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初夏,闷热早早地逼近了这座城市,偶尔有风,也是无精打采的,带着几分倦意、悠悠荡荡又漫不经心地卷起几片叶子。只有阳光一贯的凶猛,漫天地扫射过来。蝉鸣千转百回,无止无休。
那是高考前的一个月。一张一张的试卷、一页一页的考纲分发下来。无止境的白色笼罩了那段记忆,泡面味旷日持久的盘桓在教室里。 语文老师曾这么说:“高中就像是完整的一生。高一时还处于少年时代,大家生气勃勃,精神抖擞。高二就是中年,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精疲力尽。到了高三,已经步入老年了,一个个耳鸣眼花、老态龙钟,连个背都挺不直。”
按照这个逻辑推算,当时的我们,正逼近死亡的边缘。
倒也形象。当时除了一些勇于言弃的人,大部分人都死气沉沉、哭丧着脸。
有两种人分布得最为广泛,一种面黄肌瘦,主要是由于食堂一天比一天寡淡的饭菜、平日里毫无营养的三餐;另一种膀大腰圆,归因于每日十五个小时的枯坐,脂肪趁机掠夺高地、堆积如山。
所有的科目都已经结课。自习课变得繁多。偶尔教室里有极静的时候,大家刷着无休止的试卷,只有电风扇的嗡嗡声回荡在头上,有时也会有些纷乱,一个个人脸上都带有不正常的神情,或亢奋、或焦躁、或迷茫,夹杂着十七八岁荷尔蒙的味道。日光心浮气躁,我们也心浮气躁。
清晨的下课铃一响,像是机关枪扫射了一遍,全班人集体趴下,昏睡过去。我觉得有趣,这种时候,总觉得灵魂抽离千里之外,翻越重重围墙,在天边朝这里窥探。
但更多时候,我是趴下的人中的一个。
我也常常在夜晚偷偷溜出学校,走在深夜的大街,看到眼前疏朗的灯光、间或穿梭的车辆和行人,突然就觉得感动,为了年少时敏锐而细腻的感知力,为了生命的蓬勃和鲜活,也为了这难得的片刻自由。
那时雾霾未曾侵袭这座中原小城,天很蓝。坐在我斜前方的姑娘长发披肩,偶尔歪头的时候,可以看清她脸上的绒毛。阳光透过窗户,黑板上的诗句偶有斑驳的亮点。粉笔的碎屑随着阳光舞动着,盈盈。
老师偶尔也会讲讲试卷。语文课已经很少人听,我却仍然喜欢。他嗓音轻柔,像演奏家缓缓拉动手中的小提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我们也会跟着背诵,那时的声音也是有色彩的,有时轰隆隆的,像黑云压城。有时候呢,又像轻灵灵的水墨。
后来我总是想起这一幕,苏子的话仿佛有某种时光的隐喻,不急不缓地揭开了岁月的一隅。诗文一替一句,声音一起一伏,流云一缘一会,天色一暗一明,朝来暮去间,是攥不住的似水流年。
2
尽管期盼已久,但最后的日子到来的那一刻,仍是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说是穿班服合照,但每个班总有几个同学会换上不同的衣服,照这张最后的合影。一片白色T恤里,零星的几个长裙、衬衣、运动服很是亮眼。我觉得很有意思,私下里留意了这些穿不同衣服的人,隐隐觉得,他们身上有某种我渴望但不曾拥有的东西。
满楼的欢呼雀跃,广播里传来的“X年级留下打扫卫生”的声音显得很徒劳,直到几个同学用扫帚盖住了摄像头,广播里的声音换成了“XX班把你们摄像头前面的扫帚拿开!”
全班笑作一团,无数教辅和试卷都化成了雪花,一捧一捧地撒出去,铺天盖地,像是一场末日狂欢。
班主任在讲台上推波助澜:“最后一天了,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啊。”
有仇有冤的是不少。在高中这种近似封闭的环境,谁穿了一件好看的白衬衣都可以发展到一场暗恋,谁瞪谁一眼都可以演变成一场仇怨。
我们热衷于无止境的扩大化、戏剧化、夸张化,以青春来势汹汹的荷尔蒙来为颜料,将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生活画得风情万种、光彩逼人。
但真到了这种时候,多大的仇都可以前嫌尽释了。
大家拥抱着合影,班级里遍布着一对对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一群人跟老师唠家常,老师脸上都带着一副“养了多年的猪终于要去拱白菜了”的欣慰笑容,乐呵呵地听一些平时很少听的话。也有人拉着老师不撒手,忏悔这三年来犯过的错误,目光复杂、表情沉痛,给他一张纸巾,他就能以泪洗面。有些人满不在乎,调笑着问,北大去年的录取线多少分?哦,670啊。好的,我报北大青鸟。
如今想来这个场景,仍觉得不可思议。一场考试居然可以有如此巨大的魔力。无数人的雀跃、低沉、狂欢、痛苦,都牵系在这轻飘飘的几张试卷上。
后来,再也找不出那么纯粹的时光,只为了一件事押上所有的时间,不需要担心生活、不需要挂念琐事,成千上万人都全心全意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可当沸腾沉寂之后,大家脸上却都有些怅然若失。
像是盼了许久的结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功德圆满。大红纱幔一拉,演员鞠躬谢幕,就等着大家的掌声响起。但一片沉寂之中,响起的却是一声轻叹。
叹的不过是曲终人散。
3
我时常梦到那段时光,突然从梦中惊醒,急忙看表,以为自己还在高三的清晨。
恍惚片刻,突然松口气,想起已经过去了四年。
原来已经过去了四年。
一日的饭局上,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人谈起,他有时还会在梦到高考的那年,考试时间过完了,一翻页发现还有最后一页没有做。急的满头大汗,瞬间惊醒。
我不禁莞尔。
高考二字,又岂止只在一代人身上铭刻下了烙印?
它像是一个隐疾,混不经意又张牙舞爪地横亘在心头。在我们觉得生活就该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的时候,突然脆生生得疼,提醒我们还有这么一段懵懵懂懂、傻里傻气,又发着光的日子,抵抗余生的庸庸碌碌。
它像是一种乡愁,所牵系的意象太多,已经分不清怀念的到底是什么。
是对青春年少的回忆?是对曾经挚友的怀念?是对简单的生活的向往?还是对一段逝去人生的惆怅?
那一年,一把手电筒就可以看书到深夜,直到远处蝉声渐起,月儿半弯。第二天在课堂上栽头如捣蒜。
那一年,老师在课堂上经常侃大山,讲起自己年轻时的过往,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吹牛吹得飞起也没人能拆穿。
那一年,时光很慢、很慢,怎么都过不完,书页都看得开了线,一本单词就能背上三年。
那一年,校园里青草茵茵,群鸟啾鸣,很多人夜晚在操场中奔跑,一圈一圈的,却怎么都绕不出那个圆。
试卷还没来得及做完,世界地图还没画完,三角函数还不会算。
如果可以再重来。
终究不能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