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五)
我以为我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幸福安康,生老病死。
晌午,古月晓和花小白一一办好了离院手续。花小白似乎还在神游中,昨日记忆仿佛像天地萌生一样久远,油然而生一种时间早已跨越了千年的错觉。
“怎么样,还有没有兴趣一起吃那顿预约许久的饭呀?”古月晓讪笑着说道。
“没问题”花小白一听也不禁苦笑。
“那走吧”古月晓挥手一辆空位出租车,俩人随后上车了。
“环岛大道45号”,古月晓向司机师傅说道,又瞅了一眼花小白,“今儿我做主了。”
“嗯”花小白闷声应道。
车子缓速前进,一路上风吹玻璃,“呼呼直响”,二十分钟后,转弯拐角就是环岛大道45号了。这是一间非常典雅的餐厅,阁楼上有一个海边观景台,可以一边看风景一边进餐。洁白的栅栏,古色古风的餐桌,以及那些青杉柱子,顶着原始的草棚,构成了一股契合的淡雅之气,颇有感觉。他们上了阁楼,在角落一桌坐下。
“这里有粤菜”,古月晓把菜单递给了花小白。
“呃,其实我都不挑的,你随意点就好了,你先点。”花小白摆摆手,把菜单推了回去。
“好吧,那我点你可要吃喔!”古月晓嗔怪道。
“嗯嗯嗯呃”花小白一时不好意思,嗯嗯啊啊的。
“你这个人真是怪啊,说着说着又不好意思了,干嘛天天那么严肃?”古月晓打趣他说道。
“没有吧,我只是与人沟通没那么自然,一直都是这样呀”花小白说得有点委屈,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侃谈着。半个小时后,菜就上来了,花小白定眼一看,还是粤菜居多,惹得他一阵乡愁涌上,悲从中来。
“谢谢”花小白嘴巴微微张着,轻轻吐出两个字。
“快吃吧,这有啥好谢的,我也喜欢吃啦”古月晓总是很妥帖地缓和了每一丝空气。
“我点个酒好嘛?“古月晓兴奋地说道。
“好,我们喝点。“花小白尽兴地回说道。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时间过了一环又一环,这时星空开始点点撒漫天际,海边泛起黯淡银光,再加上酒劲,此情此景在撩拨着心底的旧事。
“花小白,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我突然想听听别人的故事。“古月晓只手赏玩着杯中酒,静静看着酒在杯中晃荡,眼神略有伤,“我好久都没跟一个人这样愉快地吃饭了。”
“我嘛,我的故事“,花小白口中多了一丝隐忍,似乎要把什么东西强行咽下去,”并不好。“
“其实,我能走到今天,花光毕生力气“,古月晓悠悠喝了一大口酒,自顾自地说道,”是不是夸张了,哈哈。“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独立了,“古月晓接着说,”那两个人给我生命,却没给过我温暖。“
“他们对你不好吗?“花小白小声问道。
“他们把我生下来就不管不顾,我一直跟我外婆生活在一起,直到我七岁那年,他们把外婆害死了,那一刻我就真的无依无靠了。”古月晓苦笑着,眼里有泪花,“真的好想念我外婆。”
“害死?”花小白小声喃语。
“他们楼梯间吵得天翻地覆,外婆上前拉扯,被他们一把推开,直接从楼梯翻倒下来,他们只顾着吵,连给我外婆救命的时间都没有。”古月晓愤愤地说,又喝了一口酒,眼底有隐隐的恨意,但是恨着恨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落下来了。
“……”花小白看着她一时语塞,不懂说什么安慰话,干脆就不说了,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古月晓想着想着,越觉伤心,便开始小声抽泣,她低着头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但感情却像潮水一般,她开始呜咽,但很快她又强忍着口中的呜咽,用双手轻拍了下脸和眼睛,昂着头,似乎要把眼泪倒流回去,她忽然不哭了。
她清了清嗓子,笑着说了句“没事儿,酒稍喝多了而已。“
“我,也差不多“,花小白看着她,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他想也许她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十四岁的时候,家里遭了变故,我父母亲几乎同时走的。”
“变故?“古月晓看着他,眼里示意他往下说。
“车祸。“花小白只言片语,他好像不想多说。
“车祸?难道……”,古月晓好似想到了什么,“你那天的病状是不是因为这个?”古月晓很是惊讶。
“嗯,我那时遭遇了一场大车祸,但意外的是我没事,我父亲受了很重的伤,经过救治,捡回了命,但已是不明人事,后面还是走了,不久后我母亲也走了”,花小白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在那次事故中就留下了病根,一遇到车祸我就会起那种反应。”
“原来……”古月晓完全明白了,心里对花小白略有同情,她忽然觉得他虽然不好说话,但是能共通心性。
花小白说完,也沉默了,默默喝着酒。
“来干一杯吧,我也没跟什么人说起过我的事,你的事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她总是一副打破沉默,抚慰他人的样子。她故作坚强。
花小白也举杯,两人一同干了一杯。
时至晚上九点半,花小白护送古月晓回了家,自己也打车回去。路上,花小白依旧沉默不发,任凭司机师傅三番两次尝试与他说话,他也无视了。
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不断散落的记忆碎片,紧接着汇聚成巨大瀑布,最终冲击成一道电流,直击他心房。其实,他也是颤颤巍巍,走了这一遭。
他还记得他的家乡,有云,有蓝天,还有时不时划过的飞鸟。那里还有个小山丘,他从那个小山丘往下眺望,会看到一条小河,有河岸,没有水鸟。晚上,他会坐在小山丘上,享尽这清冷的月光,他的孤独将洒落在整个乡庄的上空。他永远都记得,风吹稻浪的样子,在月光的衬托下,似滚滚红尘,美的独特忧伤,这是只属于他的乡愁。
虽然是在乡下,但他家里并不穷。关于他的父母亲,他其实没有什么记忆。他的父亲一年几乎在外,偶尔一次两次还会带他一起出差,母亲常年在家中,一言不发,天天躲在房中不问世事。他也记不太清了,至少没对他说过话。他每天吃完饭,就开始干自己的事情,自己出去玩,看山看水,以及在小山丘上发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关于那次车祸,他只记得是和父亲出去。父亲开着车,他在后面坐着。这不可能发生车祸的车祸竟然发生了,因为他的父亲车技太好了,但是结果确实是他父亲亲自撞过去的。一刹那间就撞个人仰马翻,车子一时燃烧起来。他只记得他当时的害怕,仿佛千万火龙时刻准备吞噬着他,还有妖魔鬼怪,他挣扎,他想逃脱,却动也不能动,他吓晕了,醒来就在医院躺着了。
他的后遗症,没错,是对死亡的应激反应。
他父亲就没那么幸运。他被烧得不像人,在病房中沉睡不醒,但母亲苦苦哀求,最后花了大量财力救助,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但要在轮椅上苟延残喘余生。他的父亲不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连新陈代谢都浑然不觉,往后的记忆都是他的母亲推着轮椅,一声不响的在大路上走着的情境。他一直以为他母亲不会说话,直到救父亲的命那次,她说了“救他“,但从没对他说过,反正他也不在意。
再后来,父亲不知不觉就命终了,谁也不知道原因,他也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那日母亲推着轮椅,轮椅上躺着的不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具烧焦死人的尸体。大家议论纷纷,最后不顾母亲的疯癫哭喊,还是下葬了。此后,他的母亲便开始疯癫得不像人,她喃喃自语,或哼着歌儿推着轮椅在大街上晃悠,花小白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是看着她,她推着轮椅的样子,笑容满面,她有多开心,有多温柔,他也想让她开心着。他那可怜的母亲。
最后,可怜的母亲终于也在一个晨曦中迎来生命的最后的一笔曙光。前一个晚上她没有回来,她失足落下一个沼泽,于是陷在沼泽中的母亲在晨光中露出苍白的面容,而她的身前是已沉没的轮椅,她跟父亲也算是相守一生了。
花小白当时看着打捞起来的轮椅和苍白冰冷的尸体,只能沉默不语,有些事他真的无法做主,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大家吵吵闹闹,亲戚便将他们葬在了一起。那沼泽后来再没有人敢靠近,乡里人讹传那片地方晚上会传出女人的哀嚎,大家都称它为“死神之泽”。
花小白根本不想回忆起这些。他好像对他们毫无感情,这种疏离感将随他一生,以至于对谁都没亲切感。
然而世间事,我们看的都是表象,它内层的善与恶,只能一层层剥开暴露在阳光下,我们才得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真相。
(第二话完,敬请关注第三话)
文/盘小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