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是一个非常非常贫穷、非常非常落后的城镇,贫穷落后到什么地步呢?县城只有一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所以我人生的前十八年,大概就是从一条街的左手边上完小学来到这条街的右手边上初中,然后顺着这条街走啊走,拐个弯,走啊走,来到这条街的左手边上高中。——这也是我们县城无数学生的前十八年,相似得仿佛一条流水线上产出的商品。
在这样一个小得放屁打到脚后跟的城镇里,你下楼去超市买个零食都能遇见三两个同学,几乎藏不住任何秘密。
高中的时候,由于我数理化实在太烂,不得已转战文科。由于地处山沟,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本县最高学府——即本高中,师资力量薄弱,所以整个学校只有两个重点班,还全部被理科垄断。
——这是整个社会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本该是拥有极高地位甚至于占据核心主导位置的文化、历史、艺术被斥为无用之学说,“脑子笨”、“学不好理化才学文”几乎成为一个固化的模式——当然,这不是我们的重点。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表明,本校文科师资差、资源少、学生素质较低。
某天晚上,晚自习,没有老师值班。逃晚自习的回家或者去网吧;上晚自习的,一部分在学习,一部分在看狗血言情杂志,一部分在玩手机,总之,整个教室都十分安静——就是我们小学的时候经常用的比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或者高端一点的四字成语:鸦雀无声。
爆发点在我后面大概三四排的位置,一个女生,声音尖锐,站起来拍桌子喊道:“你TM有病啊!”
另一个男生不甘示弱:“CNM”
女生接着骂:“滚NMB”
男生大概被激怒了,或者在全班人面前被一个女生骂自觉抬不起头,于是嘴里更加不干不净:“你个万人草的烂货……”
女生一摔书走了。
下课的时候,我后桌的女生跟我“科普”,骂人的女生从事着某种特殊行业,原因不大清楚,工作地点就在本县城著名那啥场所。
我非常震惊,真的是特别震惊。因为这个女生,怎么说呢,我一直以为是个比较温和的女孩子,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是每次见面都会微笑、打招呼。我并没有任何歧视特殊行业工作者的意思,只是没有想到她年纪这么小就做这个。
“大家都知道,所以她们那一片特别瞧不起她,还老是欺负她。”
——欺负的手段如同你所能想到的所有校园暴力:辱骂、冷漠对待、在她喝水的被子里面放粉笔灰,在她凳子上泼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以为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恶劣的情况,可是后桌告诉我——
“Z也参与了。”
Z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一个姑娘,高中同班、同桌,她曾经跟我说她小时候莫名被班里的男生欺负,所以一直都不喜欢和人交往,对人比较冷淡。
我没有想到的是,受害者竟然会转变成施暴者。
我以为每个人在经历过校园暴力之后应该都对此深恶痛绝,日后即使不能对受害者施以援手,至少也不会冷嘲热讽,更不可能参与其中。我没有想到的是,人们竟然会把自己接收到的恶意毫无保留地施加给无辜者。
后来我才知道,正如大部分的家暴者在童年期都有被家暴的经历,人在接受恶意之后,并不会因此憎恨恶,反而可能变成恶的施加者。
Z很漂亮,也很受男生欢迎,我无法揣测她是否是为了显得“更合群”而参与其中,但我宁愿相信,她本质上并不是这样,或者说,做这些事,并非其本意。
我们没有办法阻止暴力的产生,但是至少可以保证,暴力不在我们身上产生。
以及,这个社会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挣扎在生存线上,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当我们穿着四位数的衣服挎着上万的包在灯火辉煌的宴会上谈论康德尼采黑格尔,歌德席勒伏尔泰的时候,他们为了几块钱一斤的菜价斤斤计较,为了钱做出许多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这不光彩,但并不可耻,也绝非不道德。你出生时就拥有的几百平米的房子、几十万几百万的车,高素质高收入的父母,汇聚了最好教育资源的学校,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甚至他们的儿子辈、孙子辈,都很难拥有。
生命里有很多的事情,无关个人努力、个人素质。
只是命而已。
所以,不要嘲笑,不要讽刺,不要觉得难以置信,当你没有办法理解的时候,闭嘴就是最好的尊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