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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
清明至,万物苏。
山脚的油菜花田里已是一片金黄灿灿,一阵山风拂过,夹杂着浓郁的油菜花香,无论是从炫目的色彩还是从浓烈的气味,都将山林边上那几棵野生毛桃树上点缀的朵朵粉色桃花牢牢压制住了。
一条山间小道从油菜花田的田埂向幽深的山林里延伸而去。小道上的灌木齐根而断,向两侧倾倒,断面还残留着新鲜的切痕,原本过膝的野草也被踩得七歪八倒。道路看上去并不难行,很明显是被这两天手持镰刀的“挂山”人清理过的。
洛英正疾步往这山林里走着,两侧的丛林里正盛开着夺目的映山红。昨日她还在清明文化普及的课堂上给孩子们讲起了这“杜鹃啼血”的典故,她也爱极了这似红霞、似篝火燃烧,极尽生命热烈的火红花朵。
可今天她却无心欣赏这些绚丽——江遥今天没来上课,也没有提前请假。
说起江遥,她是有些头痛的。来到这所山村小学支教也有些日子了,江遥是班上几个捣蛋孩子中最不服从管教的那一个。
尤其是刚到这里那几天,这孩子在课堂不听讲,课上课下都在捣鼓他那些乱糟糟塞在课桌里的小玩意儿:用弹弓打落窗外的广玉兰花,把玻璃弹珠塞进同学的后颈背,将书本撕下来折成纸炮在课上弄出“啪啪”的声响……没收这些小玩意儿,他又会给你整出新的花样,而每每批评训诫,他总是侧过头,撇着嘴,翻着白眼,留给你拽酷的半边脸,把洛英气得够呛。
忍无可忍,洛英在几天前对这个特殊的学生做了第一次家访。她一路上就打好了腹稿,要如何和家长协商家校共育,严格要求孩子。
可来到江遥家,她震惊了!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也堵在了喉间——破败的砖瓦房,乌黑的煤油灯,满是油垢炭灰的吊炉,双目失明的老人。而那个调皮的小子,正背着一捆比他还高的干柴吃力地从屋外而来。
“老师……洛老师是吧?您坐……我们家遥遥,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老人摸索着伸手,提过旁边的矮凳,朝洛英站着的方向试探着要放下,并用苍老的声音询问着。洛英赶紧接过板凳,挨着老人坐了下来。
进屋的江遥看到多出的一人,愣了一瞬,又视若无睹地背着柴往里走去。
老人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叹息起她这孙儿悲惨的命运,3岁丧父,母亲过不下这贫困日子,狠心出走,渺无音讯。小小的孩子又如何跌跌撞撞地长到10岁,老人用攒下来的补助金,在江遥的抗拒下,逼着他去上学。
“洛老师,您别嫌弃这孩子,他很懂事的……每天摸黑早就起来,给我做好饭才去上学,放学回来又做着家里的活儿。”
洛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看着江遥精瘦的身影在角落里忙碌着架柴生火,烧上了水,她才拉起老人干柴般枯瘦粗糙的手宽慰道:“嗯……您放心啊,婆婆,我今天来就是完成学校要求的家访任务,对孩子们多一些了解。江遥在学校表现也很不错!我相信他会越来越好的!”
江遥却在这个时候,似是轻轻哼了一声,拖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洛英听到那声轻哼,不由在内心轻笑:这孩子,估计又在翻白眼吧!洛英赶紧话别婆婆,起身追上前去。
屋外的江遥蹲在篱笆边,愤愤地用棍子戳着一棵野草,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真虚伪!你怎么不向我奶奶告状?可怜我?”
洛英抿嘴一笑,并没有回答这别扭孩子,而是看着篱笆边整齐排列的矮枝——翠绿的叶子、火红的花朵,欢快地说道:“这是你种的?哈哈,厉害!我也很喜欢这映山红,可惜总是养不活!”别扭孩子的脸颊立刻布上一层红晕,虽然在黝黑皮肤的掩盖下不明显,但洛英还是看到了:嘿嘿!看来这孩子适合多夸赞啊!
不打算江遥会接话,洛英侧身往旁边的黄土路走去了:“好啦,天快黑了,我回去了!明天见啊,江遥!”
往后的几天,江遥依然自顾自地在课堂胡闹,只是在当洛英警示性地转到课桌边盯着他时,他会悻悻地停下动作,别过脸,隐约可见脸颊黑里泛红。洛英叹息一声:看来要改变这孩子,任重道远着呐!不过好歹知道脸红了!
洛英收回思绪,她这次也犯起了倔,她一定要改变这个孩子!
于是她又加快了脚步,布鞋踩在小道的断枝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阴沉沉的,时不时扫过一阵山风,带得树木沙沙作响,那些火红的花朵也在风中摇曳。越往山林深处走,越多鼓起的坟包,挂着淡黄的纸钱,坟包一隅还可见燃烧过的香蜡和纸钱灰烬……这孩子,胆还挺大!要不是有老乡亲看到他独自走入山林,她可想不到来这地方找人——洛英欲哭无泪地在心里念叨,她是有些发怵的,尽管是新时代女性,鬼神之说她并不相信,但是深山老林的,她怕蛇啊!
洛英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草丛,正当心里涌起恐惧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蹲在坟前的孩子。她松了口气,多了一个陪伴,也不再那么害怕了!江遥似是听到了动静,侧头看过来后又如洛英预想的那样,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江遥!你在这儿呀,可算找到你了!”洛英无奈地说道。
“哼!”江遥还是继续他的招牌动作,也不打算接话。
“这里面……是你父亲?”
……
“你今天没去上课,我很担心啊!”
……
“江遥!奶奶让你去上学,是为了你好!知识改变命运,可是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
沉默了一瞬,江遥腾地站了起来:“改变?改变能让我爸爸从这土堆里面活过来吗?奶奶还能陪我多久,我能改变吗?我那妈妈,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能改变让她不离开吗!”那表情,似控诉似哀怨,他的眼眶渐渐发红,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学习,又有什么意思……”
洛英一窒,这个还不到舞勺之年的男孩,对生活竟是这样的消极!这让她的心阵阵揪痛。
“其实……我也没有父母,大概是因为我出生就有心脏病,他们觉得养不活我,早早地就把我遗弃了。”洛英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想要和这个孩子产生一些共鸣。江遥果然投过来吃惊的目光,微微张嘴:“你…”
“没想到我却在孤儿院里顺利地长大了,我读书,做了老师。你们是我带的第三批学生,每次看到你们读书写字的样子,我都很开心很满足,就好像是老鹰对小鹰的守护和期盼,你们总有一天会飞向广阔的天地。”
“江遥,这个世界很大很大,你好好读书,将来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更好的生活,即便没有亲人的陪伴,你也可以拥有老师,同学,同事,朋友。你可以听音乐、看电影,去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去海边看日出……你可以当飞行员,飞上天空甚至太空;你可以学机械,制造炫酷的汽车;你可以研究生物,种更美的花、更高产量的粮食;你还可以当医生,治愈人们的疾病……你总会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再次拥有亲人,让自己不再孤独的。就像我现在,你们这些孩子,都是我的亲人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听到这里,江遥低垂的单眼皮眨了眨,几颗泪珠滚落,掉在了他黑黄的胶鞋面上。他抬手用衣袖抹过脸,又挪动了一下脚,在外套的口袋里摸索了起来,伸出手摊开来,掌心竟是几簇嫩绿晶亮的茶耳,“吃这个吗?甜的。”还带着鼻音的声音轻轻响起。
“这不是树叶吗?能吃?……诶?这树叶怎么这么肉乎乎?真好看!”洛英伸过手去,一脸惊奇。
“哼!这是茶耳,长在茶果树上的,运气好才能遇见几个!”江遥傲娇的神色和口气,让洛英不由失笑:哈,这小屁孩!
她捏起一片略微卷曲,晶亮饱满似肥耳的可爱叶子,放进了嘴里——入口松脆,甘甜,还带着茶叶清新的香味,虽有些轻微的酸涩,但也不失为一种新鲜美味。
“嗯!味道果真不错!甜甜的!我刚上山就没看到这种叶子呢!还是你运气好啊!”洛英满意地点着头,又放进嘴里一片。江遥嘴角翘起了一点弧度……
“轰隆隆”——已经乌云聚集的天空终于还是响起了阵阵闷雷。
“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洛英蹙起眉头,有些担忧地说道。
“嗯。”江遥低低应了一声,转过身将坟堆上几棵深草利索地拔去,扔到了旁边的林子里,才跟着洛英往下山的路走去。
清凉的山风耸动着树木遮天的枝叶,被卷落的绿叶打着转翩翩而下,像是舞动的蝴蝶。洛英走在前面,忽而没有再听见身后规律的脚步声,她掉转过头,看到江遥正蹬着一土坡的边缘,伸手够一丛开的艳丽妖娆的映山红!来不及欣赏炫目的花朵,她看到那孩子脚下土坡的边缘正在散落崩塌!
“小心!”
洛英奔去,踉跄一步扶住了江遥歪倒的身体,借着旁边的树干站稳,再低头瞧去,江遥的左脚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脚崴了?”
看向江遥黝黑的面庞,那惯常拽酷的脸已经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发出两声闷哼,但还是坚强地站了起来:“没事……”
“你咋这么倔!看,都肿了!来,我背着你!”洛英焦急地打断了他,蹲下身去等待。
江遥没有动。
“快!下雨了!你再倔,我要生气了!”
江遥这才听话地伏在了洛英的背上。江遥太瘦了,10岁的孩子,伏在洛英的背上,竟让洛英也感觉不到很重。
阴沉的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落在繁茂的枝叶上,只发出“哒哒”的像豆子滚落在地上的声音,却没有几颗滚进山林里的土地上。
“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妈妈。”洛英轻轻地说了句,“当做你的亲人也好。”
“嗯。”男孩闷闷的声音像蜜蜂在耳边嗡了一声。洛英随即感觉后背被几滴雨水砸中,呵!这清明的雨,竟然是温热的!
“对了!你没请假就不上学,就是旷课!违反学校纪律,我得罚你!”
“哦。”
“呃……就罚你,在我窗外那空地上,给我种一陇杜鹃花!”
江遥嗤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这东西要种在遮荫的地方,不能晒在太阳底下,偶尔兑点醋浇一下就行。”
好在雨下得不是很大,洛英有些侥幸地想着,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背久了,这孩子还是有些重的啊!她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珠,垂落的头发被打湿贴在脸颊上,江遥趴在洛英的肩头,心里头是温暖的,隔着脊背听到那“咚咚咚”打鼓似的心跳声原来越急促,他才抬起头挣扎了一下:“我下来走一段吧!你……扶着我。”
洛英也不逞强,慢慢蹲低身体,扶着江遥,让他站稳。江遥尝试着左脚沾地行走,传来的剧痛还是让他放弃了。最终在洛英的搀扶下,他单腿跳着跟了上去。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慢地穿过了油菜花田野,来到湿滑的泥路边,所幸遇到了正要归家的村民。老乡亲热心地上前来帮忙,江遥趴在了这个更结实的后背上,洛英则小跑着护在旁边,不一会儿,终于将这孩子送到了家。
“遥遥,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下,别感冒了。我回去拿点东西!”洛英喘着气,扶着门框叮嘱道,又转身要离去。
“洛老师!等下!”江遥急急地叫住了她,“那门后……有伞,你拿着。”
洛英摸出了那把蓝黑色的伞,举起来笑着朝江遥挥了挥,转身撑开伞闯进了雨里。江遥有些失神地盯着门外,没有听清屋里坐着的奶奶说了些什么……
半个小时后,一人出现在了门口——洛英利落地收起伞挂在了外墙的竹钉上,又蹬了蹬脚上的泥水,带起一股凉风跨进了屋里。她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了江遥,拍着胸口稍微平复了下急促的呼吸,说道:“这里面有几个馒头,晚上就别强撑着做饭了……还有几袋麦片,可以用开水冲泡着吃。”洛英从左手口袋里摸出几袋小包的麦片,那是她几个月前随行李带过来的。放下这些,又在右边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方长的红色纸盒,一股混合着刺鼻辛辣又带着些许清香的气味直钻入人的鼻孔。
“这是红花油,涂在你脚崴的地方揉一揉。平常磕着碰着了,也可以涂些这个。需要我帮你抹不?”洛英问道。
“我自己可以。”江遥讷讷回道。
“行!那我就先回去了啊!我得赶回去批改作业!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学校。”洛英说完,将盒子放下,就到屋外取下了先前的雨伞,撑起伞又急急冲进了雨里,摆了摆手说道:“伞我带走了,明天见啊,江遥!”
江遥紧了紧手中的塑料袋,目送着洛英远去,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才缓缓低下头来看手边的东西。
第二天,江遥坐在门口,脚边放着书包,看着太阳缓缓爬到了对面山头的上方,可是,洛老师还没有来。
只有一只带着白色斑点的天牛飞落在了门口的竹扫帚上。江遥捏起它长长的触角,任凭这小东西风扇一般快速扇动起翅膀,只轻轻一抛,小东西便越过了那片火红的花朵,落进了草丛里。“布谷——布谷——”,远处的山谷里传来了布谷鸟一声接一声的鸣叫,江遥又朝着那条黄土路望了望,没有出现那道身影,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屋里。
两天后,山村那个简陋的学校里。
微风轻扬,却混杂着香烛燃烧产生的呛喉浓烟和纸类的烧焦气味,而操场上似是点缀着朵朵白云,白云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哽咽和啜泣声,赫然是一副丧事的场景!
棺木前,袅袅而上的青烟被风一吹,便缥缈四散,轻轻包裹起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体,不愿离去。
江遥和其他孩子一样,身着白衣,站在供奉香烛的长桌下首。他把通红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只盯着那褐色的棺木,那两只眼蓄满了泪水如两汪深邃的湖泊,一阵暴雨,湖泊上撩起白雾,湖水越蓄越满,即将溢出……泪水最终决堤,滚滚而落,却无声无息。一丝清凉冲鼻的气味传过来,江遥想起,那是出门前在脚踝上涂抹的红花油,他蠕动着嘴唇,低低地吐出来两个字:“妈 妈……”
洛英那天没有出现在江遥盼望的路口,也没有出现在教室的课堂里,而被发现倒在了宿舍里的书桌边,那桌子上还堆放着没批改完的作业……
山林里又多了一座新坟。
落雨过后的土地两天过去还是湿润的,翻新的黄土透着淡淡的土腥味,隆起的坟包安安静静地沐浴着山风。坟包周围,盛开着红艳艳的映山红,一圈、两圈、三圈,像鲜花灿烂的花园,像迷人的裙摆,轻风拂过,又像是燃烧起的熊熊篝火,围绕着那个土堆,热烈地舞动着、跳跃着!
四年后,少年跪坐在那坟堆前,清澈的眼满是哀伤。深黄的泥土已被风干,围绕坟包的映山红烂漫盛开,宛若火红的晚霞。江遥伸出手摘下一朵,撕下半边花瓣,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还没告诉你,这颜色的杜鹃花,能吃的,酸酸甜甜……”
“我被保送县一中了……”低低的声音惊动了本就热情的花儿,它们欢快地摇曳起来,这让少年眼睛倏地变得晶亮,你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