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34]和解
我从榆中县带回了法院的判决书,我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哥哥被判一年,哥哥没有欠多少钱,就几千块,我已经替他还清了。母亲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父亲走之后,她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安静的可怕,一个性子急躁的人突然就安静的像一个受过伤害的哑巴一样。家里每个角落都被她打扫地纤尘不染,白天她总是忙忙碌碌,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梧桐树的树根都被她一扫把又一扫把地扫的发亮。夜里她早早就睡下了,农村冬天的六七点钟,她就已经躺在炕上睡觉了,她需要多久才能睡着,我真的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她的黑眼圈一日重似一日。
这一年过年,我在家陪着母亲过。我端着盘子,上边放着纸钱和檀香,去父亲的坟头请他的灵魂回家过年。村里人都说女子属阴,坟地阴气重,容易招惹晦气,所以女子不上坟。可我没得选择,这个家的所有得我一个人挑起来。
我把父亲请回了他与母亲的房间,母亲在桌子上放着父亲的照片,父亲爱吃的水果和饭菜,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她坐在沙发上,盯着父亲的照片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香炉里的檀香燃尽,她起身再续上一根,又回到原位,眼睛眨也不眨。
过年家里没有放鞭炮,没有贴对联,只买了父亲喜欢吃的东西,为他做贡品。母亲自我把父亲请回家以后,停下了她忙碌的身影,过了两日总是发呆的新年。
柳逸辰依旧一个人在大别墅里享受孤独,或许她此刻也抱着偷来的父亲照片,一个人梨花带雨地哭泣着,怀念曾经青涩又美好的青春。
初二下午,我将父亲送走了,母亲收拾了桌上的香炉,将父亲的照片放进柜子,她又开始了各种打扫卫生的生活。在她的眼里这个家不知道藏了多少污秽,她日日清扫都感觉被尘土沾染,她用它毕生所有的力气保持着这个家的洁净,到头来角落里还是藏匿着背叛。我是父亲的背叛,而我永久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最后成了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正月很快过完,柳逸辰为我找好的学校也要开学了,我终于又一次走进校园,开始了自己人生梦想的第一步。
市场营销与运营,是柳逸辰为我选择的专业,也是我想学习的专业。我依旧清楚的记得和哥哥一起开超市的梦,我要圆梦,我要在哥哥出狱前就开始努力为我们兄妹日后的前程铺路,我要唤醒哥哥脚踏实地才最可靠,我要让他跟我一起接管柳氏商贸,从此摆脱困境,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在学校上学的日子,我住在柳逸辰的别墅里,一到周末就回家看看母亲。我答应过父亲好好照顾两位母亲,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周全。我也要替哥哥去为母亲尽孝,余生,我希望两位母亲能放下彼此心中的恨,握手言和。她们恨的根源已去,也该放下了,可我不知母亲的执念到底有多深,她还需要多久才能得到自我救赎。
每到周末我回家,母亲也总是一个人呆着,她再也不愿意和乡邻闲话家长里短了,也不见张大妈来家里串门了。她总是在里面锁着门,直到我敲门她才将门打开,然后等我进来之后,又哐一下将门关上。这扇大门自父亲走后,很少再打开过,母亲就这样一个人日日把自己锁在院子里,成了真正的独居老太太。我知道她关上这扇门也同时关上了她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她失意的后半生,在她心里已经足够成为村妇们临死前闲话的素材。她曾经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而现在她却成为她们那帮人讨论的对象,故事颠倒了,她再也没有勇气听别人口中她的故事了。
“妈,天慢慢热了,这火炉子咱俩把它拆了吧!”
“好,我一个人弄不了,就等你呢!”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酸,要是父亲还在,这根本就不用我和母亲担心,他早都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要是你爸还在……”
母亲也想起了父亲,说了半句就已泣不成声。原来独居女人,不仅要忍受孤独,还要担起所有自己干不了的活。而当自己不得不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想她们的内心是崩溃的。在某一个触发点,所有的委屈和伤痛都会倾巢出动,惹的她们不得安宁。这种不安宁既是外在环境条件的不允许,更是内心深处痛苦得不到释放的憋屈。她们需要关爱,需要有亲人将她们记起,需要生活给一点希望,来支撑她们活下去。
我很想带她去市里生活,将她安置在父亲给的房子里,可我不能。父亲的这套房子瞒了母亲多少年,而我又怎能在父亲死后戳破谎言,让母亲对父亲心生责备呢?或者说不仅仅是责备那么简单,这是一种夫妻间的不信任。
很多事情当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眼睁睁任其发展。发展的结果好与坏,全靠命运掌控。
放暑假后,柳逸辰带我去榆中县监狱探望了哥哥。他比上次在狱中看到他时更加沧桑了,他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我却如何也看不懂。
“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亲生母亲。”
哥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又美貌的中年妇女,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你越来越像她。”
“乾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辰姨,你出狱后到我们公司上班,和翠娥一起学习,我也老了,公司需要有人接管,我把它交给你们兄妹,柳氏商贸到你们手里也经历了三代人,我希望它越来越强大。”
我听着惊讶得看着柳逸辰,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居然如此大度,会把公司交给母亲的孩子。我深深被她感动,忍不住掉下泪来。
“辰姨,谢谢您,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优秀的马乾了,我很失败……我可能成就不了什么大事……”
“傻孩子,你为翠娥付出了一切,你是一个称职的哥哥,我很为你们兄妹的感情而骄傲。我现在身体还很好,我可以教你们,我都送翠娥去上学了,她学的很好,你基础比她好,肯定没问题。”
哥哥拿着手里的电话,他的表情从淡漠到泪流满面,只短短的一分钟,只因柳逸辰推心置腹的人生安排,这就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突然遇到好心人为他指路一样,令他感动。
我隔着玻璃看着哥哥,哭泣着,反思着,自己这三年来的种种罪过。柳逸辰如此想要帮助我,帮助父亲,她为哥哥计划今后要走的路,像亲妈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哥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知道他一下就将这么多年自己的悔恨哭出来了,或许这是好的,哭出来了至少证明他醒悟了,他再也不会毫无顾忌的自己想当然了。
一整个暑假我都在家里陪着母亲,为她做饭,跟她说话,带她走出大门,我带她去了市里,让她逛逛散散心,我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给她买了衣服。她穿在身上激动地抱着我哭了,嘴里不停地说:“妈,错了,那对不起你,都是妈害了你……”我拍着她的背告诉她:“都过去了,我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将我养这么大。”
这一次,我相信母亲是真心和我和好了,而不是像过去。一切都过去了,谁会计较那么多,让自己难过。
“哥哥还有两个月,就出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哥还不知道你爸的事,他以后可怎么办?”
“妈,我想跟您说件事。”我拉着母亲的手,郑重地看着她,她也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又好奇地看着我。
“爸走了,您和柳逸辰的恩怨也该放下了,她现在也是一个独居女人,一生也很不容易。她说要把公司交给我和哥管理,哥哥以后的路,她都规划好了,她会为哥哥报专业的营销课程,手把手教我和哥哥。您愿意吗?”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一点点闭上,她的头也低了下去,她的身体开始慢慢抽搐,我知道她是哭了。为了他们三人之间一辈子的恩怨纠葛哭了。
“哭出来就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和哥哥都长大了,以后的路要靠我们自己走,您会老去,柳逸辰也会,我们兄妹两必须联手一起接管柳氏商贸,才会过上好日子啊。”
“妈,知道,妈没想到柳逸辰这么大度,她原谅我了……”
母亲抹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嘴里眼泪和鼻涕都能吹起泡泡,都激动地顾不上擦。
“她说都过去了,她只想让父亲瞑目。”
“妈,对不起她,对不起……妈知道她替你还了刘家彩礼,妈还知道她也替你哥还了高利贷,可妈还是……”
“还都还了,都过去了,不说了!”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知道柳逸辰替哥哥还了高利贷的钱,或许她事后找过他们,或许她听到了我和父亲的谈话,或许父亲死前告诉了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母亲眼里看到了她与柳逸辰的恩怨渐渐消失,而变成了彼此对过去深深的愧疚。
人总要等到年老之后,才会真的想通年轻时所犯的错误,有的人还来得及去弥补,去尝还,而有的人却永远都没了机会。
两个月后,我带着母亲,柳逸辰开着车,我们一起去接哥哥出狱。
“逸辰,这是十万块,你先拿着,剩下的钱我还没有能力给你,就让乾儿替我还吧。”
去榆中县前一天,母亲要求我带她去农村信用社将存了两年定期的钱取了出来。我看着她从包里掏出卷成小卷不知藏了多久的旧钞票,把它整整齐,放在刚才取出来的钱里凑成整数,一共十万零五千。我知道这是母亲想和柳逸辰和好的第一步,她已经勇敢的迈出去了。
“桂花,这钱我不能要,不管怎样,你替我养大了翠娥,我得感谢你。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柳逸辰说着竟流下泪来。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要不是当年我让我爸以建设用地审批威胁仲和的父母,你们也不会是分开,我……”
我才知道,原来是母亲看上了父亲,爷爷奶奶才会不顾一切要求父亲回乡,要是没有母亲,父亲该和柳逸辰过的很幸福吧。
“都是命,都过去了……不提了,再说仲和也去了,我们三个的恩怨也该结束了,还提它干什么。”
柳逸辰虽然这样说,可我看到她越来越多的眼泪里深藏的是不甘心和对那段岁月的恨。她把他们爱情的错失,归结给那个时代,这样她就放下了,时代都过去了,变化了,她也该释怀了。至于她对母亲,我想她因为我和哥哥,早都放下了。
三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榆中县监狱。哥哥已经被狱警带出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手提包,还像上次一样,站在略微温暖的阳光下,呼吸着空气里弥漫的自由。
他看着我们三个来了,而父亲没有来,他低着头,眼泪嗒嗒滴在他的劳改胶鞋上,在胶鞋上绘制出忧伤的图画。
“妈,我对不起爸,对不起你,对不起全家……我以为我可以挣到大钱,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我……”
“都过去了,好好的,我们回家吧!走,妈带你回家。”
“妈,除过高利贷的人,还有人来家里吗?”
“高利贷的钱你辰姨已经替你还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跟你要了。你以后好好跟着你辰姨学,替妈给你辰姨还债。”
“我知道了,知道了。”
哥哥又低下了他头,眉间又开始紧锁了,他似乎还有事,瞒着我们大家。
“爸,在家等我吗?”
哥哥用他的胳膊撞了一下我的胳膊。他这一路上该是在想见到父亲的各种场景吧。
“爸他已经走了……”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哥哥激动的拉起我的胳膊使劲摇晃我的身体,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更加不知道是他直接气死了父亲。
“乾儿,你爸已经走了,你放开翠娥……”
母亲拉过哥哥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心,像是再给哥哥力量。
一年了,父亲都去世一年了。哥哥终于在父亲走后的第一周年,为父亲扫了墓,为他烧了纸钱,尽了他作为儿子的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