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父

      我的大姨父去世至今已有一年了。去年疫情肆虐,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今年通行无阻,我也从未去祭拜过他。

       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大姨父是在6岁的时候。

        那时,我被父母寄养在四川的大姨家,寄人篱下的生活总是会遇到一些委屈和冷落。童年的我不懂委曲求全,更不懂得人情世故,感到难过时只会小声抽泣,害怕哭得太大声惹得亲戚们更加反感,终日战战兢兢,惶惶兮如丧家之犬。这种生活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夜深人静时,我会抱着父母买的玩具入睡,像只饥饿的小狗一样贪婪的嗅着,渴望能够在那些冰冷的物件上搜寻到一丝他们残存的气味。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会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光着脚丫跑去把日历撕掉一页,这样我离见到父母又近了一天。

       在一个暗淡的黄昏,我那素未谋面的大姨父从南京回来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夹克,皮鞋上也沾了很多风干的黄泥。虽然身材佝偻短小,但他总是试图把自己的胸挺起来,以此在家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疲惫。走进家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他缓缓地走到我面前,张开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笑吟吟地注视着我。我能感受得到他手掌的温度,更忘不了当时那种浑身战栗的感觉,回过神来,我感觉心底涌出一从暖流,在心房奔涌激荡,满心的感动和惊喜难以表达,只是脸红地望着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姨父好。”

       有了大姨父在家,我似乎不再那么度日如年。他很讨厌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每次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包含着喷薄欲出的仇恨和怒火,他的儿子并不跟他姓,长得似乎也不像他。年幼的我不知道姨父为何那么反感他的儿子,但我却可以因此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姨父的关心与宠爱。每周末,姨父都会带我去游乐场玩赛车和碰碰车。在那个年代的小县城,游乐场纯粹就是人们眼中浪费钱的地方,玩得多了,我就会感觉很不好意思,明明很想再玩一次,却要千方百计推辞,只说自己玩腻了,不喜欢再玩了。有时候,姨父带我去玩充气蹦床,我玩性太大,一蹦就是一下午,不论是寒冬还是酷暑,他都会坐在那一直等我,从不催促。每次出游回到家,我表哥看我的眼神都无比愤怒和凌厉,那里面似乎包含着嫉妒与愤恨。那种眼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压抑和窒息,一辈子都忘不了。

        姨父有一个爱好,喜欢每天买彩票,风雨无阻,寒暑不辍。他时常幻想自己能中五百万,但他实际最多只中过四百块,还拿着钱带我和表哥去大吃了一顿。每次他带着我出门,都会站在彩票点的展板前苦苦思索和纠结,想着该怎么下注,而我却表现得很不耐烦。看到我心神不定,他会紧紧搂着我笑着说:“等会,再等会,等我中了五百万,给你买一套大房子,这样你就不用和你表哥一起睡了。”每次听他这样说,我竟然也无比耐心地和他一起看着展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彩票数字,我始终相信我的姨父说到做到,他一定能中五百万。

       后面,我似乎渐渐忘却了我的父母,也没有主动去撕过日历。暑假来临时,我爸打来电话要接我去成都读书。临行前的晚上,大姨一家带着我去餐馆吃饭为我送行,但我闷闷不乐,整个晚上都郁郁寡欢。第二天,大姨父把我送到了车站。他把我的行李放在汽车的行李箱里,把书包连同晕车药一起递给了我。上车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以后要听父母的话,你爸妈赚钱不容易,要懂事。到了大城市要好好读书,多和同学说话,放假了就回来玩,大姨父来车站接你。”我坐在车窗边,他站在站台前,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谁都没有向谁做个道别。汽车发动机响起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回头看向姨父,如织的人流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来回想起来,我和他也许就在那一刻彼此渐行渐远。

        时间的痕迹是什么?是河滩边不断风化龟裂的大石头?还是老人脸上不断加深的皱纹?或许是日历表年份一栏不断增加的数字,与我而言更是一颗变得越来越冷漠和麻木的心。时间在不断流逝,我在不断成长,新的环境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走进我的生活,我和大姨父联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刚去成都时,我几乎每天放了学都要飞奔回家给他打电话,过了一两年后,每次父母和大姨家打电话我都装作没听见,直到我妈大声喊我:“彭思程,快来和你大姨父说几句,他很想你。”这时,我才极不情愿地从光怪陆离的电脑游戏里走出来,慢悠悠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间。

        回到江西时,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了。我时常会和父母吵架,有时孤独烦闷时,也会拿出笔和纸,给姨父写一封信倾诉自己的烦恼和心事,但往往一吐为快后,又总是会把信悄悄收起,很少寄出去。我想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姨父来说,他或许根本就读不懂我的心声吧,他想要关心我时只会寄吃的玩的给我,甚至直接给我钱,可我早已不是曾经那个需要疼爱的小孩了。

       时代不断发展,我家装了电脑,后来我又有了智能手机,但我和大姨父的交流却屈指可数,或许是陌生了吧,又或许是我本身就羞于表达吧,总之两个人就渐行渐远渐无书了。每过几年,我会和父母会回四川玩一玩。每次见到大姨父,他都变得比上一次苍老很多,他看见变化了许多的我也感觉到有些陌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沉闷,就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哎呀,又长高了呀,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呵,变了,都变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年春节时,他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全身上下瘦骨嶙峋,眼睛也失去了神采。但看到我还是会眯着眼睛,笑嘻嘻地叫我曾经的小名,那时我还在想,等到天气暖和一些,大姨父是不是就能够下床去晒晒太阳呢,那时他应该就会恢复一些吧。他的儿子成人后没什么收入,但是很孝顺,几年如一日地照顾他,回想往日里他百般嫌弃的儿子最后却一直悉心照料他,晚年的他应该也会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一次,姨父拉着我和我表哥的手,叫我们以后多来往多走动,叫我不要再生表哥的气,表哥以前也小不懂事。呵呵,也许我在姨父心中永远是个孩子吧,他对我的印象大概永远停留在那个车站送别的午后了吧。

        去年疫情在家躲避时,大姨好几天打电话跟我妈哭诉,说姨父恐怕时日不多了。有天晚上,大姨父走进我的房间,我看见他,感觉很惊讶又很开心。他站在我的床头抚摸着我的头,那种感觉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温暖,好怀念那种感觉啊,我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疼爱了。我连珠炮一般问了大姨父很多问题:病好了吗?什么时候过来的?多玩几天好不好?大姨父慈爱又不舍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转身离开。看他要走,我连忙叫住他,可他却头都不回径直向前走去,我跳下床光着脚去追赶,想要留住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突然,一阵闹钟铃声把我惊醒。啊,呵,原来只是一场梦。

        2020年1月26日早上,我的大姨父被早起的家人发现已经去世了,当时正值疫情封闭期间,我妈问我要不要偷偷搭熟人的车混进四川,也许能见上我姨父的遗容。想到在特殊时刻千里迢迢赶去可能会碰上很多不测和麻烦,我把头扭过一边,淡淡的说:“不用,我们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什么时候见过了。”她疑惑地问。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感觉鼻尖一酸,泪水翻过眼睑,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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