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七月
大学时代,七月,始终是一个尴尬的月份。有点像年,春节。每过一次,就会升高一级,就离毕业近了一步。大学一年级,茫然失措,很是心急,恨不得一下子进入四年级,毕业,进入社会,伸展拳脚,似乎社会里面正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在热切地盼着自己手到擒来。二年级之后,才体会到大学生活的美妙,就像冬天的早晨,被窝睡热了,于是开始赖床,开始希望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就停在这里,静静地听自己对心爱的人唱情歌,一首接一首,无限的深情厚谊,抱紧时光,不让她前进一步。然而,时光依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离愁别恨,万箭穿心。
何建文、邓辉、李萌,便在87年七月毕业,离开西安,回宝鸡和凤县上班了。由于毕业实习,他们去了不同地方,时间长短不一,起始点也不同,结果最后的聚会也没搞成。有去无回的七月。从此,南郊叶琳,西郊陈斌,东郊王超和我,成了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隔城相望,音讯渐无。直到两年后毕业,离开西安,彻底隐没于祖国的万水千山,再也没有聚会过。我和王超相邻,常常还见面,叶琳通过几封信,陈斌后来只见过一面。
爱人失联,朋友远去,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随大流,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已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都已进入了各自的生活。就像一群下河戏水的少年,彼此的距离慢慢拉开,然后突然消失一个,再突然又消失一个,面对逐渐开阔的水面,搞不清他们去了哪里。即使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具体细节怎样,他们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开心还是郁闷,统统都无从知晓。而自己的所有感觉在这惊慌之中又突然觉醒,一起涌上来,堵在心口,时时想一吐为快,时时在昏暗的水面眺望,却找不到一个听众。
离校之前,李萌特意到纺院看我。第一次来,却是为了告别。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去马路对面的动物园。看着笼中的豺狼虎豹,毛色衰败,精神萎靡,很难想象它们原是纵横山林,无往不利的王者。小朋友给它们扔吃的,或者扔树枝,它们一概不理,漠然站立或闲坐,仿佛得道的智者。突然想到刊在《经纬》上的一首诗歌,题目《动物园》,其中有一句:我端详着笼中的老虎/老虎也在端详笼中的我。
天气闷热,我们躲在树荫下乘凉。李萌说:“我下学期就在一中上班,教高中地理。”我说:“好啊,恭喜你,还有几个复习的同学,你回去好好教教他们。”李萌一笑,说:“一想到他们,我就紧张,不知到时候能不能迈腿上讲台,别卡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说:“不会的,到时候你就当他们不存在,或者就是刚刚升到高一的新生,没什么好紧张的。”东一句,西一句,话题自然转到了王超和叶琳。李萌说:“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啊,各自条件都不错,应该彼此珍惜、好好把握。”我说:“是的,希望他们能够牵手,金童玉女,给大家作一个幸福的典范。”李萌欲言又止,似乎有一些话想说,又不好说。我起身去看孔雀,假装糊涂。我不好问她,我们不熟,远未到彼此分享秘密的程度。再说,知道秘密容易,保守秘密难,我不想自找麻烦。李萌冰雪聪明,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跟过来只简单的说:“你要劝劝王超,让他加紧努力,别错过了时机。”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大老远跑过来,难道就是要提醒王超?我说:“好的,我一定好好劝劝他。”
从动物园出来,朝南走,进入金花南路,我提议去机械学院找王超。边走边聊,到达王超宿舍,李英明说王超上街了。我们出机械学院南门,顺咸宁路向西,到兴庆公园。走了一大圈,很累。李萌的脸给太阳晒得红红的,头发都汗湿了,赶紧找阴凉处歇着。我说:“害你走这么长的路,累坏了吧?”她一笑,说:“没事,别忘了我们都是山里娃,走这么点路根本不算啥。”我说:“不过也好,趁现在多走走西安的马路,毕业后再想走,就比较难了。”李萌说:“是的,回到凤县,往山沟沟里一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出来放放风。”一说到毕业,气氛就很沉闷。似乎分别之后各自在不同人生轨道上孤身前行的情景,已历历在目。
太阳在慢慢接近西边的大地,彩霞被工业废气污染,似乎刚给铁条捅开的煤炉,淡淡的红光里,飞舞的是源源不断的尘霾。马路上赶回家的人多了起来,单车阵容像粘稠的河水一样漫过去,拥满大街小巷。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过去之后,马路宽阔,淡雅娴静,只有微微的风在吹。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在路边的大排档各吃一碗臊子面。然后,到和平门,看着李萌上了3路车,消失在夜色深处。我沿原路返回,心里比夏夜的马路更空阔。
进入机械学院南门,一眼看见王超正从宿舍楼里出来,我迎过去。王超说:“刚听李英明讲你带了一位美女来过。”我说:“是李萌,专门过来和你告别的。”王超说:“真不巧,下午去了一趟北大街,刚回来。她啥时候离校?”我说:“后天。”王超说:“后天早上考最后一门试,结束后我去趟师大,看能不能赶上送她。”
王超去教室复习备考,顺道送我回校。王超气色不错,短裤T恤,露出惯于运动的肌肉饱满的四肢,与他温和的语声有一丝丝不协调。“他们这一走,以后想见就难了。”王超说。我说:“是的,两年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魏雪也毕业了,不知她回父母研究所的愿望是否得以实现?学校是一个单纯的圈子,人在里面,可以简单到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一年这样,四年也这样;但是,一毕业,进入社会,一切就不同了。人流中,你的身影醒目而孤单,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人在学校,见或者不见,她都在那里;进入社会,人潮翻涌,手牵手都会有被风浪打散的危险。想想,真是紧张得心都在出汗,却毫无办法。王超说:“他们还好,三个一起走。明年只有我一个离开,后年你们三个离开,西安就彻底没故人了。”我说:“是的,时间过得太快。”又说:“你还有一年时间了,到底什么打算?”王超看看我,半天不言语。我说:“不如就算了,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封存在心底,然后开始新的旅程。”我看王超,王超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我说:“杨柳红挺好的,看得出她很喜欢你,不如你就从了她。”
沉默了很久,王超才说:“李禾,杨柳红确实不错,对我也很上心……但是,感觉不一样,你明白吗?”我想说:“我明白那种心跳加速、热血上涌、语无伦次、欲说还休的滋味。”王超不知道我和魏雪的事,他大概以为我还是一张白纸,我也不想揭开伤疤给他看,所以只好沉默。
走到机械学院东门,分手在即,王超说:“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这件事,头脑指挥不了心。”我点头,说:“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不了她,为之奈何?”王超拿出一包金丝猴,一人一支点上火,靠在梧桐树下,慢慢地吸。与其说我在劝王超,不如说在劝自己,可惜都劝不通。王超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狠狠一踩,说:“好啦,都回教室复习吧。”
回到学院,直接去小教室,给魏雪写了一封信。半年不通信,笔重如椽,所有的心思都浓缩成皮冻,只能整盘托出,没办法一丝一丝抽出来,在笔尖幻化成流畅的文字。所以结结巴巴、东拼西凑,既想倾吐真情,又怕失了面子,再次落得没人理睬的下场。最后,弄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不知所谓,心里充满了破碎的悲伤,只好收起,下楼在校园里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