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陈浊想起那些蒙灰的日子,沉寂的胃仍抽搐着痛。很久前,尧东硕还是个爱穿红色的男生,笑容里,有让阳光羞愧的灿烂,陈浊总想起他的笑逆着三月的阳光,有旁人看不见的隐忍和固执,让她妄想悖着这世界去爱他。 他曾是个少年。
二.
我叫陈浊,遇见尧东硕的时候,是我风声鹤唳的十四岁。那时我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女,遇见过一些黑暗,但至少光明磊落,唯一颗真心无处安放。 我喜欢看他弹钢琴的样子,十六岁的少年,眼神通透凛冽,似大海又似荒漠。我深深地崇拜着他,像凡人仰望真主,像嫩芽渴求阳光。 “他只可远观,不可妄想。” 那几年我活得清醒又警惕,明白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可以果断地舍弃牵制我的,决绝的埋葬掉不该有的感情。后来我才知道,能够舍弃的,那都不叫爱。 很多年后我也在想,如果我未阴差阳错认识他,这一生的结局,是否会不同。悲哀的是这世间没有如果,我遇见他,也不过只是遇见他而已。 他大我两岁,在同龄人抽烟喝酒来彰显自己成熟的时候,他已长成悲观而理性的翩翩少年,爱读加缪,听弗洛伊德,有厚厚一叠文集,会在傍晚弹琴,走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 那样的年月里啊,他几乎是我的救赎。 但爱从来不是对等的,我还在暗恋都难以启齿的时候,他已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而偶尔说起她们,他竟无半点想念或内疚。他宽容得可怕,从来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长久的注意。 我开始向往他所爱的旧金山和金门大桥,和他侃侃而谈纽约的时代广场,可他始终都不知道,我从七岁起,痴迷日本这个国度。那只是一个远方,与梦想无关,我只是很想去看看富士山,还有漫天的樱花。 我爱着他所有的细枝末节,卑微地开出孤独的花。 我不自知地爱了他很久,愈爱愈缄默,我小心翼翼地和他说着每一句话,生怕那喜欢太浓烈,一不小心就溢出来,让他觉得尴尬或好笑。我还保留着九分的喜欢,一分的自尊。 高一的一天,同学生日,我喝了一点点啤酒,就着那月色问他:“尧东硕,你相不相信,石头他朝也能成翡翠?”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月光斜斜地洒在他身上,安静而清冷,他依然是笑着的:“我不信,石头就是块石头。” 你看啊,多么残忍而清醒的答案。 我忽然就想要放弃了,我望着他的脸,那么耀眼的笑脸,对自己许下了一个终其一生都未实现的承诺:以后的日子,我不要再喜欢尧东硕了。
三.
陈浊的死很突然,一场高空坠落事故,我未能见她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质问,是不是她自己撒开了手。 她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我,午夜梦回,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那时我六岁,孤儿院的小朋友们嬉戏玩闹,我独自一人坐在青石板台阶上发呆。 “你好,我以妈妈的名义收养你。” “我叫陈浊,陈旧的陈,浑浊的浊。” “从此你不叫石头,叫翡翠,陈翡翠。” 那时她才二十六岁,眼底有深深的疲惫,我问她为什么叫我这个名字,她痴呆似的想了一会儿,竟自顾自地笑起来,而后她盯着我:“因为尧东硕,他总是不相信,石头他朝也能成翡翠。”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后来总听陈浊说起,小心翼翼地,卑微而迷茫地。 给陈浊整理遗物的时候,找到她的日记本里夹着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男生笑得灿烂,而我一望便知,他与我,与陈浊,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那是陈浊锁住的时光和心啊,那多像是一个承诺。 我十九岁那年,陈浊死于她的三十九岁,终生未嫁。 次年秋,我被陈浊最爱的那所大学录取,假期中我去了一趟日本,把陈浊的骨灰,洒向了富士山。 “他们说害怕孤独的人有发烫的灵魂,所以你看,大概我的灵魂,已经死掉了吧。” 这就是陈浊的一生了,她不住打磨自己,却终成不了他眼中的翡翠。
四.
讲完课,我去了食堂,妻子和女儿在那里等着我。 是新生入校的日子,身边多了几张稚气又张扬的脸。 一个扎长马尾的女生走到我身边,望着我:尧东硕教授,我是大一的新生,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大家都叫我小石头,后来有个女人收养了我,她叫我翡翠,你看现在我考到了这里,我会有很好很灿烂的未来。 ”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然以一个师长的态度鼓励她。 她仍是望着我的:“我只不过是想告诉您,石头他朝也能成翡翠。” 而后她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很落寞,却又执拗,与记忆中某个影子重合起来。她很轻很轻地说 :“她死了,没人比她更爱你,可她死了。” 她的背影被光侵蚀了一块,叫我有些莫名的心慌 。我想追上去问问,但女儿这时挽住了我的胳膊。 “爸爸,今年秋天 ,带我去日本吧,我想看看富士山,还有漫天的樱花。” “好,我答应你。” ——“好,我答应你。”
五.
雁过无痕风有情,生死两忘各生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