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月底，一位中学同学离开，年仅38岁，身患乳腺癌。

她走时，我并不知情。一位在老家开超市的男同学告知我时，我正在医院看病。

“丈夫常年在外开货车，老大刚上5年级，老二才6岁，从检查出病到去世，不过两年多时间。”男同学说。

我坐在医院诊室外蓝色的椅子上，看着行色匆匆的医生和愁容满面的病号，攥着病历本想起了和那女同学交往的点滴。

我想起，我们曾住过同一个宿舍，她每周都从家里带一玻璃瓶辣椒酱，涂在学校食堂因用碱过量而布满褐色斑点的馒头上，辣得龇牙咧嘴满头大汗还笑着说“一点都不辣”。

我想起，有天早上我正在水池边用香皂洗脸，她偷偷跑到我身旁，塞给我一小管牙膏状的东西后，悄悄地说“我姐从上海带回来的，别声张，就送给你一支”。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洗脸要用洗面奶。

我还想起，有次考试前，宿舍的姑娘们都坐在花坛边背政治题，她忽然盯着我灿烂一笑说：“你的眼睛好亮，牙齿好白。”

那是又黑又丑的我，第一次被同学赞美。

这些短暂而温煦的片刻，在枯燥而沉重的中学时代，或许闪烁过微末而璀璨的光，但终究熄灭于各奔东西的毕业和渐行渐远的命运里。

后来，她辍学，外出打工，我读书，到外地上班。我和老家的同学渐渐失联，也和故土的一切慢慢疏远。

事隔经年，我们再发生交集，竟然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生命中，有多少人，曾在相遇的刹那，有过辉映的温暖。

又有多少人，在离别的岁月里，没有告别已见过最后一面？

2

近两年来，至亲的人，有的猝然离世，有的身染重病，有的身心受创。

节俭淳朴的舅妈因心脏病一头栽在地上，再没有醒来。

想起小时候，因喜欢和表姐表弟玩，就常住她家。

她最喜欢给我们做色香味俱全的苋菜豆角面。

开饭时，我们几个孩子齐刷刷地坐在老树下的长凳上，像猪圈里的猪娃一样把头插进搪瓷大碗里，比赛谁吃得多吃得快。

下雪的寒假，她和姥姥系着围裙在灶火里给我们烤红薯炸果子；燥热的夏夜，她深夜不眠给在院子睡成一溜儿的我们扇扇子驱蚊虫。

在我和表弟发生矛盾执意要回家的那个晚上，她从地里干农活回来，顾不得吃晚饭，用满是泥土的手牵着我的手，蹚过土河走过麦田连夜把我送回去。

长大后，我求学读书，远嫁他乡，每年回去，也去看她。

如我的很多亲人一样，她用劳作和坚韧把孩子送到远方后，依然留守在偏僻而没落的小村，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耕种生活，也期待着一年寥寥的阖家团圆。

直至，被岁月和病患夺走健康和性命，化为一辈子也离不开的那片土地的一部分。

“姐，从此后，我再也没有妈了。”舅妈去世多日后，在北京一广告公司任副总的表弟，才肯和我谈起她，“姐，人生真的很短，短到当你冲上一个坡转身回头时，目送你启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年轻时，我们远走他乡，奋斗漂泊，透支亲情和健康，决战偏见和窘迫，赢得财富和地位。

就好像，亲人永远不会老。

中年后，我们累成病狗，活得像猪，浪费金钱和时间，打败死神和病患，留恋亲朋和人间。

转眼间，父母只能梦中见。

3

前天晚上，有个读者难过地给我发来微信，说她收了100块的假钞。

她是一家水果店的老板娘，也是一个丧夫两年的单亲妈妈。

她和她那个不足20平方的水果店，撑起一家五口人的所有吃穿用度：她，两个孩子，还有帮忙照看孩子的公公与婆婆。

“平时，我都是非常小心的。每收到100元和50元的钱，都要验一下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下后，她说，收到这张假钱时，公公高血压住了院，婆婆前去照顾，小儿子跟在身后吵吵着肚子饿，大儿子打电话来说放学回来忘带钥匙。

她忙得心烦意乱，拿假币买水果的男子催得又急，她过完秤找好钱，根本没有细看，就关了店骑上电动车带着小儿子冒雨回了家。

晚上，检查完两个孩子的作业，她坐在床上盘点当天的账目时，发现了那张假币。

“经济形势这么差，一个月营业30天，也就赚几千块，给孩子交交学费，给老人买买药物，就不剩什么了。”她说，丈夫去世这两年多，她没有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裳。

“不是我把钱看得太重。”她说，“有时钱就是命。”

“那100元假钞怎么办？”问她。

她发来一个笑脸：“我把它从马桶里冲走了，这一天算是白忙活了。但刚看到俩孩子头对头地熟睡在小床上，就觉得不能丧了。只要人在，娃在，家在，就要咬牙活下去。”

她人到中年，婚姻坎坷，上有老下有小，可能你也一样；

她勤劳打拼，所赚不多，仍在苦苦支撑，可能你也一样；

她宁肯被欺，绝不骗人，小小身板有着大大能量，可能你也一样；

她偶尔很丧，但从不放弃，为最爱的人，吃遍人间的苦，可能你还一样。

谢谢你和她一样坚强，谢谢你心头仍有月光。

04

小时候，读《水调歌头》，最喜欢的一句，是“千里共婵娟”。

因为，觉得它浪漫，明亮，充满了希望和遐想。

长大后，再读《水调歌头》，想流泪的一句，却是“但愿人长久”。

因为，懂得它质朴，静默，饱含着慈悲和柔肠。

多少人，喜欢你的名望和仕途、财富和身价，我却只想对你说一句：但愿人长久。

多少人，鼓吹你要美丽和幸福、成功和富有，我却只盼对你说一句：但愿人长久。

多少人，期待你能拔尖和优秀、特别和不凡，我却只愿对你说一句：但愿人长久。

因为：

明月时时有，不必问青天。

不访天上宫阙，也知是何年。你若康健归来，自有闲庭深院，足以避风寒。

静默陪亲朋，胜过去仙间。粗茶饭，木板床，不失眠。放下爱恨，何事都作秋风散。

人有离合悲欢，月有晴阴缺圆，不必求两全。

没有人长久，何来共婵娟。

——结束，是另一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