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一粒微尘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人间一遇,作者:李阿弥,文责自负。


那是壬寅虎年,7月10 日。

成都的夏天出奇的炎热,宁格推门而入的时候,黎伞正在浴室里泡凉水澡。

她趴在浴缸边缘,看着洗手台上放的白色浴巾,一角落在外面,边角处绣着一只棕色小熊,正睁大双眼望着她,于是他们久久的四目相对,望着彼此的禁锢与落寞,不知什么时候觉察累了,脑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黎伞听见宁格唤她的名字。

醒来时已是夜里十点。

黎伞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见落地窗外灯火琉光,满城繁华,喷薄出焦灼的热意。

她并不喜爱这明艳的斑斓,映在眸子里,于她而言,只有两个世界的隔离和陌生,相比之下,广阔的黑暗才是她的真实。

轻轻掩过被子的一角盖住头顶,彩光褪去,眼睛得以舒缓。她忽地想起,下午时明明还在浴缸里泡着。于是翻身下床。

打开卧室房门,客厅里橘黄色的柔和灯光像化开的奶油,空气中浸着一股甜蜜的暖意。

原来是他回来了。

厨房的隔离玻璃门上,黎伞定定地看着宁格高挑的身影,隐隐绰绰,能大概地看见白色的衬衣和笔挺的黑色西裤。这个穿昂贵高定服装的人,只为她一人洗手做过羹汤。

本该是令人高兴的,可她始终只有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

宁格从厨房探身出来,饭菜冒着热气,摆了一桌子。

他温柔地唤她地名字。

“阿伞,你醒了。”

黎伞站在水晶灯暖黄的光晕里,轻轻嗯了一声。

“那快过来,坐下吃饭。”说完,他转身进厨房端出一盅汤,继续道。

“很久没下过厨了,来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明明他们已经半年未见了,可他是怎么做到这样熟稔的招呼,像每天生活在一起的样子。

黎伞差一点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难受的梦,醒来后才知是虚惊一场。

她这样想着,笑着走到桌子边坐下,宁格盛给她一碗热汤。

碗壁碰上嘴唇,热气萦绕鼻尖,她蓦地捂上嘴,只觉胃里一阵翻涌。宁格见状以为是呛着了,赶忙递上一张纸巾,叮嘱她慢点喝。

黎伞突然记忆袭来,想起已经很久不吃热食,具体有多久也记不清楚了。兴许是来成都的第一年,也可能是第二年。

无论春夏秋冬,她渴了喝一杯凉水,饿了吃冰箱里的水果,或者拌一点沙拉。人的胃要习惯了寒冷,身体才能时刻保有一种警醒,便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欲念和贪婪。

她十八岁那年离开家乡,离开赌鬼父亲。

时值盛夏,12年的时候全球气温还没有攀升得像现在这么高,延平县到成都市的高速路上蓝楹花开了一路,开到成都的街街角角,黎伞看得傻了眼。

延平县没有这样好看的花,也没有这样澄澈的天,那里因为早些年水源丰富,来了各地大老板,建起造纸厂,服装厂,远一点空旷的土地上建起砖场,每个傍晚浓烟滚滚,从那时候起,延平县的半边天就成了浸在小孩书本上打翻的墨汁,大大小小的水沟里泛着恶臭,鱼儿死在岸边,草木枯黄了叶子。

黎伞不喜欢那里,最不喜欢的是臭水沟旁边的家,家里有个赌鬼父亲,母亲在的时候拳打母亲,母亲离开后,打的人就成了她。

见到宁格的那天,黎伞蹲在医院的大门口。前几天她在一家餐厅应聘了服务员,老板说要拿体检报告才能办理入职。于是她花了176元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体检。紧紧拽着写着每项指标合格的体检报告。

她看着路边一排盛开的蓝楹花,枝丫像伞一样撑开,那样茂盛,粗壮,在大地之上挺立,阳光就从密密匝匝的缝隙间投下来,投在花团之中,她仿佛在那一刻看见了自己一个明亮亮的未来,一场新的开始。

宁格就沿着那一排花走到她身边。他皮肤洁净,眉眼俊秀,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一双眸子就静止在那里,好像整颗心都在看着你,有魔法般的将他所有的深情都灌注给你。

黎伞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世界是明朗的。她那样低贱的人,被一个如此好看的人瞧进了心里。

很久以后再想起,那份初见时的欢喜,后来变成一种知足,变成一种分寸。

黎伞有些走神,愣了半晌。

宁格唤她。

她清醒过来,抬头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蘑菇。

宁格放下筷子看着她,也是那样深情的目光。

“公司打算在绍兴做新能源项目,我后天过去,你如果没什么事就和我一起去吧,当作是散散心。”

“现在新能源还能做吗?我听财经广播里最近几只新能源股票跌得都很厉害。”

“这次是调研电池回收,目前市场的缺口还是很大的。”

“嗯。”黎伞勉强咽下一口蘑菇,点点头。

2,

成都没有直达绍兴的航班,他们从萧山机场转车过去,于是在那一天上午十点半,萧山机场光线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内,一辆奔驰G65旁边,黎伞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她穿洁白如雪的连衣裙,安静地等候在那里,如同岁月静止,绽放在明媚春光下的一树梨花,那样不与世同俗,高贵的气质中尽显江南女子的温婉。

“宁哥哥。”女孩说话时,樱桃红唇勾勒出甜美的笑容,声音脆甜脆甜。

宁格快步上前道。

“你怎么来了?”

女孩娇滴滴地小声道。

“想你啦。这不,专程把车给你送来。”

这时黎伞也走上来,站在宁格身边,眼神漠然地落在暗处。

宁格向黎伞介绍。

“林飒飒。”

说完又向林飒飒介绍。

“黎伞。”

黎伞只是那么淡淡地看了一眼林飒飒,微微颔首,眼神疏离,很快移去别处。

林飒飒则是热情地同她招呼,还奉承道。

“经常听宁哥哥说起黎姐姐,今日一见,果真是清水出芙蓉般的美貌。”

黎伞没有回应,只是浅然一笑。

车子慢慢启动,开出停车场,眼前的视线豁然明朗。

黎伞觉得身子有些乏,昨天夜里她一宿未睡。看着身边的宁格,他睡觉的时候总爱枕着自己的手臂,刘海贴在额头上,面容平静,呼吸一起一落,看得入神了觉着像一幅画。

她帮他捻开头发,食指轻轻划过他的鼻尖,伸出指腹小心翼翼碰触每一根翘在空气里的睫毛,感觉到一阵酥痒,宁格每次都会像孩子一样砸吧几下嘴,随即伸出手一把将黎伞抱进怀里。

轻声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

“阿伞,阿伞别闹了。”听得多了,黎伞觉得那声音,那语气都显得陌生,仿佛在叫着另一个人。

黎伞闭上眼睛,眼泪就滚了下来,她觉得心里发酸,眼睛也跟着发酸。

这个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她感到茫然,让她变得担心,开始害怕,害怕得不敢闭上眼睛,总觉得闭上眼睛,再睁开,天就亮了。天亮了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分离。

她翻过身,看着凌晨的夜。窗户上映着一大片微茫的光,城市寂静,时间踩在她心头,一滴一滴划过去。

抵达绍兴是在傍晚,烟灰色的天空飘起细密的雨丝,宁格说。

“阿伞,这江南的梅雨季节又来了。”

他们一起走进宁家的老宅,宅子在绍兴会稽山下,沿河而建,是一座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旧址,四周种满绍兴随处可见的香榧,树木苍翠,沾了雨水后别有一番生机。

一边走宁格一边向她介绍。

这个地方,在岁月里旁观着朝代的更迭,家族的兴衰,沉默不语。

路过一楼的窗边,宁格伸手在青梅树上摘下一颗果子递给黎伞。

黎伞说。

“能将青梅树种在窗边,一定是很喜欢这里的人吧。”

宁格笑笑不说话,领着黎伞上到二楼的卧室。

二楼的卧室早些天他已经请人来打扫过了。

沿着厚重的实木楼梯上去竟不觉得是久未住人的地方。

夜里四时,黎伞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的失眠症好像又严重了。

来绍兴之前,她住在成都八年,那是她做完换肾手术以后。宁格送给她一套宅子,嘱咐她留在那里修养。

那颗肾去了哪里,她也不问,给出去了,就是他人的了。

只是这八年来,他们大部分的时间分隔两地,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每次相聚都成了一种失去。

黎伞开了床头的灯,翻身下来。

她往身上随意搭了一件水绿色的绸缎披肩,轻轻挪步到了窗前。

江南的梅雨从他们抵达绍兴就开始下,傍晚的雨声还是喧嚣的,夹杂这尘世过多的噪音,而这深夜,变成一种沉浸式的下坠,下得猛烈了,仿佛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磅礴气势,但最终也在大地之上归于寂灭。

这天和地,就如同人的生和死。再用力、再绚烂、亦或再悲戚,都是殊途同归。这样想着,黎伞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一把手工木镜上,做工有些粗糙,可能是在哪个便宜的小摊上买的,也或许是母亲留下的,这么些年,她去到哪里它也去到哪里。

宁格被床头的灯光晃了晃眼,微微睁开的光亮里只隐隐看见黎伞的背影,他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像是在做一个拥抱的动作,却扑了个空,嘴角不禁轻轻扬起。

随即,他小声嘟囔起来。

“阿伞,你那样喜爱冬天,那就依你的愿,我们在明年冬天成婚可好。”他的声声音飘飘然,带着几分睡意,像是在呓语,似有若无的。

黎伞没有听见,她依旧倚在窗边,屋子里的湿气在窗户上凝成一团迷蒙的薄雾,路灯的光影打过来,化成一片金色晕开,像极了童年外婆家的麦田,风吹麦浪,摇曳生辉。那是她内心仅存过的零星亲情。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忽地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穿过雨夜的淅沥声在耳边响起。

“具体的日期你来定。”

黎伞转过身。看见坐在床头灯弥散开的橘色光影里的男人,浓密的头发有些蓬松凌乱,一双因为睡意还未完全消散而半睁开的眸子竟有几分孩童般的稚气可爱。

黎伞浅浅地笑。这些年被宁格养在深闺之中的她,没了以前讨生活的艰辛,皮肤洁净白皙了许多,随了母亲的五官,相貌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了,只是那神情中,总少了些女孩子的明艳灵动。

宁格常说,这双清澈的眸子本该是姑娘家的天真烂漫,怎得总让人看了觉着疏离又淡漠,若是站在一处不说话,真像是一位洞察了天机的仙子,慈悲而冷漠地俯瞰着这个世间。

“你刚刚说了什么?外面雨声大,我没有听清楚。”说话时,她嘴唇微微张合,音色清冷,仿佛从傍晚地林涧穿过。

“我说,你爱不爱我?”

黎伞被这个问题愣住了。

“你刚刚好像不是说的这个问题呢。”

“是这个问题。”

黎伞久久没有开口,她爱他呀,用整颗灵魂在爱,可是她又茫然,爱是什么。

3,

黎伞第一次收到匿名包裹是在入冬以后,收件人写着:黎小姐。

黎伞没有打开,放置在某个房间。

成都近来总是起风,阴冷的风,黎伞将窗户开很大的口子,她就站在风口上,穿一条白纱长裙,风势汹涌,房间里帘子舞成一只欢快的蝴蝶,茶几上的笔和纸簌簌滚落,她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出一道血痕。

傍晚,房间里回荡着她的咳嗽和呕吐声。

冬至过后,空气变得湿冷,骨头里,常常有种针扎的刺痛感。

黎伞仍旧穿长到脚踝的裙子,白色或者黑色,只是偶尔搭一件针织的披肩在肩头。

她光着脚走过每一个房间,黄昏时,站在窗口,从38楼往下,俯瞰这座城市的苍白与落寞。

陆续收到的匿名包裹,堆在某个房间里,起风的时候,房间里飘出阵阵熟悉的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宁格上月来过一次电话,说新能源电池的投资项目已经进入最后阶段,若是顺利,他下个月便能来成都看她。

彼时是冬至过后的第一场雨,下得纷扬浩荡,黎伞坐在半开的窗户下面,总觉得这座城市透着无尽的悲凉。凄风冷雨落在她的脚边。

电话的另一头,宁格在叮嘱她注意身体。她轻声回应,临了,答应他会好好照顾自己。

最近夜里,她总听见敲门声,有的时候以为是幻觉。但声音清晰、急促、响亮。

后来她便常常在半夜被惊醒,昏昏欲睡时猛地一声巨响,从大门口到卧室外,甚至倏地一下就围在她身边。

敲门声,或是尖锐的物器落在地板上弹跳的回音,余音绵长,透着几分诡异。

她的精神因此一天不如一天。

宁格一月后又打来电话,说下个月,下个月便来成都。

隔天黎伞接到延平县警局的电话。

她的父亲黎天华半夜醉酒,在家附近的水沟溺亡。希望她能尽快回延平县认领一下尸体。

消息很突然,以至于黎伞挂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恍惚回过神来,接着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

时隔十年,他们的亲情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也以这样的方式散场。

葬礼上,邻里拉着她微微颤抖的手安慰她节哀,众人只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却不知她是因恐惧而战栗。

唯独一个男人轻轻拥抱她,细声告诉她。

“小蘑菇,别怕。”

他长得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臂膀,古铜色的皮肤有着熠熠生辉的明朗,多年以后,黎伞才知道,那双眼睛才是她这一生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不似她的冷漠,不似宁格的深情,波光之中尽是坦坦荡荡的清澈与磊落,爱与赤忱。

多好阿,古原。

从延平县回到成都,只是才过了11天,房间的柜台茶桌上已落下一层灰,因为空气潮湿,门窗紧闭,黎伞打开门的时候,有一阵呛鼻的霉腐味,引得她不禁咳嗽了几声。

她脱掉鞋子,将每一个房间走遍,才全身无力,瘫软地窝进沙发。她第一次觉得身体那样沉重。

醒来时是凌晨2点,她离上一次这样睡一个长觉,过去已有4年光景。

一旁的手机提示灯闪烁着莹蓝色的光,黎伞点开,宁格发来一条微信。

简简单单地打下一行字。

“阿伞,来成都的日子又要延后,这边项目出了问题。”

再往前看,他们上一次联系是在12天前。黎天华出事的前一天。

黎伞回道。

“嗯。”

关掉手机,拉开帘子,此刻的大街上,除了偶尔有小汽车飞速驶过,行人全无。各种宏伟的地标建筑物在幽蓝的苍穹之下静默,灰白的云烟从地平面缓缓升起,在楼宇之间游弋。

那云烟叠得厚了,黎伞便看不清街上的车,路灯也只是晕成一小片一小片冷色的淡黄。在浓郁的灰白之中越来越弱,世界如同汪洋大海,而她躺在水中,茫然无措。

她转过身,抽出茶几下泛黄的信签,落下一行一行眼泪浸染在娟秀的字体上。

那是她确诊胃癌的两个月后。

收了几件平时常穿的衣物,在大雾弥漫的清晨,离开成都。

是在怎样的日子认识古原的,黎伞回忆时已经记不清。

只道他是羌族男孩,小学六年级,他们分享同一张课桌,当她被排挤时。这个看上去呆呆的男孩,拥有古铜色的皮肤和比同龄人高出一个脑袋的身高,总是用一双清泉般明亮亮的眸子看着她,朝她笑。

他牙齿洁白,咧开嘴笑的时候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酒窝,那样憨厚朴实的笑容,至少是那段岁月中黎伞世界里萤火闪耀的光。

在松潘县城的汽车站外,古原早早等候在那里。

他穿羌族服饰,白色麻布织的长衫袍子,边角处勾勒花纹,外面套一件羊皮褂子。

见面时,他们轻轻拥抱。

他身上有淡淡松木的清幽香气,他做木雕,手艺精湛。

坐进大众汽车里,车厢的后座上放着几块截断的木头,剥落的树脂皮挤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中,空气里荡着幽幽香气,莫名有一种安神的作用。

车子驶出一段路程。

古原说。

“在这里住下,我会照顾你。”

车厢里静悄悄的,古原扭头往副驾驶看一眼,此刻的黎伞正斜歪着脑袋睡得正香。

古原将车靠路边停下,尽管车车厢里已有暖气,他仍旧担心这里的气温会冻坏这个姑娘。脱下羊皮褂子覆在她身上。可能是工作的原因,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举手投足之间,总透着一股要命的温柔。

黎伞侧着的脑袋换了一个方向,苍白的脸庞上难得的洇出一小团绯红。

古原转过头笑,他笑起来时嘴角浮起酒窝,眼里是春日落下的晨光,干净纯粹。

车子在古城外停了约莫20多分钟,黎伞才悠悠醒来。刚刚的一个小盹,让她觉得内心踏实。

睁开眼便对上古原一双清澈的眸子,她有些抱歉。

“对不起阿,可能昨天太累。”

“嗯,看出来了。”古原一边说,一边解开安全带招呼黎伞下车。

预定好的民宿在松州古城的半山上。

黎伞下了车将羊皮褂子还给古原。

古原推推她的手道。

“穿着吧,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着呢,你穿太少了。”

“那你怎么办?”

古原拍拍自己结实的臂膀“不怕,我体力好。”说完,露出洁白的牙齿,爽朗的笑。

黎伞见状低下头扑哧笑了两声。

古原瞥她一眼。

“笑啥?”

“没,就突然想起小的时候。”

“那时候你笑起来,也露出洁白的牙齿,看上去有些憨,憨得叫人心里有一阵温暖。”最后一句话声音嗡嗡在耳边响着,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古原摸摸后脑勺往前走了。

“那时候我们才十几岁,生活于我虽有万般苦难,但我总是期盼,期盼长大了以后,将那糟糕透了的命运握在手里,踩在脚下,我抱着这样的愿景,不管吃多少苦都咬着牙挺过来,可是这一下子10多年过去了,我仿佛从一场灾难里又走进了另一场更为盛大的灾难,猛然醒来,才发现我这一生,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像十一二岁的年纪拥有远方和梦想了,我啊,再也不能重头来过了。”

黎伞站在原地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语。

松潘的风吹过历史的古城,将黎伞清冷悲伤的自语化做虚无。

古原倏地回头招呼。

“小蘑菇,快跟上来。”

黎伞轻声回应。

他以前便这样唤她小蘑菇。那时他们还坐在小学六年级的课堂上,窗外四季更迭,在橘黄的暖光中,他们稚嫩的模样在时光的长河里定格成一种永恒。

她微微荡开一个笑脸,紧跟上古原的步伐。

进入古城以后,沿街两边是原木的实木建筑,两层小楼,二楼的窗户大多半开着,上面雕刻镂空花纹,古原介绍这些都是他的手艺。

夜里山上的气温骤然下降许多,古原不知从哪里抱进来一只青黄纹路的椭圆坛子。

放置在榻榻米的原木小矮桌上,随即他关了门窗,从一只硕大的保温盅里取出黄灿灿的玉米馍馍,又从身边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拿了小块小块的风干牦牛肉,摆在手工绣制的布垫上。

黎伞从浴房出来时,身体冒着热气,脸颊洇出一片绯红,房间的灯是暖色调的,围在她身边,那一刻她清雅的如同一个不染尘世的仙子。

古原唤她去榻榻米上坐下。

分给她柔软的玉米馍馍,黎伞诧异地看他一眼。

此刻的窗外没有城市夜的阑珊,世界隐匿在巨大的黑暗之中,只听见簌簌的声响,压在房屋上,堆积在松柏的叶层之间。

古原看着黎伞专注聆听的样子,爽朗笑了两声。

“下雪了,山上的夜晚经常都会下雪。”

“噢,还以为是有野兽出没。”

“外面没有野兽,倒是你身边可能有一只。”说完古原扮了一个狰狞的面目。

黎伞一边浅浅笑,一边拿起古原放在她桌边的玉米馍馍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那是很多年后,她第一次吃这样煮熟的食物,唇齿间有丝丝清甜。

看见黎伞开始吃东西,古原抱起椭圆坛子,倒出一小杯酒,递给她。

酒打开后参了温开水,坛口升起白雾,酒香在温和的房间里弥漫,黎伞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在天宫同仙友小酌。一时间不禁笑出了声。

古原望着黎伞。

“笑啥?我给你说啊。”

“这山上冷,我们当地人会喝一点暖身。”顿了顿,又补充。

“我们管它叫咂酒,同在一坛里用长管吸允,想着怕你别扭,我们分杯而饮就好。”

黎伞点点头,端起桌上的酒杯小酌了一口。

有一点点辛辣,辛辣后便觉得全身都酥酥软软的,像是躺在春天的阳光下,温温热热的暖意流遍全身。

黎伞有几分醉意上头,慢慢地红了眼眶,开始喃喃自语。

“古原,你说我这人的冷漠是不是骨子里便带来的,小的时候我就站在门边,看着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加,我听见她在地上嘶喊求救,看见血从她的嘴角和鼻尖流出,她一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火辣辣的,盯在我每一寸皮肤上,灼烧得生疼生疼。刚开始我吓得哇哇大哭,手足无措。渐渐的我好像习惯了。父亲离开后,我蹑手蹑脚给她盖一条毯子在身上,用黑色的抹布清洗地板,因为黑色是真相,黑色也最能掩盖真相。我去邻居家要一支红霉素软膏涂在她的伤处,在黑暗中,我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和冷漠。那是我永生难忘的。”

“所以母亲走了,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穿衣服打领带,我躲在门边看他们争执,母亲站在一个男人身边,冷冷地说,他喜欢钱,就给他钱。那个男人留给父亲很多钱。他们开着漂亮的小汽车把母亲带走了,而我留在了那个臭水沟旁边的家里。我并不恨她,她生我一场,我却冷眼旁观了她的狼狈与不堪。”

“后来报应就轮到了我,母亲承受过的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我那时候才明白,我们痛的地方不在身上,是在心里,那种深深的绝望,是我永远无法冲破的牢笼。”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家。”

古原坐在对面,安静地听。

“认识宁先生的时候,他从花团锦簇中走向我,像小说里走来的王子,一下子就迷住了我的眼睛。”

“他带我去上海,给我一份体面的工作。我第一次吃几斤重的大龙虾,喝十几万的酒,刀叉我总是用不顺手,LV的包包和香奈儿的小香风套装他送来每季的最新款。我有点喜欢那样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那样的生活里有宁先生这样的人,他很有钱,又待我极好,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

“我有时候也很迷茫,因为我辗转在两个极端的世界,你无法想象贫穷人的贫穷就无法想象富裕人的富裕,他和你说今年的新能源要投资几千个W就像在说今天中午是吃茄子还是苦瓜。”

“后来他问我要走了一颗肾,我便觉得心里踏实了。我不知道他给了谁,但现在我好像知道了,那个女孩,她和我长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和嘴唇,见到她时,我将目光落在别处,我很怕,怕从她的幸福中看到我的不幸。”

“宁先生说我是那个在千千万万中被选中的人,就像在千千万万人中他找到了我。”

“手术后他为我在成都买了宅子,我便在那里一年一年地等他,八年了,我忽地明白,原来我是千千万万中被选中注定要抛弃的人阿。母亲抛弃我,父亲抛弃我,宁先生也会抛弃我。”

黎伞说完最后一句话,哇的一声哭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越来越大。

古原阴沉着脸,神情忧伤。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

过了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拿了旁边一张棉布毯子,将黎伞颤栗的身子裹进怀里。

她像婴儿一般蜷缩着,蜷缩成小小的一个团子,依傍着他。

翌日清晨,黎伞醒来后,身上盖着一张羊毛毯,被窝里暖绵绵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温暖,一整颗心都是热的。

昨天夜里她喝了两杯酒,古原说酒劲不大,她又要了第三杯,从前怎么不知道,酒是这般的美味。

她还记得他们推开雕花的窗户看雪,在深郁的黑夜里,只有列列寒风刮得狂妄肆意,偶有两片雪花落在原木窗台上,捡在掌心就化了。

再后来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古原常从山下来看她。有时候也带一坛咂酒。

黎伞说。

“我少喝点,就少喝一点点。”说这话时古原第一次看见她的眼里有了女孩子的灵气。

便打趣道。

“是杯子里少还是坛子里少。”

黎伞就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

“杯子里少,是杯子里少。”

那年春节的时候古原又带着咂酒和热腾腾的食物欢快地来到山上,黎伞在浴室的马桶里呕出一滩血,红艳艳地融进水里,屋子里腥气很重,她开了吹风。

古原一进门见她脸色苍白。

黎伞说。

“兴许是夜里掀了被子,得了风寒,过几日便能好。”

古原渐渐来得比以往更勤,有的时候他就住在山上隔壁的房间。

黎伞的手机再没有亮过莹蓝色的光,被仍在窗台上,风吹日晒的,落满了灰。

她快要遗忘宁先生了。

她在记忆中这样称呼他,陌生而礼貌。就像她留在那间宅子的信签上的字一样。

“此后,两不相欠。”

春天来的时候山上的雪开始化成水哗啦啦地顺着沟壑流去山脚,黎伞有时候就坐在那些纵横的沟壑边上。

古原来山上见她的时候开始带给她新开的花,有时候也牵起她的手走在松州古城里。

黎伞说。

松潘的天是她见过最蓝的天,这里的云是仙子的纱衣,就连风吹来的空气都是甜的。

古原说。

“那就留在这里。”

黎伞点点头。

夏天葡萄成熟的时候,古原教她酿酒。

他们在夜里追着一颗星星跑。

吃煮熟的冒着热气的食物。

黎伞说。

“古原,我突然有些期待生活的样子了。”说完她转过身眼眶湿了。

古原正低着头坐在门槛上刻一把木头镜子,随即仰起头咧开嘴笑。

第二年的春天还没有来。

浓冬的半夜,黎伞呕了一滩又一滩血。

那时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她跪卧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过了许久,她换上一身崭新的、黑色的粗布衣服,穿了古原送给她的一双黑布鞋,打开房门,消失在风雪之中。

在大悲寺的佛殿门前,她双膝下跪,请求师父收留她的尸体,骨灰洒向山巅。这一生,她游离世间,像只孤魂。

在婉转长鸣的钟声里,她的灵魂飘起。

她来时如尘,别了,就临在山巅,做那一抹傲骨的白。

第二年春天,山巅开出雪莲。

生命的尽头也可以是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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