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接近凌晨的时候,你被任军出海时设置的闹钟吵醒了过来,声音是一段鸡叫声,只是这次闹钟持续的时间特别长,声音远远近近,很没有规律。
“该是父亲出海时候,怎么没有人起来把闹钟关掉啊?”
等到声音被关掉了,你听到有人起床的声音,刚开始以为是起来上厕所的,但是大厅里微弱的灯光一直开着,过了不久,你便闻到了香烟味。你确定是任军起来了没错。
每当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即使任军不出海,他也会起来抽闷烟,几十年出海捕鱼的习惯就这样形成了生物钟。
你自知已经睡不着了,刚好也要起来解急,从小阁楼下来的时候,你看到任军在幽明的窗口处察看手指头,但是映入你眼帘的并不是受伤的手指头,而是那一截清晰的断指,那已经是很久就被机械弄断的事情了。
或许是受到窗外那清冷月光的影响,突然间,你联想到《雪国》里那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列车正在穿过县界常常的隧道,启明星还在闪耀着。只是那股想象的冷气忽然直钻到你的心头,让你忍不住一阵发抖。
事实上任军不是在看那根断指,而是在看割床脚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手指头。那根手指头肿得浑圆,还留着油腻的液体。任军刚把万花油倒上去了。
你想不明白任军为什么会在幽明的窗前看那只手指头呢?屋内灯光的光线不是更好吗?
“手指还痛吗?”
“嗯!昨晚疼痛了一夜,现在还在隐隐作痛,一阵一阵的,像虫子钻咬似的。”
“昨晚有吃消炎药吗?”
“吃了,好像不太管用。”
你的脑袋昏沉沉的,一时之间,你也不知道如何劝慰父亲,只是出神地盯着任军的手指头几秒钟,调头朝浴室走去。你非常同情你父亲,可是你什么也做不了。
任军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倒塌了,处境真是无法想象。想到这里,有时候你也越发害怕起来,毕竟任军快六十岁了,已经不再年轻了。
随后,5点多钟的时候,李氏也起来干家务了,做饭和清洗昨晚留下的一大桶衣服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义务,如果任军出海的话,忙完家务活就得马上到海边等待任军归来,顺便带早餐给任军吃,同时帮忙解网卖鱼,回家的时候顺便去超市买菜,要是碰到有收获的话,可能得忙到下午,甚至是一整天,耽误了回家做午饭的时间,随便叫个外卖就解决了。
要是碰到女儿们周末休息时,说不定会闲些,但是女儿们难得有休息,也不太敢叫她们去干活,任军说,“这完全要靠你们自觉,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父母说的。”
想到任军的处境,他以一种小人物、特别渺小的形象闯入你的眼帘,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那一种,但是他又是了不起的,他撑起了一个家庭,养活了七口人,包括他自己。社会上像他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烧光了家里的一切,也不会让所有人看不起。”这是李氏口中经常提起的事情,似乎那场久远的大火从未离开李氏的记忆!
听说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把家族的所有积蓄烧得一干二净。李氏成了公认的罪人,却没有人相信是任娟点起蜡烛后没有放稳,倒在沥青纸皮上引起的火灾。少茹还差点被那场大火烧死,如今屁股上还留下一个烙印,便是那场大火最好的证明。
任军夫妇难得回一次老家,金花就是不让他们进家门,让抱在怀里的你在门外嚎啕大哭。任禄却是个例外,因为他把钱压在了稻谷的最下面,出海回来的时候,大火才把一大袋的稻谷烧到一半,才有他今天在其他兄弟面前耀虎扬威的资本。任军却把钱塞在屋顶的沥青皮底下,当然全部烧个精光。
“那段时期,你奶奶每次打电话来,那次不是为了钱,为了一个月的伙食费在亲戚铺子里的电话里头嚷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害得她每次打电话来我们都不敢去接,你爸也老是推脱我去接,这哪是为人父母的行为,败坏自家子孙的名声,对于别人的子女她就另样对待,同样是欠伙食费的,也不见得她对他们大吼大叫,同样是子女,为什么那样偏心,那时候大火刚烧过不久,家里有的积蓄都被烧光了,都怪你爸不中用,好端端的把钱藏到沥青皮底下,烧得一分钱也没有。你奶奶也经常冷言冷语讽刺你爸,说当初把钱交给她保管就怕被她吞了,现在好了,烧没了就心甘情愿了。”
李氏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像是憋了八辈子的委屈,好像只有这时刻,才有申诉的机会。
“现在人都死了,还念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你一打断李氏的话,李氏就登着双眼显得老大不愿意,虽然金花死了,但是李氏觉得你还是站在金花那边,以前她活着的时候你帮她说话,现在死了你还在帮她说话。你说你只是就事论事,既然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纠结又有什么用,免得伤了和气。
“说这些就是让你们知道过去父母受了那些苦。如果说是要讲和气,那些亲戚们不配和他们讲和气,他们哪有当长辈的资格,少玲少萍在路上碰到叫他们,谁不是黑着脸连眼也不抬一下的,好像欠了他们八辈子的债。背后却在其他亲戚面前说我和你爸教唆自己的子女不去称呼他们,打算跟他们断绝血缘关系,他们的子女过来家里坐,我们那个不是平等对待,哪有像他们那么多私心,在背后说人坏话,我看这样的亲戚不认也罢,没有一点情面可讲的。”李氏说。
上次你五叔任武还专门跑到少玲的公司去,戳着手指对着少玲的鼻子骂,说她如果再不把偷她女儿的钱拿出来,他就不客气了,还扬着手吓唬要打少玲,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这哪里像个当叔的,气得少玲站在那里流眼泪。她女儿的钱哪里是少玲偷的,是她自己拿去买衣服花掉了,不敢跟她爸说,还懒到少玲身上,还求少玲不要跟她爸说,少玲这个女儿也是没用的,不会说出来啊,还管她求不求情,这是关于个人声誉的问题,哪能去摊这种事情。他们的同事都知道是自己女儿花掉的,但是你知道任武还到处去唱吗?说少玲偷了他家女儿的钱,那些跟他同一副嘴脸的那个不信以为真,那天少玲下班回来被任鹏碰到了,你猜那个黑面鬼怎么说,叫少玲如果不赶快把钱拿出来,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上次你奶奶去世办完丧事后,你三婶把你以前放在她家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扔在门口,横着脸说,“拿去,这些都是你儿子的。”
把你爸气得二话不说,她就不会好声好气过来跟我们说一声,弄得多晦气,能用衣服也不过问别人,盖房子的时候,随便拿去当工衣用,就不见把你留在她家那一架书扔出来,没用的就知道扔还给别人,这些人那个不自私。
旁晚时分,你出来散散心,走在一条臭水沟的小路旁,穿着那件讨厌的背心和短裤,你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晒得很黑了,把衣服一脱,臂膀和颈部留着黑印,你感叹海边的日头真毒,在夏天里即使吹着海风,也能把一个人吹黑。这是一条排水道,沟渠中长着一片茂盛的水草,连缀得很远,在中间的水道里,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条福寿鱼,基本上都被当地人捕光了。这鱼是在臭水沟长大的,至于是怎么冒出来你想不明白,可能各种情况都有吧。你嫌这鱼脏,吃了不健康,可还是有人贪小便宜。
小路的尽头被一家开着卖烟酒手纸的店铺挡住了,你只好拐进另一条小巷子,小巷对面是一家新开的饭馆。这小镇你已经走过无数遍了,连大路对面的篮球广场晚上几时熄灯,你都不用凑近去看就知道。从饭馆边上的小巷子里可以穿插到正街上,一出巷口,街道两边便是一排排店面,一间紧挨着另一间,什么生活用品都有的卖,“成人用品”几个字被灯管箱照得亮亮的,虽然它放的位置不是特别显眼,但是每次总能引起路人的注意。这些你都清清楚楚,仿佛是这小镇上的老住户。虽然你不是,但是你父母却在这里生活十几年了。你甚至可以当导游了,倘若有人需要,而你尤其没有那份心情。
你未曾想到的是,这条小街夜深了竟还这么热闹。只有一些卖鞋店的铁门紧闭着,玻璃橱窗前的铁栅栏也都拉起上了锁。别的店面大都照旧开着,特别是那些烧烤小吃店,只不过白天在门前摆得很外的许多摊子收了起来,换上些小桌椅或是竹床铺板,当街吃饭,当街搭讪,或是望着铺子里的电视,边吃边看边聊天,有些楼上的窗帘则映着活动的人影。还有唱歌的,还有小孩哭闹,还有卖唱片的把音响放得山响,是斯琴高丽的忧伤情歌,唱得绵软回肠,还都配着电子乐强烈的节奏,硬把一首忧伤情歌变成的士高。人就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街同对面交谈,嘴巴使劲地往对方的耳朵贴。已婚的妇女这时候也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趿拉着塑料拖鞋,端着澡盆,对着门口一泼,便把脏水泼到街心掩盖的水沟盖旁,脏水迅速向四面散开去,吸着泥土,慢慢停了下来,冒着大量的小水泡,有些流向漏坑里去了,最后消失在地面上,只留下一片干枯的水渍。那半大不小的小子成群结队的,满街乱窜。招手勾着小丫头们擦肩而过。而你,还沉溺在刚才那首歌曲的忧伤调上,突然想起了金花说歌声都像是有人在哭的论调,现在想来,你像是明白了金花当时所说的话了。只是那时你觉得奇怪,歌声怎么会像是哭声呢?此刻你听到的的确确是哭声,那歌声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倾述满腹悲伤和失意。
你经过一家理发店,望了一眼套着玻璃盖烫发的女人和一旁吹得“哄哄”响的吹风机,几面贴墙的大镜子发着光,光滑的地板上的头发黑压压一片,理发师拿把扫把把它扫向一旁。那一堆黑压压的头发,使你想起小时候跟任福一起去理发,在村里那一家唯一的理发店里,那张乌黑油亮的座椅和枕着剃胡须、剪鼻毛、挖耳洞、洗头、理发用的枕头,同样黑得发紫,旁边同样堆着一堆垒得高高的头发,那头发也是乌黑油亮的,难得见到纯白的头发。任福的头发像杂毛狗的毛发一样,很难把它归属于哪种颜色。那堆头发堆多了,那个“剃头”的,你们孩子这样戏耍称呼那位理发师,就把毛发装进布袋里,等着够装拖拉机的时候再运去卖钱,那时候早就有人在收购毛发了,只是在农村里的你不知道还有这个行当存在。那个“剃头”剪得头发既呆板又难看,额头像留着一个门,除非你剪个头平头或者剃光头,那就有差别了。出于任福的强权,你又违抗不得,至少每个月得去一次。金花说那个发型好看,显得印堂饱满。后来任福去世了,你没再去那里理发了,之后所剪的发型没有一次是金花中意的,所以每一次剪完头都得跟金花怄气一阵子,直到她看顺眼了才没再说你。
快到古城了,有人说这是清代的建筑,又说是明代了,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所中药铺子背后的那座碉堡,又像是塔,那山墙上的飞檐,黑暗中衬着星光翘起的一角。今晚没有月亮。一百年前的清朝,留着辫子,不,那怕就几十年前,这街上走个夜里,也得打上灯笼,听得着打更的。要是不信,只要离开这条正街,进到黑咕隆咚的巷子里,不止几十年,只是几十步,你就回到了那古老的时代,跟电视剧一样穿越了,中国有漫长的五千年历史供子孙后代展望。
到了一家品香茶馆的门前,墙角和门口站了好些人,大人小孩都有,更多的远道而来的游客。踮着脚跟朝里望着,你也跟着站住了。门面狭窄进深很长的茶馆里,一张张方桌都收了起来。横摆着的条凳上伸着一颗颗脑袋,正中只有一张方桌,从桌面上垂挂下一块镶了黄边的红布,桌后脚凳上,坐着一位穿着宽袖长衫的泡茶的老者,他雪白的胡须飘逸着,削瘦的脸型给人一种清风道骨的感觉,他正在演绎着功夫茶,吸引着众多游客。单独这吃喝玩乐四个字,不知道尽了多少历史。
一张“将军府”餐厅的招牌,套着现代饰品的光环,沾尽了一位历史名人的光。这里确实出了一名将军,早年跟着林则徐混出了名堂,后来林被革职了,他也跟着遭殃。只是追悼起先人来,凡是跟历史名人有关的,当地政府谁不想挂个名堂,搞旅游业开发,提高GDP增长值,好让当地居民安居乐业,当官的升官发财,何乐而不为!
你拐进个小巷,街上的人声和灯光落在身后,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窗户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后面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你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寂静而又空虚。在不远处,你看到一对模糊的身影抱在一起亲嘴,像两棵树螺旋缠绕着。那个女的忙说有人,低着头趴在那个男的肩膀上。那个男的则转身看着你,你知道他的眼光不怀好意,你只好加快脚步从他们旁边经过,走远。把他们甩远之后,你才松了一口气。你只怪那条巷子没有其他路口,而你也不想走回头路。
出了小巷,前面是一片光秃秃的田野,有些农作物已经收成了。远处模模糊糊有几幢房舍,窗户泛着微光,似乎还有几声狗吠声。再远处隆起的是山岗,和背后一面屏障似的的山峦,铺伏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星光隐烁。
你倚靠在一条排水道的小桥上,听着潺潺的流水,虫鸣啾啾,你突然萌生去征服对面群山的那一座高峰的愿望,站在上面一览山下的风景,也可能你深陷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是四周全是茂密的树林,连天空也难得看见。也只有这时候,你才剩下自己。此刻的世界是属于你的,又不是你的。
你过了一条拦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海边。在黑夜里,连路也不用看也知道怎么走,这一段山路被附近的厂房的排水和平时的雨水冲得崎岖不平,把深埋在泥土里石头裸露了出来。你走了一段路子,回头看的时候,拐弯处的那座寺庙已经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了。路边的杂草丛中,有一只蟋蟀颤禁禁嘶鸣,金花说那是地底下的蚯蚓在叫。排水道的水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看不见的枝叶树杈中穿行,呜呜低鸣。
波浪滚滚,拍打着岸上的礁石,飞溅起来的浪花几米高。退潮的时候,这条与小镇里的排水道连在一起的通水道干枯得又像一条小水沟,踩着礁石,一蹦就能跳到对岸去了。
海岸上有几处荒废的别墅,有一处占地面积很广的楼房,原本当地政府想开发成菜市场,结果没有规划成,几层楼的楼架子就那样摆着,没有上水泥的墙壁经风吹雨打已经蒙上一层黑苔,装上的玻璃打碎一地,杂草长得丈把人高,连道路也被吞没了。你因为好奇,曾走进这荒凉的楼层,才发现底层一个楼梯口的拐弯处铺着一张席子,估计是乞丐躲在这里过夜。不过,听着从那杂草丛被海风吹出来的呜呜声,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到了晚上,这里定是个怕人的去处。黑夜的时候,你来过这里附近,不过当时并不敢靠近这里,单单草地里的蛇就够你害怕了,更别说还有那些从未发现的东西。
海岸的浪潮声消失了,山路中弥漫着一层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黄槐树粗大的树干的侧影在雾气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背后泛出幽光,而你的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且在渐渐收缩。
你侧耳倾听,一声空旷的钟声在静谧的山道上空响彻,回声荡气回肠,久久难以散去,你突然被震慑住了,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你确实相信这个世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引导着众生,引人向善。东山寺离这里不远了,在某个固定的时间段,就有僧人敲钟。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最近这一段时日才重新修建完毕。门口有一块石碑雕刻着捐赠者的名字,所捐的钱财统计起来已经过几亿了。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麻楝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得浑然成为一堵墙,再往前走一步就要碰上了,你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树影间透出一点微乎其微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分不明的意识,一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仿佛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察你的那个去处,没有退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只是在眼前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