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放晴,我木然站在街道边,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今天的太阳温度很好,来往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穿的冬装也是各种颜色各种花式,面临这样的人潮,我会紧张到不知所措。
这一条长长的柔软地匍匐在陡峭山坡上的街道,是我的秘密基地。春夏时节,两侧的梧桐叶从嫩绿变到墨绿,秋冬又逐渐枯黄,这样四季分明的状态才能提醒我——时间正在无情流逝。比起枝叶繁茂的黄桷树,梧桐宽阔的间隙总是很包容的收纳着阳光或是雨露,然后在地下印出大大小小的光斑或是汇出细流。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从目前的位置仰视街道,有种可以直达天堂的感觉。街道向上到最高点的尽头有一家装潢得相当有英伦气息的咖啡馆,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轻吐一口气,抬步向咖啡馆走去。来到这座城市后不久,我爱上了徒步的感觉。一来是以这种方式快速熟悉整座城市,二来是置身于人群中竟然有一种流浪般自我放逐的快乐。大部分时候,我这个“流浪汉”会就着某些有趣的人物去猜想他们的家庭、爱人和生活状态,还会玩速记的游戏,记住迎面来的人的表情、衣着和动作,然后像老式电影胶卷一样,把看到的画面一帧一帧的嵌进去。
只是今天,再没心情玩这样的游戏,走向咖啡馆的脚步也比以前沉重缓慢。
“阿夏。”在我出神之际,阿菲叫醒了我。
因为长期在这里游走,所以结识了不少朋友。冷串店的张姨,花店的阿菲,咖啡馆的阿甘。
我很喜欢阿菲和她的花,在她身上似乎总存在着一种天真,加上她清冷的面孔和利落的短发,隐隐透露出一种性的诱惑。阿菲的花是随心放的,花盆是随心摆的,就连花束也是随意搭配。但就和她本人一样,总是美的。
阿菲不喜生人,却在我进店第一天留了我的电话。
“你太孤独了。”
她凝视着我,褐色的瞳仁里一片静谧。
“那倒不至于...”
“乍一看只是沉默,实际上,你正在埋葬你自己。”
我抚了抚花瓶里的雏菊,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希望可以缩短自己的寿命,或者突然死于意外也好。”良久,我抬起头,看向阿菲的眼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差不多的人物,差不多的故事,这个世界,其实很无聊不是吗。”
阿菲没有接话,抬手将桌上的空水杯填满,杯中那片新鲜的柠檬被突然而来的水流惊醒,上下翻飞。
“但是,就像迟迟咽不下气的严监生一样,在我心中也有那样的灯芯。”
“听起来,你完全无药可救了。”
我抿抿嘴角,随意扬了扬。
“你呢?觉得这世界怎样?”
“如果有趣的话,我应该正在某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写生吧。”她拢了拢耳边的秀发。“但是,和你不同,我总觉得,人生本来就是一条起伏的曲线,某个时间段我们会失去整个世界的色彩和声音,但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又会变得鲜活起来。”
“你能有此想法,我很欣慰啊。”
“什么嘛,你这个口气。”她转身走向花台,“今天想要什么花?”
“你来定就好了。”
我最爱阿菲的一点,就在于此,尽管看起来像带刺的玫瑰一样难以接近,实际上会很坦率地拥抱所爱,对关心的事物点到为止。和她在一起,像沐着三月的春风。
离开阿菲的店,距咖啡馆又近了一些。抬头凝望那复古绿的外墙,似乎借着山势快要倾倒下来。如果倒下来,我往左边还是右边躲好呢?怀着这样的惴想,又挪步而行。
暖冬的风多少有些分量,一阵风过,梧桐叶“唰唰”的落下来,手中的花枝也猛烈摇晃。模模糊糊的,似乎传来了咖啡店的门铃声。一时之间,我有些呆滞,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那难以控制的巨力使得胸口阵阵闷痛。
再多走一步,就可以透过咖啡馆有着红黑窗框的玻璃窗看见里面的世界了。我驻足,抬起手无意识地捶打着胸口。有情侣挽着手进店,有戴眼镜的老先生慢慢悠悠踱进店,微微倾斜一点,我看到阿甘正在吧台忙碌,吧台上,新鲜的插花十分漂亮。风停了,但不知怎的,沿墙的一片爬山虎竟然涌起绿浪。一阵喧嚣的汽笛声传来,我转身向后,原来是十字路口有人闯红灯导致车辆急刹,像多米诺一般亮起的车尾灯组成长长的红海。阿菲店里陆陆续续有人进出,一束接一束的鲜花从一个人手里传递到另一个人手里。
我又转身向上,深吐一口气,再次迈步向前。
在靠窗的位置,有两缕爬山虎细枝的地方,桌上有份装饰用的英文旧报纸,一个咖啡盘。
他在那里。
我再次停驻,感觉整个世界突然空寂,咖啡馆的门铃声却越来越清晰。像有感应般,他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我,一瞬之后,竟微微笑了。
不好再逗留,于是我快步向前,推开咖啡馆的门,响起了清脆门铃声。
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喝点什么?”
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喝的什么?”
“香草拿铁。”
“抹茶拿铁吧。”
他愣了一下,扑哧笑了:“你还是这样让人意外。”
我也笑了笑:“喏,给你花。”
“这...”
“不要觉得大男人拿花就害羞,现在抽烟的女孩子也很多呢。”
“那我就收下了。”
“嗯。”
递出花后,我将空空的双手在膝盖上擦了擦。
期间,阿甘亲自为我端来拿铁,因为是熟客的关系,多送了两份糕点。离开的时候,还冲我眨了眨眼。
我苦涩的笑了,不知道阿甘稍后又会怎么找我八卦。
“你们认识?”
“这是我常来的店,环境很舒适,街道很漂亮,味道也很好,所以约你到这里。”
他轻轻喝了一口拿铁,喉结快速滑动着,随后点点头说:“嗯,味道确实很不错。这几年...你都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换过几份工作,主要是写东西。”
“是在杂志社吗?”
“算是吧。”
“收入怎么样?”
“勉强能活。”
“生活总归是难的。饮食、天气这些,都习惯吗?”
“都这么几年了,习惯了。”
“是啊,时间很快。”
我没有接话,转头看向窗外。和从外向内看不同,因为窗框的缘故,从内向外看出去总觉得画面狭窄拥挤而极富故事感,橘红的夕阳落在行人脸上,竟有种圣人悲悯的模样。汽车呼啸而过,地上的梧桐叶在短暂追逐后无力落地,我好像听见一声轻叹。余光里,我知道,他正透过咖啡杯沿凝视我。
良久,我转过头:“约你出来,是想告别。”
他手一顿,将杯碟缓缓放下。
“要去哪里吗?”
“还不知道,只是要离开这里。”
“这样啊...”
“嗯。寄过去的信件,收到了几封?”
他推了推眼镜,一时没有说话。
“我...要结婚了。”
我拖过桌上的糕点,用勺子一点一点的挖,挖上面的水果,挖上面的巧克力和奶油,裸露出一层松软的蛋糕胚。
“对不...”
“是好事呢,恭喜你。”
我放下勺子,打断他的话,抬眼直视他的面庞。
没有太大改变,比起过往,更清晰的轮廓,更坚毅的眼神。那眼睛的形状,那肩颈的长度,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描绘出来。
“在这里几年,我成长了很多呢。”
“是啊,越来越美了。”
他呵呵笑着。
“我一会还有事,恐怕要提前告辞。”
“嗯。”
他起身出座,在桌旁站定,眼睛定定看着我。
“啊...我还要坐一会,就不送你了。”我歪头笑道。
“嗯。”他说,抬步向外走。我看着桌子上的花,突然感到这样颓败的美,应该可以拍出很美的照片。
“信,都收到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哑而遥远,“再见。”
我没有回头,但可以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而后,咖啡馆的门铃声再次悠远地传来。
再次看向窗外,夕阳越来越低,行人的影子斜斜长长,没有一个落在面前的窗上。
阿甘向我走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旧人。”我将桌上的花抓过来,细细整理道。
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从兜里掏出烟,给我点了一支。
“这座城市,真TM大啊。”
我吐出烟圈,轻轻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