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12岁之前，我一直都在穿表姐的旧衣服。

倒不是因为家里有多穷，而是城里的衣服更时髦新颖，乡镇集市上的土坷垃根本比不上。

那些带蕾丝的白棉袜、荷叶边的打底裤、缀着珠子的蓬蓬裙，也的确装扮了我那单调的童年时光，多多少少给了我一些鹤立鸡群的自信和底气。

可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人一长大，虚荣心和攀比欲就开始滋生。到了10岁左右时，班里有几个女孩，开始当众嘲笑我身上的旧衣，甚至用“城里的垃圾、农村的外衣”来讽刺。

我的自尊心受到挫伤，回了家便恨恨地把衣服脱下，要求妈妈给我买新的。

妈妈不肯，她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被人笑笑又不会掉一块肉”，说完便转身去忙她的事情，很快就把我的要求抛之脑后。

可我从此生出执念，对衣服的渴望与日俱增。尽管每年春节时，父母都会准时准点地带我去添置衣物选购鞋袜。

但这远远不够，我的心里仿佛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只有簇新衣裳的气味和手感才能填满。

后来我上了中学住校，手里有了可支配的零花钱。它们并没变成食物进入我的肠胃，而是被攒起来，一件一件地变为我身上的衣服。

高中时，第一次在城里逛街，记得我花掉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件牛仔外套。同行的室友看得目瞪口呆，她问我，你这样做，不怕被父母知道吗？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因为付款与试穿那一刻的快感，已经令我短暂地丧失理智。

再后来，我开始网购，大个小个的包裹纷至沓来，都是不超过100块的大路货，满满当当地挤在我的小屋里。

事实上，它们中的大部分都穿不过一个季节。为此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却乐此不疲。

直到近一年，问题才得到彻底缓解。

因为我渐渐发现，自己买的不是衣服，而是对童年的补偿和满足。

我的心里，其实一直都住着那个被讥笑的小女孩。

2

我喜欢狂买衣服，高先生则热爱囤积食物。

进了菜市场，他就像一匹脱缰野马似的穿梭在各个摊位前，恨不得把一整个菜市场都搬回家。

他要买排骨：“师傅，这些我全要了，能不能便宜点？”

我拿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你确定吃得完？”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等剁完排骨，又在卖辣椒的摊位前蹲下。我急忙拉他，告诉他上次买的还有剩。

“不够啊。”他摇着头，最后还是入手了满满一袋子。最后出了菜市场，看到一个小贩在卖橘子。他又走不动道了，满眼放光地奔过去。

但我生气了，一想到被大袋扔掉的水果蔬菜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就揪着耳朵强行把他弄回家。

他竟然还发了火，气鼓鼓地不愿和我说话。

直到临睡前，他才告诉我：“我总是怕家里的东西不够吃，买一堆回来，我才有安全感……”

原来他有过关于吃的忧伤故事，在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时。

那年家里忽然遭了难，全家六口人的粮食被缩减到每周10斤。米饭是拌着玉米渣子的，一周只吃一顿肉，下碗面条就算改善了伙食。

食物短缺成为最敏感的记忆，忧患意识也被刻进骨子深处。哪怕如今时移世易，哪怕吃已经不是他生命里的主题。

他囤的也不是食物，而是对过去的怜悯与疼惜。

童年挨过饿，终生吃不饱。

那些旧时光里的伤与痛，看似已经远走，却不动声色地埋伏进我们的人生，时刻都在蠢蠢欲动兴风作浪。

3

也有人童年缺爱。

认识一个姓徐的女同学，自小父母离异，她跟着奶奶长大。

奶奶不识字，对孙女爱而不露，常把打骂视作“为你好”，小徐在奶奶的棍棒底下长大，从不知宠爱为何物。

可到了六年级，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徐竟然早恋了，对方是同班同学，据说给她写了好几封情书，用抄来的缠绵句子编织成网，轻而易举地笼住了小徐的芳心。

但也只是小孩子过家家，可小徐却迷恋上了被疼惜的感觉。进了初中，又马不停蹄地谈了好几场恋爱，坏名声也因此传出。

我也跟风笑过她，可多年后想起，怜悯与自责却油然而生。因为彼时的小徐，是得不到双亲关爱，才通过稚嫩的爱情来变相索取，满足自己爱而不得的内心。

听说成年后的小徐，陆陆续续辗转过几个男人，每次都拼尽全力，却每次都不得善终。

她长成一个以爱为食的女人，极度渴望家庭，但始终无法走进婚姻。

童年被爱，才是一生幸运的开端。因为当时的温柔会化为铠甲，牢牢附着在悲喜交加的余生。

而大部分失控人生，根源都在于童年的遗憾与缺失。

就像弗洛伊德在对“童年创伤理论”描述的那样，“人的创伤经历，特别是童年的创伤经历对人的一生都有重要影响。”

尽管它可大可小，有时甚至无法察觉。

4

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无意识地寻求童年缺失。

闺蜜的公公婆婆感情失和，婆婆在很早时便离家打工，把儿子丢给了丈夫。父子俩便在冰锅冷灶中，凑合过了十多年。

到了自己成家后，这位男士便对烟火气与仪式感痴迷眷恋。一进6月，就催着妻子买糯米包粽子，早早地把节日气氛张罗起来。

闺蜜略烦，建议直接到超市购买，那七尺男儿却低下头来，小声辩驳：“小时候家家都包粽子，就我们家没有……”

她一怔，顿时对丈夫充满怜惜，便二话不说准备起来，在浓浓粽香中一点点缝补他的破碎童年，用再生家庭的温暖来弥补原生家庭的缺失。

这是最美好的结局。

只是大部分人往往“病”而不自知，终身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至死也不知症结所在。

所以对未来要为人父母这件事儿，我总小心翼翼，唯恐自己言行不甚，也把子女的人生弄丢一个角，让他们抱残守缺，大半生都过得战战兢兢。

可话又说回来，世间并不存在真正完美的成长环境。在我们的成长中，总会或多或少地留下些阴影，成为一道血淋林的伤疤。

此时你最需要的，就是勇敢直视伤痕，主动去拥抱内心那个执拗的小孩，去与她和解、带她走出阴霾。

就比如我，当我明白买买买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而非实际效用时，我就慢慢解除了剁手瘾，对童年时的旧衣彻底释怀。

而在这个过程中，自身的思索、反省与执行，才是真正的源动力。

愿每个曾经被亏欠的孩子，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