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生与死之间究竟有多远。直到她走后,我用了十年光阴,才渐渐明白了什么叫“阴阳两隔”!什么叫“永不复见”!
13年前,我26岁,48岁的母亲身患恶疾。我没有哭,因为我不相信这个病真的会死人。
过了3年,我29岁,51岁的母亲被折磨到形销骨立,然后撒手而去。我依旧没有哭,因为那3年眼泪似乎都流干了。
在送葬的队伍里,我听到姑姑在哭:“我狠心的嫂嫂啊,你就这样走了,把我哥哥一个人撂下,让他怎么活啊……”我也听到小姨在哭:“我苦命的姐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面对这两种声音,我只是明白,谁的人谁心疼。但我没心疼过任何人,因为我没有意识到我们这一家人离开母亲谁会活不下去。那时我和兄长都已有自己的家,也有谋生的手段;父亲身体健康,手头宽裕。实际情况也如此,很快,父亲娶了新母,两人恩爱有加,明显更甚于对我母亲的感情;而我们兄妹各自奔命,安然无恙。
母亲在临终前一度认为,她走后不久,我们一定都会忘了她。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忘记,但这十年,我一直都在梦见她,梦见我们的小院子,梦见我们一家四口人在一起生活的各种场景。说起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真的不多,我10岁之前,父亲常年在外奔波,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们兄妹;我10岁以后,父亲回来了,却把兄长送去城里打工了;我14岁时,兄长回家了,而我又去城里上学了;18岁我参加工作了,兄长成家了;24岁,我也出嫁了……
我听到过太多父子不和、母女不睦的事,尤其是在子女年轻的时候,这尴尬事同样发生在我身上。在我结婚之前,我和母亲动不动就处于水火不容的状态,原因很简单,她脾气暴躁,凡事只要不合她意,便要对我非打即骂,而我天生倔强,在她面前从不服软。最过分的一次是我不服她管教,彻底惹怒了她,她跟父亲吵闹要断了我上学的经济,再不供我,就让我在农村劳动。那时我也决意离家出走,再不靠她供养,永远都不回来,永远不认她这个妈。
我以为我和她的关系永远不会缓和,但没想到随着我嫁人,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她突然就开始对我客气了,再不横眉冷对、动辄迁怒了,说实话我有点很不习惯,总觉得她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她走后,她的兄弟姐妹们揭开了谜底,舅舅姨姨们都被她这样待过,因为她是一个对外人特别热情周到、而对自己人特别严苛的人。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去世后,周遭的邻居们有那么多人前来烧纸的时候都哭得一塌糊涂,其间很多都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残障人士以及贫困潦倒之人。
但她对我还没好上几年,居然就病了。实际上她从发现自己的病到医院检查之间隔了近大半年的时间,因为她一个农村妇女,觉得那症状是羞于启齿的,所以没好意思告诉任何人,直到开始疼,才告诉父亲。所以查出来就已经迟了。而我作为女儿,却全然不知情。由此可见,我这个小棉袄一点都不贴心。
当时我单位的一把手在得知我母亲去世后,带几个人驱车几十公里前来送了花圈、进行了吊唁,排场不小,别人都羡慕唏嘘不已,觉得她大字不识一个农村妇女死后收到一个处级领导干部的鞠躬,很了不起。但我跪在一边自问,这有意义吗?对于一个求生而不能的人来说,什么级别的人给她行礼,是她想要的吗?
其实她和父亲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是非对错作为儿女我也不好评说。小时候我总站在父亲这一边,因为她在生气的时候太不可接近,不但不理丈夫连她的孩子都不理。后来了解了很多,才知道是父亲亏欠她太多,所以才开始心疼她。在她生前,我总是看到她对父亲的抱怨、赌气以及争吵,但在她身染沉疴、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却开始到处给父亲张罗续弦之事,只因为她觉得自己撇下父亲先走了对不住他,只因为她怕从来不进厨房、不会洗衣的父亲在她走后生活起居无人照料……可能我真的太不理解他们这一辈人的感情吧,看他们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就觉得没感情,甚至都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不分开呢!但她最后的行为却实实在在地感动了我,以至于感动到我都不能理解,我自认为读了很多书、很多爱情故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爱就是自私的、就是排他的,直到过了这十年,我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终于明白,真正的爱,大抵都是与成全有关的。所以单凭这一点,我又觉得她是善良而伟大的。
30岁之前,我脾气很暴躁,我把这根源归结到我的原生家庭,归结到母亲身上。当然这也没错,我非常认可一句话,“你现在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将来就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我的暴躁来源于她,但我在我孩子面前收敛住了。我的母亲没有念过书,不懂得这些事理,但她供我念了书,我就理所当然要比她文明、进步,而且当我意识到原生家庭带来的这些不好时,我也在努力地克服、改善,所以我自认为从35岁以后,我突然就开始安静了、平和了、并且学会笑了!而她的暴躁也不是天生的,她17岁为人妇、18岁为人母,丈夫却常年在外不归家,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她带着两个稚童艰难谋生,既要面对处事不公横行乡里的生产队长的刁难,还要动辄被不懂事的小叔子、小姑子欺负,更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用女人娇弱的肩膀去干本属于男人的力气活,来喂饱那两个小家伙,却得到不任何人的一丝爱怜,长久以来积怨在心,所以对家人态度暴躁不可避免。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也是在她去世之后,才听到了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才开始理解她,不再怪她对我不好。反而觉得,当年她能克服重重困难,供我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师范,有了铁饭碗和城市户口,彻底改变了我原本农村丫头的命运,就是对我天大的恩情!要知道在我们村,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小学就辍学的比比皆是,初中能毕业就是最高学历了。而她,居然供出来了一个本科生!那年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博士”这个词,还说要供我上博士,只可惜,她的丫头根本没有那么优秀,考了两年的研究生,终以失败收场。
但是,不论她怎样,好或者不好,我都全盘接受。因为这世上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父母。况且,我自认为我身上若有100分的好,有60分就来自母亲从小的言传身教、严格要求,其他40,一半来自生命中的他人给我的正能量,另一半来自这些年自己的觉悟与修炼。所以对于我母亲的品格,我是非常敬重的。虽然在她的教导下,我死板迂腐不善讨巧,我爱憎分明事事较真,我脾气倔强只认死理,我心直口快不愿谄媚,我心思单纯毫不设防,我与人为善一再被伤……我一堆的臭毛病与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与这个世界无法和睦,以致前半生走了很多弯路,也混得非常不尽人意,但我心里清楚,错不在母亲,错不在我,错在这个世界,错在人心不古,错在母亲与我,只遵立人德行,不懂生存法则。
这些年,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大街上看到与她年岁相仿、身形相近、穿着打扮相似的农家妇女的背影,我恍惚觉得那就是她!看到别人陪着父母游山玩水的时候我会想她,因为她这辈子唯一走出市区走到省城的时候是去看病的时候,除此再没见过什么世面。遇到美食的时候我会想她,她这一生除了吃自己做的饭,不知道才下过几回馆子。我现在开车上班的路途有三分之二是在走回娘家的路,每次行进途中,我都想她,她是没有坐过小汽车的,只坐过出租车和公交车;每次在淘宝上购物的时候我也想她,想那么多好东西,若是我买给她,她定会嫌我乱花钱,但也定会在村子里的女人面前炫耀,这是我丫头给我买的。逢年过节没去处的时候我更想她,没娘便没家,我只能形影相吊。看到朋友的父母从老家带来季节性的特产或者吃食的时候我也想她,那些年她也是常常有是什么好吃的都要从农村里第一时间带给我,虽然会常常因为没有市面上的卖相好而遭我嫌弃。
我想她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事,那就是我想,她要还活着该多好——她要活着,今年才61岁,这个年龄一点都不老,我想接她到我城里的家里来住,我想只要我想吃就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那是从小到大种在心里的味道;我想给她买好多花花绿绿的衣服,让她和城里的那些大妈一起去跳广场舞;我想开着车让她坐在我的副驾驶去四方看美景吃美食;我也想让她帮我带孩子,让我孩子的记忆里也有一个慈祥的外婆;我想有个“妈”,在我生气的时候就能随意发火,在我想撒娇的时候就能有个怀抱,在我生病的时候有个人一边唠唠叨叨嫌我不小心,一边给我端茶递水伺候我……可我想的尽是些没用的,因为她早就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还在某一个特别特殊的时刻想到过她——曾经我的生命里有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季,那时我独自一个人煎熬,因为太苦了,所以我有过非常强烈的放弃生命的念头,并且几近打算去做,但我却想到了她。我素以为,作为一个出嫁了的女人,娘家人的强大会在某些方面让出嫁的女儿在婆家过得很舒心,但我娘家是农民,又没办法给我领孩子,所以无形之中便在某些城里人面前自动矮了半截,我也似乎只能没骨气地“受制于人”。后来母亲不在了,我似乎更没有依靠了,凡事只能自己一肩扛,那种心酸和苦楚,对于有妈的孩子是不能理解的。所以当我有过轻生的念头时,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孩子,我觉得没有母亲就没有靠山,我受过的苦不能再让我的孩子受,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活着,我要对得起我的孩子,我要一直陪着她保护她,而且我要好好活着,把我能给她的都给她。
想到这些的时候,其实我对母亲是有怨的,怨她不爱惜自己积怨成疾,怨她有病不看强忍着,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花钱看病,舍不得给我们儿女家人添负担,导致那么早就离我们而去。她只想过她走了就是给我们减轻了负担,可她是否知道,她走后这个家变得面目全非——他把父亲丢到半路,还得重组家庭,重组容易相处难啊!她把我们儿女撂下无人疼爱,都成了没娘的娃,凡事都只能自己扛,最辛苦的时候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恕罪恕罪,老娘都走了10年了,我却还在这里埋怨她,是想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真是不孝至极!只是,想念是痛彻心扉的,永别也是痛彻心扉的,或许不可以再回忆过去,如此怎可大步向前?或许最爱你的人注定不能陪在你左右,而你最爱的人只能放在心底最深处?或许,人生从来就是如此这般残缺着?前行着。
呵呵……
结尾处,问一句,妈,你走了十年了,我除了想你,一切都好。你呢?
2018年农历七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