文: 浮生陆季
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刻开启开启这篇文章,尽管追忆姥姥的想法早已在心中百转千回,但一直未曾提笔。也许是生活真得把我逼到一个路口,想要抒发的情感积郁胸中,喷薄欲出;或许是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孤独无依之感时刻吞噬自我,常常在梦中望见姥姥模糊的身影。她的眉眼,她的安然,她承载的温度,又让我回到那个说不清色彩的童年。
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中关村的阿狸咖啡馆,屋内歌声轻缓柔荡,装潢精致现代,红色格调明快鲜艳,一个小女孩抱着门口硕大柔软的阿狸玩具,拍照欢笑。我独坐在一旁。
这一切和我的童年相去甚远,我甚至不知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该从何处提笔。 这时,门口飘来歌声小幸运,原来又是熟悉的街头音乐人在中关街的演奏。这歌声传达出的淡淡哀愁把我带回童年的印象中,斑驳的记忆也渐渐清晰。
“姥姥,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小时候的我或许常常问这个问题。姥姥和童年是分不开得。记忆中,她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她似乎并不快乐,我也知道她忍受委屈的原因,一部分在我。由于爸妈在外工作,无暇顾及,我从小寄住在舅舅家。很多时候出于对自己小女儿和我的保护,她忍受着来自舅妈的怨气,默默扛着。姥姥的爱似乎无法描述,但从小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感受,那是一种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你这边,为你挡下一切的力量。那是一种把你放在心底,任凭表面上与别人再热络,你也知道自己被放在心底的确信。
她就这么保护着我,惯着我,她的爱弥补着我对父母的依恋。尽管如此,那份依恋似乎还是无法填满。关于童年,我的记忆里一直有无法抹去的一个镜头。每每回想,都痛哭流涕。
妈妈在周末的晚上会把我送回舅妈家,由于我舍不得她,有时候她会在那儿睡下,第二天周一送我去上学。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早上,她把我送到操场边上,对面就是学校,她站在那里,跟我说了一声:“去吧。” 我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该是我自己走进学校的时候了。小时候的我对相聚与分离的时间总是那么敏感:周五晚上是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放假最后一天是最痛苦的时候。我经常在假期刚开始就计算还有多少相聚的日子,面对时间的流逝一个人偷偷难过。
我知道,那一刻,分别的时候又来了。
在操场边上,我背过身去,在心里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留下一个勇敢的背影,径直走进学校,没有再回头。我走向学校,我走进学校的大门,我走向教室,一切都该很容易得完成。可是,在迈向教室的途中,我的内心却突然爆炸开来。
出于对妈妈的依恋不舍,也出于对学校本能的恐惧,这一切交织,使我飞也似得逃离学校。我真的不想离开她,我发疯似得想她。我经常晚上想妈妈想到哭,姥姥也抱着我一起流泪。那时我还抱有一丝幻想,那就是,妈妈还没走,或者,还没走远。我逃到学校的大门,我逃出学校的大门,我逃到学校旁边的马路,我眼泪横飞,内心战栗。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走了。马路空空荡荡。只有小小的我。我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放声嚎哭,不再记得后来的事情。
时隔多年,再回忆这一幕是在大学,宿舍走廊边上,电话里,和妈妈说起童年没在他们身边的悲伤。我说自己一个人在内心背负了好多事情呢。在青春迷茫中,当时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后来妈妈怀了妹妹,种种事情触及了我敏感的记忆,再次提及的时候,我已经是成人了,可还是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每每想起,令人战栗的恐惧和悲伤还是久久不退。
也是时隔多年,再次路过小学门口,看到它破旧矮小,会吃惊当时这个地方竟给自己带来那么深的恐惧。是不是我们多年后再回首如今之时,也会对当下面临的纠结和焦虑释然一笑。或许人都需要长大,新的力量茂密生长,会撑破那些琐碎的悲伤。
小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课间的时候徘徊在教室周围的小道上,一边走一边感受到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声音,对自己说:你以后一定会脱下这丑丑的校服,换上原本属于自己的美丽的衣裳。你不只如此,你会不一样。这听着貌似是一个丑小鸭要变天鹅的励志故事。然而这个故事的逻辑并非如此单一,这个声音只是当时年少的自己心底深处的力量,一种向上的冲破一切的力量。现在看来,这力量弥足珍贵。
姥姥的爱仿佛是父母关怀缺失的另一种补偿,我就这样一直在舅舅家呆到初中,后来初中的时候,爸妈不做生意了,我们终于得以团聚。但中午他们还是不在,所以初中时代的我就中午一个人在家里买点吃的度过。模糊的记忆中一个清晰的镜头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中午,我独自在家,听到敲门声,打开,是姥姥。她的身体早就由于早年的辛苦而佝偻蜷缩了,她上气不接下气,进门,从口袋里掏出包住的白色手绢,又打开手绢,露出两个粉红热乎的鸡蛋。
似乎是不放心我,她特意来给我送来。我眼眶有些湿润,内心泛起千层涟漪,但是我没有对姥姥说出什么感人的话语,似乎我们的爱都是含蓄的。这个镜头即使时隔数年,我仍然记得,历久弥新。
再后来,我去了高中,是县城最好的高中里的重点班。这并不意外,我从小成绩就名列前茅,似乎一定程度上遗传了爸爸的聪颖和妈妈的认真,但这种从小的优越感也导致了后来高中时代不太愉快的一段记忆。高中的寄宿制管理加上重点班中老师关注度的减少和课业负担让我一度特别不适应,压力后来导致了一次严重的身体不适,以至于那年过年我和爸妈都是在青岛的医院度过的。当时临近新年,看着窗外的飘雪,我和爸妈说起自己从小对他们的依恋及委屈,泪水簌簌落下。
那时候有好几个画面至今令人难忘。过年那天,爸爸在医院为我洗头发,洗着洗着,我开始哭起来,爸爸随后也放声哭了起来。另一个画面是我有一天在医院醒来,看到爸爸手上竟然拿着一束玫瑰花,上面还带着水珠,晶莹剔透,他笑着说,这是他第一次买玫瑰花。我和爸爸交流不多,也是那次生病,我才看到爸爸对我紧张和爱,看到他严厉外表背后的温柔。其实他也是个感情丰富的男子。
再后来,爸妈出于对我健康的考虑,决定来陪读。他们还告诉我,姥姥也会过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拿着公共电话,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感觉天都晴了。后来我才知道,姥姥知道我的情况后,非常着急得想过来,她估计也是想我想得心头发紧,所以竟然不顾旁人的风言风语,甘愿住在学校附近的小房子里,毅然决然得想为我继续遮挡一片天地。
她做到了。高二的记忆里,中午放学,穿过一条小路,就可以看见姥姥在门口等我,看到我,她近乎欣喜得说:小六六,回家吃饭咯!她似乎还是把我当成孩子,她的脚步很慢,很轻盈。因为这样的瞬间,我甚至觉得,生那一场病也不是坏事,至少她暂时不用受舅妈的气,至少我们又可以守在一起了。尽管小房子条件设施简陋,姥姥的身体也并不好,她却能保持昂扬的活力让我倍感安心。这样的日子慢悠悠得过,后来我慢慢适应了学校的节奏,也交到了知心的朋友,高中时代的精彩慢慢展开。我想和姥姥说,我可以住学校了。但那天,这个话却很难开口。
我记得那是个午后,她在厨房洗碗,我告诉她我可以了。原本是高兴得,她听了之后声音却哽咽了,交代着我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劝我凡事别较真,要想开。我想她懂得我心里经受的一切吧,毕竟小时候我想爸妈的时候,她是抱着我流泪的。我想她也是不愿离开我的吧,毕竟是她亲手带大的,她也知道以后不会再有太多机会照顾我了吧。但我不知道的是,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和姥姥生活在一起的岁月。我更不知道的是,这离我最后一次见她,也不过还有几年的光景。如果知道的话,一切会不一样吧?
后来,高考结束,我踏上了远去的火车,开始新的生活。我参加社团,认识新朋友,像撒欢一样享受着大学时代的自由与热情。慢慢得,我对爸妈的那份依赖减弱,姥姥在我生命中也不再那么重要,我只是视频或者放假回家的时候才会见到她。大二那年,妈妈怀了妹妹,当时很多亲戚都反对,很多是出于对高龄产妇的担心。姥姥是欢喜得,她说:六六终于可以有个伴儿了。
姥姥在我记忆中一直是很硬朗得,她是那种虽然有小病小灾,但是却一直很硬朗的形象,甚至在我妹妹出生之后,80岁高龄的她还能帮忙照顾。我一直不觉得姥姥会得什么病。2012年寒假,我陪姥姥和大舅妈去医院做检查,后来结果说并无大恙,一家人欢天喜地得度过新年。年后,大舅妈却告诉我们惊天秘密:姥姥已经被查出癌症,而且已经是晚期,为了不让我们无法过年,她隐瞒了这个事实。
那几日,家里弥漫着奇异的氛围,由于亲戚间彼此长年累月的隔阂,有的长辈竟然不相信大舅妈所说的话,尽管她已经拿出院里开出的证明。我们孙辈们也是不知真假,只是经常哭泣。当时的我似乎是根本不相信姥姥会去世得,直到今天我也并不觉得姥姥真正离开了我。或许这些只是我的借口,真实的原因应该是姥姥在我的生命中真的已不再那么重要,我忙着看外面的世界,忙着追逐天上的星星,所以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姥姥在世的时间真的不长了。
2013年春天,我从学校回家,那时姥姥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身体有所好转,暂时住在大舅家里。我去看她。她本来躺在床上,看到我之后,勉强坐了起来。她消瘦了很多,显得很虚弱,甚至到了让我吃惊的地步。
隐约记得她的床头上放着一些花生之类的吃的,她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咳嗽。她似乎到了说不出话的程度,我记得她一边咳嗽,一边看着我,忍不住得小声哭泣。那是一种她的流泪方式,我看一眼就懂。里面有无奈,有隐忍,有想念,有告别。
只记得我很吃惊她的状态,想搀扶她再躺下,她不肯。一会儿妈妈也来了。
“姥姥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比起前阵子在医院的状态,现在好多了。”
过了阵子,姥姥似乎觉得好些了,她在椅子上坐了会儿,屋外阳光正好,她还勉强说了几句话。
临走前,我回头忘了她一眼。她靠在墙边,也看着我,向我挥了挥手,用她一贯的动作,意思应该是:去吧,别愁!只不过这次,她好像又无奈得低下了头,眼眶也格外发红,好像在说:你的心我都明白,小六六,快走吧!
“咱娘真比前一阵子好多了呢!”
“是呢!”大舅妈这样说,妈妈也这样觉得。午后斑驳的阳光似乎也在印证这一点。
可谁知道,那真的就是诀别了。
2013年五一前夕,我接到人生中第一个口译机会,中午和朋友在济南,正准备晚上奔赴口译战场。清晰得记得,在济南的公交车上,接到爸爸电话,电话里有哭声和舅舅家狗的阵阵犬吠。他哭着告诉我姥姥去世的消息。
后来据我朋友描述,当时我的眼泪就想动画片里演的一样,往外喷射,我在公交车上,人来人往中,嚎哭不止,周围的人都在看我。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姥姥没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仿佛把今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光了,把童年所有的委屈都宣泄了,连带她的隐忍和不安。口译不再重要,这个世界不再重要,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她从未向我要求过任何,唯一一次付出似乎是给她买过一双鞋,她都可以笑靥如画。她从小守护我到大,值得我好好送她一程。
冥冥之中,我似乎又早就想过那可能是诀别。我似乎很懂她,她也很了解我。我们是自己人,她陪我经历从小到大的一切,看着我长起来,我也见过她的愤懑、无奈和委屈种种。她连告别的时候都不用过分言语,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了。后来我知道,姥姥去世前一天,我爸爸的朋友老孙帮忙送她去医院,她还拍着老孙的手说:老孙,你好好得。像是嘱托一样。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姥姥什么都知道,我一直觉得,她是通灵得。她相信前世今生,她会在黎明为我们家里每个人祷告,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心善人善的人。有一次早上我隐约听到那句为我准备的祷告语,好像是说要考上什么好大学之类的吧。
后来,我真的去了好大学,研究生的时候进入了一所重点院校。也做了很多陪同口译,见到了很多很厉害的人,感觉身上的羽翼慢慢张开,可以穿上自己的美丽衣裳了。我终于可以坦然自信得面对那些小时候让我恐惧的人和事,终于觉得自己身上生长出了属于自己的力量。尽管她没能看到,但我觉得,她一直都知道。后来我问妹妹是否还记得姥姥,她仰着天真的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4年前,姥姥抱着妹妹,喂她吃核桃大枣,拿玩具逗她,每天早上给她擦脸,常常一边哄她一边说起我的小时候。那时她肯定是快乐得,一个老人在年逾花甲重新获得强烈的被需要感,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尽管现在妹妹已经全然不记得她; 尽管我进入大学后,也渐渐不再那么需要她了; 尽管她一生哄大了子孙两代8个人,受过我们无数的委屈,却依然操劳着,为我们祷告着,不知疲倦。
姥姥生前告诉我们,她去世的时候不要哭泣,可是为她送别那天,我和表姐一直追到村头儿,哭着,跑着,喊着。我们都是她一手带大得,我们的记忆和友谊中都有她的影子。她离开了,我们长大了,可是我们真的长大了吗?我们真的能应对生活的一切了吗?
但姥姥似乎在去世之后也在冥冥中为我安排着许多。让我在青岛读研,也把对我很好的人带到我身边。后来,我在平顺充实的生活中也遇到一些挫折,也在不断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每当迷茫时,我总会跪在她的坟前,放声大哭。
再后来,我来到北京,来寻找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我总觉得,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我。我想,她也知道。
她始终是我身上的一种力量,承载着我童年的胆怯和勇气,给我无穷温暖,让我足以去向远方。
听家里人说,姥姥去世的时候,院子里飞进一种神奇的鸟儿,盘旋数圈,恋恋不舍,又展翅飞翔。所有的认识姥姥的人都相信,她肯定去向了天堂。我也相信。
电影中,小王子最终明白,虽然玫瑰离开了他,但她的爱会永随。我也相信,于她,我从未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