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管人世间的变化,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静静流逝。四季更替,花开花落,转眼间,春去夏来,又是一年盛夏时节。
正处于青春期的苏蕙对于阅读渴望进入了一个近乎疯狂的阶段。她除了上课、吃饭、睡觉的时间,恨不得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
李瑞晶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起,苏蕙看书的疯狂劲儿。
有人好心提醒道:“你家苏蕙走路都在看书,小心会碰着、摔着啊!”也有人笑着打小报告说:“在食堂里排队打饭的时候,你家苏蕙只顾着看书,别人绕过她走到前面去,她都不知道。”还有人不怀好意地问:“现在有什么书可以让苏蕙看得这么入迷啊?不会是封资修的大毒草吧?”
让李瑞晶头疼不已的是,苏蕙不止一次因为守着炉子看书入迷,烧干了锅子,烧焦了饭菜。虽然罚苏蕙清洁烧焦的锅子,她根本不以为意,照样我行我素。
在“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的时候,苏蕙喜欢看书,应该是值得鼓励的。可是,怎么拿捏尺度,怎么不影响正常生活,显然是苏蕙自己所不能很好掌握的。
李瑞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好女儿的这个问题。说轻了,苏蕙充耳不闻,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说重了,苏蕙直接翻个白眼,站起来就走,还是不予理睬。
李瑞晶和苏醒讨论过这个问题,苏醒的建议是,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失误,就随她去吧。他认为,年轻的女孩子喜欢看书不是坏事儿,腹有诗书气自华嘛。苏醒爽朗的笑声,很好地安抚了李瑞晶焦灼的情绪,她暂时不再纠结于这件事情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母女俩的矛盾终于在一个夏末的傍晚爆发了。
苏醒所在单位因为性质特殊,经常会优先放映一些限制放映的电影。每当放电影的晚上,食堂都会略早一点开饭,以便大家吃了饭好去看电影。
苏蕙早早就挎着苏醒专门为家里打饭购置的带提手和铝锅,出门去食堂排队打饭了。她手里拿着刚从同学手里传过来的一本旧杂志。
中学里的同学们偶尔会从家里或其它地方淘出来一些旧的书籍、杂志,在课堂里悄悄流传、交换着阅读。因为僧多粥少,每个人可以阅读的时间非常有限,通常都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要交出去。
苏蕙宁愿不去看电影,也要把手里好不容易拿到的杂志读完。她不敢在家里公开表示自己的态度,担心会引起李瑞晶的不满。她趁着去食堂打饭的机会,赶紧看杂志。
苏蕙早早就走出家门,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到不远处的食堂这个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粘在手里的杂志上。她慢条斯理地买好了饭菜,挎着打饭的铝锅,照样一步一挪地往家里走。
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变幻着绚丽的色彩。鸟鸣啁啾,大树浓荫遮蔽着飞鸟投林。下班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挎着饭锅缓慢行走的苏蕙成了步履匆匆人流中的特例。有人笑着和她打招呼:“苏蕙,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怕踩死蚂蚁吗?哈哈!”
苏蕙完全沉浸在手中的读物之中,对外界的知觉几乎彻底屏蔽了。除了听见自己的名字,反射性地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低下头,照样继续看书,慢慢挪动着脚下的步子。她潜意识中希望,自己能在回家之前看完杂志,然后和家里人一起吃饭、看电影。
李瑞晶下班回家,听说苏蕙已经去打饭了,就放松了一下,径自去洗脸洗手了。时间不停流逝,天色渐渐暗下来,别人家都开始呼儿唤女吃饭了,苏蕙还是连个人影都不见。
苏睿坐在饭桌旁,手里拿着筷子,百无聊赖地敲盘子打碗,嘴里念叨着:“我饿了!我好饿啊!”
李瑞晶被小儿子制造的噪音弄得一阵烦躁不安。她冲着苏睿吼道:“不许敲了!你知不知道只有叫花子才敲盘子打碗的?你能有多饿了?还能饿死你吗?”
苏睿被妈妈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大跳。他惴惴不安地放下筷子,双手托腮,忍不住悻悻地念叨着:“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呀?姐姐快点回来吧!”
李瑞晶的火气被小儿子的念叨激到了顶点。她蹭地一下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苏隽在一旁白了苏睿一眼,小声警告道:“睿睿你又惹妈妈生气了,等下爸爸回来有你好看的!”
苏睿无辜地看着哥哥说:“我没有惹妈妈生气呀,是姐姐这么久都不回来—”
苏隽盯了一眼苏睿,小声说:“反正你小心,惹翻了苏蕙,也有你好看的!”说完,他老神在在地转脸看向门外,预测着将会面临一场什么样的家庭风暴。
李瑞晶满头怒火地冲出家门,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龟速前进的女儿苏蕙。
满天霞光里,瘦削的少女挎着一个带手提把的铝锅,手执一卷杂志,低头看着书,慢慢挪动着步子。平心而论,在正常情况下,这算得上是一幅静美的图画。可惜,此刻李瑞晶的心情非常不好。
“苏蕙!”李瑞晶看见女儿几乎挪不动脚步的节奏,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天。她大步疾奔过去,一把抽出苏蕙手里的书本,气愤地大声怒吼道:“苏蕙,你到食堂打个饭要多久才能走回家?!”
“哎呀!”苏蕙猝不及防地被妈妈夺走了手中的杂志,她的关注点完全没有和李瑞晶在一个水平线上。苏蕙满脸惊慌失措,连珠炮般地大叫着:“妈妈,你怎么这么野蛮?你把我的书撕破了!这是我向同学借的呢!”
李瑞晶被苏蕙的话彻底激怒到失去了理智。从来不曾特意毁坏过任何东西的她,愤怒地把手里的杂志一撕两半。她同时气咻咻地大叫着:“我就野蛮了!我就撕了你的书,你还想怎么着?”喊完了,她把手里破烂不堪的杂志摔在了地上。
“哇—”苏蕙没想到李瑞晶会做出这样过激的举动,忍不住当场大哭起来。她非常伤心,非常难过,也对李瑞晶非常失望!她伤心欲绝,止不住泪水长流。
李瑞晶傻眼了。她没有想到,长大以后在自己面前连流泪都很少的苏蕙,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起来。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
“呜呜,”苏蕙呜咽着,蹲下身子,放下挎着的饭锅,伸手捡起被李瑞晶摔在地上的破碎纸片。她一边抽泣着捡着纸片,一边努力试图拼凑破损的杂志。
“呃,”李瑞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黄世仁在欺压杨白劳的样子。她心里暗自庆幸,因为是晚饭时间,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人看见这一幕。她随手拎起女儿放下的饭锅,有点儿讪讪地说:“惠儿,我们先回家去吧?”
苏蕙突然爆发了。她冲着李瑞晶大喊着:“你这样蛮不讲理地撕掉我的书,你让我怎么和同学交待?我怎么还给人家?”
“呃,”李瑞晶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的行为的确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她不认为完全是自己的错误。她嘴硬地说:“你告诉你的同学,说是你妈妈撕坏的。”言下之意就是,有啥事儿你妈妈担着。
苏蕙直接翻了个大白眼,不屑地冲着李瑞晶直言不讳地说:“告诉同学是我妈妈撕掉的?我妈妈算老几啊?”
李瑞晶被苏蕙的表情和语气以及话里的意思所震惊,她瞬间竟然无言以对。她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是啊,你妈妈算老几?你妈妈啥都不是哈。”
当天晚上,苏蕙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全家一起去看电影的要求,她义正词严地说:“我要想办法把书黏起来,要不然没有办法面对同学!”
苏醒拉着李瑞晶和苏隽苏睿潇洒地走了。苏蕙自己躲在房间里,拿着一瓶胶水,几张白纸,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要把撕破的杂志修补起来,起码可以勉强阅读。
在没有透明胶的年代,修补图书还真是个技术活儿。难为苏蕙小小年纪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再多次实践,终于用白纸条和胶水把撕破的杂志一页一页黏起来了。她试着翻阅了一下,小心一点,还是勉强能读的。
苏蕙欣喜之余,又如饥似渴地把自己没有读完的文章全部看完了。她终于舒了一口气,用书包压住修补好的杂志,放心地睡觉去了。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段往事,苏蕙完全记不起来当时读了什么文章。可是,这件事儿却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这是母亲李瑞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故意损坏东西,还是撕坏借来的书。
李瑞晶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她真的很困惑,平时她自己对文字是很尊敬的。一般来说,用报纸垫座、用书本垫脚这样的事情她都不会做,更何况是有意毁坏书本的恶劣行为?她解释不了自己为啥会做出撕书这样野蛮粗暴没文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