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呼唤深秋的细雨之中,列车逐渐驶入了略显熟悉的景象,树丛、房屋、田野的形状,都模糊在雨点溅起的薄雾后,但还是能与归途的记忆相吻合。
玻璃隔绝着氤氲多时的冷气,我轻轻地贴靠在窗边,紧紧怀抱着从中学一直用到现在的背包,以至于在每一次呼吸时起伏的胸膛,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包里那只木制盒子的棱角。
“三叔,真没想到第一次跟你一起回家,居然是这样的情况。”微微摇晃的车厢好似时节未到的果园,空荡而又冷清,我那低声的自言自语都显得有些刺耳。
在这不到三小时的车程里,我反复回味着这周来发生的一切,像是在咀嚼已经尝不出味道的口香糖。
那天夜里,很少联系的爸爸破天荒地给我打了一通电话,他用着那一成不变的低沉嗓音告诉我三叔的死讯,平静的口气就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澄澈天空。
“什么?骨灰盒?”我一时不能反应过来,害怕听错了什么,“让我去领三叔的骨灰盒?”
“对,你在学校里可能走得开?能的话我就把地址发给你,尽早动身。”
“好,我去一趟。”在这有些低迷的时代,相较于其他人得之不易的工作,我学业上的牺牲也就显得无关紧要,毕竟我在学校里也是处于一事无成的状态。
挂断电话后,我止不住地回想有关他的一切,一时间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幼稚的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同亲人离别的场面,但事到如今,其给予我的冲击不及想象中的一丝一毫。
一路北上,我所去的地方深藏在荒漠与草原的夹缝之间。我总觉得在早些时候,曾在某个新闻页面的边角看到过这个地名,紧随其后的就是有关矿井坍塌的事故。但是与其有关的文字或是视频消息都忽然间消失不见,就像是被淹没在了长河之中。
现在想来,难不成那一次随手的点击就成了我和三叔最后的联系,如果那时候我选择多加探寻、如果那时候我选择大声疾呼,会带来何种改变吗?唯独这样的苛责感经久不散,如同被困在群山峻岭间的雨带,如同这长久阴郁的天气。
最终,列车在雨微微停时抵达了目的地。我绕着老式建筑和不相配的路灯,顶着满溢而出的清香与了无生气的虫鸣越过破碎的水渠田野,直到天色蒙黑时才在丛生的树木杂草中踩出一条路,握住那落满尘的把手,拉开了吱呀作响的大门。
还轮不到休息,我将角落里盖着防尘布的木桌拖到客厅中央,把背包里的木盒严整地安放在正中央,再点上从楼梯间翻出来的香烛摆到四角的位置,把刚买来拎了一路的苹果整袋地挡在木盒跟大门之间。
家里长辈轮着在短信里叮嘱了一路的事情,到此才算是真正完成,花费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已经足够。老家向来有这样的习俗,长辈离世后,必须有晚辈摆好东西单独在长辈房间里为人守夜,本来应该由三叔的儿子——我的堂弟来做更加合适。
“哥,你帮帮我,现在季末在冲业绩。”堂弟那近乎哀求的措辞历历在目,“差今年我就能升职了,我真不能走。”
我并不责怪他不近人情,毕竟他中学刚毕业就出家门四处闯荡,虽然听他无数次抱怨过如今的工作怎样辛苦、上司是怎样苛刻,但也没有过放弃的想法。
“总会熬出头的。”我还记得那是在某一个新年,他说这话时正直直望着窗外的夜色与稍纵即逝的烟花,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火花摇动。
在此时此地回想过年时的热闹可相当不是滋味,屋外近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点灯火零散地亮着,还有远处大道上路灯的光在树木遮挡中若隐若现。
“呼。”窗外又淅淅沥沥地响起雨声,夜晚渐深时的寒气如同着了火般蔓延开来,令人忍不住向手心呵气。桌上的木盒仍旧在原处,我像是在做告别一样地回望了一眼,便推门进到三叔生前的屋子里。
他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整洁,衣柜里的寝具和衣服都叠得甚至有棱有角,如果不是因为守夜的习俗我实在是不忍将其打乱。床头柜没有烟灰缸——他似乎从不吸烟,只有几本从作者到书名都鲜为人知的书,大概是学生时期保留下的习惯,直到去做煤矿工人后也没有改变。
简单地铺过床之后,我才发现三叔的枕头下藏着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记事本,因为被刮花而显露出了火箭的形状,还有诸多大小不合适的零散书页夹杂在里面,使得整个记事本显得过分厚重。
“要打开吗?”我轻抚着那斑驳的封面,一时间犹豫了起来。偷看日记,在我看来并不能称作光彩的事,但是仔细想来,我对三叔知之甚少,只听说过他在读书时帮着爷爷奶奶带过我几年,那一段时光已是被我悉数忘却,“等他们都回来了,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可就永远都一无所知了。”
墙上的挂钟正在滴答作响,屋外雨打铁棚声像是一场乏味的演奏,我感觉到阵阵细微的风不停地从门缝、窗缝中钻进来,如一只阴冷的手抚过脖颈,烛火似乎正在因风摇曳,装苹果的塑料袋也因遭受扰动而带着不停歇的意味。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就像在催促着我,使我不得不下定决心翻开那满是岁月痕迹的书页。仅需手指一个简单的翻折,我最终看到了三叔留下的字迹。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顿时注满全身,我感觉到有声有色的画面就近在眼前。
仿佛旧日重现。
我站在灰尘弥漫的红土地面上,久久地观望着,那环绕我的巨大世界,看到了少年模样、晒得黝黑的大伯和爸爸,看到了身强体壮、还在用扁担挑着蔬菜的爷爷,还有正在远处灶台前忙活的奶奶。
我低头看到了自己瘦小的双腿和干瘪的指头,以及有些不合身的、不知缝补过多少遍的旧衣服。如同在梦境中漫游,此时的我就是三叔,用他的眼睛去见证、用他的内心来回忆,有一个声音在暗中如此肯定着。我控制不了身体的移动、也无法张口说出话来,像提线木偶一般被机械地操纵着,但我并不感到惊慌,因为在幕后摆弄丝线的人,多半就是三叔。
不知为何,我躲开其他人的视线,自所有人的背影之中独自离开家门——那只存在于上个世纪的单层瓦房,温柔的阳光如雨点般打到皮肤。我迈开短短的步子朝着正值葱郁的树林深处走去,看到那幼时就已干涸的池塘正泛着耀眼的波光,似交叉的网纹、如揉搓的丝线。两股麻绳吊起的一段树桩在其中化作浓重的黑色剪影,称之为秋千或许都过于粗鲁。
我略有艰难地爬了上去,一开始只是在原地轻轻地前后摆动,随着用力越来越大,秋千也荡得越来越高,脚下的地面愈发遥远。
“我想到天上去。”这样的想法浮现在脑海,越发靠近的晴朗天空就像一幅无比精致的油画,让人萌生出一股逃离地面的冲动,“宇航员,如果能做宇航员就好了。”
扑通!像是大脑宕机一般,一切都是漆黑一片。
“听说隔壁家那个哑巴小儿子掉池塘里了?”
“是,据说捞上来躺了几天后就又会说话还能写字了,还是不是说着要做什么宇航员来着。”
“宇航员?你这瘦胳膊瘦腿的,怎么做得了。”
“别胡扯了,不如听我的,读完书去政府找个工作。你这么聪明,好找门路的。”
“等你长大了,你要多帮衬两个哥哥。”
数不清的话语包围着我,或是要求聆听教诲、或是出言打击讽刺,这也是三叔所听到过的吗,与想象之中还有着不小的差别。
“你三叔小时候跟神童似的。”小时候老人们说起三叔时总是笑眯眯的,满脸的皱纹也变深了几分,“那时候全家、全村的人可都让着他、盼着他呢。”
我总以为在堪称“神童”的三叔的早年间,全都是称赞、支持还有他人的恭敬崇拜,没想到也为这些在我看来一成不变的话术烦恼着。
“想成为宇航员吗?”三叔的梦想无疑让我回想起了儿时的自己,但在如今看来总是有些可笑。
再度恢复眼前的光景,已经是三叔的青年时期。此时的我正蜷缩在老旧瓦房的小房间里,面前堆着各种教材与磁带。一本没听说过的诗集就摆在脚边,但映入眼帘的内容不是那晦涩难懂的教材,而是一本不知被转卖过多少次的航空杂志。
“弟,你别看了,咱家真供不起,就算整个村里的人加起来也供不起啊。”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言细语尚且能搅动出令人心神不安的气流。
“我知道。”我下意识地抓了抓脑袋,头发便在指缝间倾泻下来。据说那时候因为成绩缘故,学校里的老师领导都只愿意象征性地说教几下,才允许出现这样跟校外流氓没两样的长发。
“回头给你找个师傅,学学木匠也好,你这人聪明。”
“我想试试看边读书边打工,说不定这样就能......”
“想什么呢?我们这条件,你还敢想什么宇航员的事情?下辈子投个好胎再想吧。”那声音有些恼怒。
“怎么不可能,农民的孩子也能做成宇航员。”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无数纷扰的劝阻与责备自耳旁擦过,令人难以忍受。我最终还是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之中点了头,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意外的沉重,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头在止不住地颤抖。我看到身周的场景在不断变换,桌上的书堆被推倒,粗糙的尺规与图纸一字排开,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也一件件地被摆了进来。
像是在极力挽留一般,我把那本诗集和航空杂志都紧紧攥在手中。直到身上的校服被富含年代特征的装束取代、直到破旧瓦房被新建成了小洋楼、直到双手已经磨出了厚重的茧、长出了撕开又愈合的裂纹。
远远不能就此结束,我能感觉到深藏在内心的某种情感爆发开来,这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几十年前那个仍旧不死心的三叔。
“我要去读航空院校,我已经存够钱了。”面对着家里人,我紧抓着那本航空杂志,低垂着脑袋说出了这话。
“这哪行,都多大了,再跑出去几年是想打一辈子光棍吗?”
“你把钱留着结婚,做木匠不也过得不错。”
“算了算了,你个几十岁的人了,还跑到人家学生中间?”
早已预料到的拒绝瞬间淹没将人淹没,连带着整个梦境都变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如溺水一般在被子里挣扎起身,连同笔记本摔成了一地散页。
“三......三叔?”灯仍然亮着,我刚欲起身去捡,却看到床尾坐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不紧不慢的翻书声从那里传来。
“啊啊。”“三叔”并未言语,只是发出了些不明所以的声音,随之就飘散在半空之中,化作奔流的微弱萤火透过窗缝,朝着天空离去。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心愿了结的松懈感。 “呼。”我长舒一口气,努力从方才的噩梦之中缓过神来,再捡起那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纸张,想要拼凑起这从未听人提及的故事。
确实如那梦境所言,三叔最后结了婚,字里行间描述得相当喜庆,但更像是表面上的套话,而再过几页便是叔母抛下三叔和堂弟离开的事情,简直就是伏笔一般。
我还记得在外读书刚回来时,奶奶见我把头发染成了有些不受待见的颜色,便拱着嘴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在外面学花了,不然咱家里要早早找个女的把你套住,就跟你三叔年轻时一样。”
三叔听了这话却是像梦里一样,尴尬地抓了抓脑袋,但是那卓尔不群的长发不知在何时就已经被全部剃了个干净。
说得不错,三叔的后半辈子确实是被堂弟所“套牢”了,为了给堂弟他更好的生活条件,三叔也不得不在木匠衰落时转行投身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之下,与那所谓“宇航员”的梦,说是背道而驰也不过分。
他那简单而又曲折的人生,就随着这样一个噩梦而婉转逝去,如果刚才的人影真的是他,或许已经飘到天空深处了吧。我怀抱着那匆匆整理出来的日记,就像在列车上怀抱着那个棱角鲜明的木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