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视那双穿过寒夜的眼睛,冷冷的光变了炽热的得意。我分了神,黑衣人瞅紧机会,剑影纵横,划伤了我的左臂,我回防不及,胸膛被他的剑深深刺进,暴退两丈,吐出一口血。喉内热辣辣的,身在往下沉,胸口流血不止。高手过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平生第一次惨败,竟在此夜,我俯首痛跪,肝肠垂地。
黑衣人转身带着范大成,飞身走了。
镖师们早已走光,程柔儿捡起一把刀,缓缓地走过来,仇恨化成快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说!到底是谁让你杀梅雪山庄唐寿生的?”她的刀重重地压我肩上,脖子一阵冰凉。
完成不了任务,除不去目标,对一个杀手来说,人生已无意义,我默然受死。“噗”地一声响起,胸口被利器击中,痛上加痛。我只觉得眼皮好重,听得程柔儿喊一声“谁?”。
那是一枚暗器,一枚飞镖。
“我替你报了仇,你该跟我走了吧。”——我记得这声音,王海。我缓缓睁开眼,见一个臃肿的身影从树林里钻出来。
“你杀了他,我如何找出幕后主使人,更别谈报仇。”程柔儿似乎非常不悦。
“那可由不得你,老子银子也花了,人也帮你杀了,你今天非得跟我走不可!”
“要我跟你走,除非我死。”
“想死没那么容易,你不肯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王海运掌击向程柔儿,程柔儿急忙防守,却明显不敌,眼看就要被王海抓去。我双手撑着地面,拼了全身劲弹起身飞扑向王海,往他身后重重打了一掌,抓着程柔儿的肩,低喝一声“走”。我施展轻功,跃出了数十丈,直至看不见王海。受我一掌,王海必定重伤,我更担心的是蒙面人与范大成杀回来。
但这担心貌似也多余,蒙面人要杀我,岂非早可动手?
我忽觉可笑,收了王海的钱,却杀不了范大成,反而将王海重伤,还救了个执意置我死地的女子。王海曾经想要我带个人去见他,难道就是程柔儿?
程柔儿甩开我的手,走过一边,怒气未消,“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杀你。”
“你不是想知道谁让我杀了唐寿生吗?”我吃力地将飞镖从胸口拔出,封住了几个穴位,止了血,莫名地对她起了一丝同情。
程柔儿转过脸,眼神怀疑,“是谁?”
“唐寿生是你什么人?”我不答反问。
“与你无关,”程柔儿说,“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江湖纷争从来和我无关,然而王海灭了梅雪山庄一门,手段狠毒,凶残暴虐,使我都感心寒。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家仆的死,多多少少和自己有关。
见我未发言,程柔儿一咬牙,“好,让你死个明白,梅雪山庄庄主唐寿生是我爹。我虽未踏入过唐家一步,但唐寿生是我爹。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和王海都必须死。”
十有八九,这是唐寿生的私生女,所以未随父姓。
“刚才的胖子就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他出钱让我杀你爹的,”我杀人无数,供出王海,不为脱罪,只是不愿见此人存活世间。
“王海?怎么可能,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王海为何要急于动手,在我未说出幕后主使人前,要置我于死地?”我仇家似海,没必要栽桩嫁祸给谁,程柔儿该明白这点。
“待我问清王海,会回来找你的。”程柔儿往来时路走了回去,丢下此话,消失夜幕。
我忽觉得上身奇痒,扒了上衣一看,伤口处浮肿——王海的暗器有毒。我迅速解了穴道,欲打坐逼出毒,头却开始晕,眼皮慢慢地往下耷拉。
醒来时,肩膀有点酸,伤已无大碍。刚想下床,房门便推开了,程柔儿端着一碗汤水,上面冒着热气。
“你醒了,先别动,喝点药先。”程柔儿柔声细语地对我说,仿佛换了个人。我心感疑惑,然而还是接过碗,大口喝了起来。
“小心烫,”程柔儿接过我的碗,放到床对面的花纹桌上,“这里是仙鹤楼,你先在此处养伤吧。”
“你不杀我报仇了?”我见程柔儿态度转变,心生疑惑。
程柔儿忽地别过脸去,“你是个杀手,收钱杀人,天经地义,我只想找王海报仇。只要你以后不再做杀手,或许这一切,都可以过去。”
“有过了这次经历,我想也不会有人再找我杀人了。”我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那你以后都不杀人了吗?”
我不置一词,重重地躺回床上。
“我也不希望你杀人,但是除了王海。”程柔儿突然说,“我查清楚了,出钱杀我爹的是王海,灭了梅雪山庄一门的也是王海。这个仇我必须报,作为赎罪你必须帮我。”
程柔儿不像在说假话。也罢,杀范大成失手后,我的杀手生涯基本也结束了,将王海杀了,为这事做个完美的结束吧。
次日凌晨,行街无人,我与程柔儿走在街上,寒风刺骨。通元赌坊,老板早已不知所踪。
“王海不见人,必是躲着我们,或许这身行头太显眼了。”
我衣着向来简单,普通的布衣面料,显眼的就是身上这把剑了。但我猜错了程柔儿的意思,“你知道有世间一种绝技,叫易容术吗?”
“易容江湖人都略懂一二,但要精通到以假乱真,则能者少了。”
“跟我来,”程柔儿拖着我的手,转身回头。我跟着她,一路回到仙鹤楼。两柱香的时间,我们便化好了装。程柔儿打扮成一个富家公子,小脸白皙,五官精致,虽略显娇小,却不失英气。我则是紧随其后的老仆人,沾着满脸络腮胡。
照镜子的时候,几乎认不出自己来,如此精工巧活,令我对程柔儿刮目相看。
我随程柔儿进了通元赌坊,身上揣着十万两银票。以前有钱的时候,会喝最好的酒,买最好的马打最好的剑,进赌坊,还是第一次。
程柔儿似乎也没玩过,走进人群中,看了半天,最后决定赌大小。
“陈叔,拿五千两来。”程柔儿的声音模仿倒也像,浑然一纨绔公子哥。
我掏出银票,递了过去,动作显的生硬。
这一玩就是几柱香时间,程柔儿一直押大,时输时赢,到后面故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向我一挥手,“陈叔,把所有的银票统统拿出来,我们一把定输赢!”
我将银票全数掏出,交给了程柔儿,在座赌众有人看红了眼,竟停了下注。庄家是个黑胖子,头上冒出热汗,摇起骰子来铿锵有力。“当”的一声,骰盅倒扣桌面,黑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瞪着程柔儿,“大还是小?”
程柔儿把银票摔桌子上,“大”。
骰盅一掀:四个二点,两个一点,小。黑胖子大手一抓,将银票尽数收到面前。
“你出千,怎么总是小?”程柔儿高声喊了起来,摆明了闹事的样子,“通元赌坊有人出老千啦!”本来闹哄哄赌坊,这时全静了下来,众人齐往这边看。
十几个打手模样的壮丁围了过来,程柔儿朝我喊一声:“抢。”我迅速出手,将黑胖子面前的银票抓起,放入怀中。打手扑了上来,我拳脚并施,摔倒几个人。来之前,程柔儿就叮嘱过,千万别杀人,也别太早暴露武功。
我抓起程柔儿的手,边打边冲了出去。我们跑出了城外,确定没人能追上,停了下来。我与程柔儿大口喘着气,秋夜萧冷,此时的我只觉浑身发热。
“敢在我的赌坊撒野,看来你们是不想活了。”黑暗中一把阴冷的声音传来。月色朦胧,一个硕大的身影从一棵粗大的老槐树后面慢慢闪了出来,王海。鱼儿终于上钩了。
这胖子似乎永远都是躲在树后面。
“不想活的是你。”我在赌坊未伤一条性命,早按耐不住,此时只想早点解决了王海。
王海似乎未料到我的反应,一时缓不过神,我将胡子摘下,人皮面具撕下。
“你,你们……”王海一阵惊恐,身形已见颤栗,与刚现身时判若两人。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程柔儿恢复了女儿声,声音有点怪。
“谁的死期还不一定,”王海盯着我看,“剑鬼手中无剑,去掉剑,只能是鬼了。”
“杀你不需用剑!”我纵身扑向王海,双掌齐出,向其攻至。王海闪过身,肥胖的身躯灵活晃动,月光下,犹如一只变异后的巨猴。闪过几招后,王海开始举掌回击,打个四五十次回合,忽然暴退闪身,喊了声,“且慢!”
我未理会,左拳右掌不停地攻上去。王海接连败退,边招架边扭头对程柔儿说:“杀唐寿生的不是我,另有其人,我也是受人委托。”
“你说的是真的?”程柔儿将信将疑,“那人是谁?”
我立身收招。干这行这么久,有时候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替谁杀人。
“几天前救走范大成的蒙面人,我也是收了他的钱受他委托,灭了唐家几十口的人可能就是他。”
“你胡说!”程柔儿反应强烈,我深感意外。
“蒙面人武功不在我之下,要杀唐寿生易如反掌,为何不亲自动手?”我问王海。
王海冷笑着看向我,“他可以亲自动手杀任何人,但不会每一个都自己去杀。”
“蒙面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杀唐寿生,还阻拦我杀范大成?你替蒙面人做事,却为何要杀范大成?”我以前杀人从不细究,这一次,心中实在太多的疑问,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蒙面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们每次见面他都是蒙着面,我不知道范大成和蒙面人的关系,要杀范大成的是你身边这位程姑娘。”王海看着程柔儿说。
程柔儿吃了一惊,“我?”
王海眼神在我和程柔儿间来回转,说道:“之前确实想过,如果能为程姑娘贡献一点绵薄之力,能帮得上一点小忙,也是我王某前世修来之福。如今你有高手替你出头,甚好,过去的事姑娘不愿意提,王某也只好当没发生过。”
要杀范大成的是程柔儿?我心中满是疑惑,事情越来越复杂,我仿佛陷入了一个谜团。这时“噗”的一声响起,伴随程柔儿的一声“小心”,一阵剧痛由胸口传来,几根针扎了进来。我刚回神,王海已经扑了过来,重重拍来几掌。我摔到一边,筋骨欲断。
王海狰狞的笑了起来,“中了我的‘寒蝎银针’和‘八卦连环掌’,这次你还怎么横?”
“沈飞,你怎么了?”程柔儿跑了过来。
“我没事,”我抽出银针,上面有毒,飞速回发王海。王海急速闪过,掠到跟前,掌影排山倒海轰了过来。“不要!”程柔儿大喊一声,跑到我面前挡了王海的掌力,身被拍飞,摔的远远的。我趁王海掌劲已过,纵身跃起,半空劈落手臂粗一根树枝,削了旁支杂叶,当作武器,向王海攻了过去。
二三十招后,我手中的木条刺进了王海的心窝。这胖子死不瞑目,大大的死鱼眼对着高空凉月,透着深深的不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