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兄弟
整天呆在图书馆,很少走出学院的大门。行为举止,古拙简朴。按照代小华的话说:“博士越来越像老学究了。”然而这并非我心所愿。这天下午在图书馆,突然一股热气冒上来,心浮气躁,对眼前的一切厌烦至极。不停地深呼吸,压住那股致命的狂躁,走出学院大门,顺金华南路狂奔。站在东门的城墙上,西望远处的钟楼,黄昏降临,心绪随汗液排出,慢慢趋于平静。元旦将至,八八年即将来临。生活仍然平静,渴望的波澜没有丝毫发生的迹象。时间的流水可以带走一切,但带不走魏雪的影子。虽然她表情模糊,不露神色,但一直卡在我心某处,时时盯着我的一言一行。在城墙上溜达,感觉古人的影子一波一波涌过来,各个朝代,各种服饰,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识,视而不见。孤独的人再多,用情再深,也会在时间里老去,最终销声匿迹。在南门下城墙,顺咸宁路东行,到和平门、兴庆宫、机械学院。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王超了。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华山回来见过后,就一直没再见到他。上楼敲门,正好他一个人在。可能因为宿舍光线暗淡,王超看起来又黑又瘦,生生老了一截。面对面坐在床边,能感到彼此的心跳,有一点紧张,有一点欲说无言的尴尬不断弥漫开来。
王超笑了,一双小眼睛在镜片后面弯成细细的括号,括号内发出温和明亮的光芒,打在我脸上,贴心又温暖。我真想拥抱他,向他吐露一切。我的手脚开始抖动,有点感冒打摆子的症状。我赶紧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行走,甩手蹬腿,妄想将突然攫住我身心的力量甩脱,踢它进窗外的黑暗。王超察觉到了我的异样,问道:“李禾,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就是手有一点抖,活动一下就好了。”他说:“是不是感冒了?这个季节,忽冷忽热,容易感冒。”我说:“没有。”我在对面床边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我说:“你看,现在好了。”
我们隔着一米宽的桌子坐着,上铺遮住了光线,背后一团昏暗,只有相对的正面被光线照亮,像两幅相对挂在上铺的人物画像,薄薄的,似乎一口气就可以吹走,掉进无底深渊。又像一面镜子,帖在一米之外的黑暗上,照出自己的影子。所以我们之间的聊天,有浓厚的自言自语的味道。我知道他的问话,和他知道我的答案一样,彼此默契,单纯有力,不需要丝毫铺垫和渲染。
我还给他钱,他坚持不收。我继续努力,他让步,说:“那就出去喝酒,用这个钱。”我说:“喝酒没问题,我请客。”他说:“没事,都一样。”我们出门,通过昏暗的楼道,来到外面。
“最近忙吧?”
“瞎忙,快毕业了,课程比较多。这学期紧一点,下学期好过,只上一个多月课,然后实习,毕业设计,完了就该滚蛋了。”
“就要熬出来了,祝贺你。”
“我一走,你也该走了。以后的西安,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没有去师大?”
“没有。”
“我也没有。”
“没办法,人得认命。随她去吧。”
“毕业前不再努力一次?”我想起姜华说王超曾决心毕业前再向叶琳告白的事。
“算了,我最近突然觉得没意思。凡事适可而止,不然就过了,就是给自己和对方找不自在。”
王超的话让我吃惊。几个月不见,像换了个人。“怎么一下子就看开了?”
“不是我看开了,是我觉得我已无能为力。之前一直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取得好的成绩,就可以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很努力,所以一直很顺。就连爱情,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坚持,长期坚持,最终一定能够感动叶琳,得到叶琳,但是,结果证明我错了。叶琳现在非常讨厌我,我也很鄙视自己,这一结果像一巴掌,彻底打醒了我。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赶快离开这里,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老老实实工作。等一切安定了,有合适的人就结婚生娃,然后把娃养大,把自己养老。一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我们停下来,坐在路边梧桐树下吸烟。泪流满面,我不知是喜是悲。我讲了魏雪的事,一口气把前后经过大致讲了一遍。隐藏在心里两年的秘密,终于说出来了。这回该到王超吃惊。他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难兄难弟,”王超说:“我们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们可以失败,啥都不是,但不能让人看不起。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王超最后说的这四个字,铿锵有力,拉起我们继续前行。天空有雪花飘下来。我们走进西安交大家属区内的一家小餐馆,先上一瓶北京二锅头,干一杯,暖暖身子。九点多,外面行人稀少,店里只有我和王超。黑色的八仙桌隔在我们中间,王超指指我,突然笑了。“李禾啊李禾,你藏得够深的。”我说:“不是藏,是不好意思说。如果成了,我肯定早告诉你了。”“如果成了,你还隐瞒这么久,我一定不再认你这个兄弟。”王超说:“不过,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你应该还有机会。”我说:“希望渺茫。”
菜上来了。换大玻璃杯,倒满酒,王超说:“没事,这里很近,醉了我把你扛回去。”我说:“好,那就一醉方休。”王超说:“什么都要经历一下。一直以来都在当学生,只要花点时间,多看两遍书,考个高分没什么问题,非常简单。毕业以后,就没这么简单了,什么事都可能碰上。”我说:“来者不惧,呵呵,一对厕所里的石头,还怕啥?”
喝掉一杯,二两五,竟然没倒。我赶紧说话,怕等下晕过去没机会了。我说:“毕业后打算去哪里?”王超说:“系里有两个去深圳的名额,辅导员找我谈过话了,我打算过去。”我说:“好啊,不愧是难兄难弟,厕所里的一对石头,心有灵犀一点通。”王超说:“什么意思?”我说:“一年前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到时候不管分在哪里,都去深圳。而且,”我接着说:“我打算毕业后去找魏雪,一起去深圳发展。这样就可以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王超说:“好主意,有没有告诉她?”我说:“没有。为时尚早,而且近一年没有消息,也不知她的想法。”王超说:“夜长梦多,早说明好,免得好花给别人摘去了。”我说:“可能已经发生了……看造化吧。”我苦笑一下,和王超碰杯,接着说:“写过几封信,她都没回。”王超说:“要不,我写信去说说。或者请王燕去说,她在淮南,离得很近。”我说:“之前也想过,怕弄得满城风雨,魏雪妈妈更生气。”我说:“我想赌一把,用时间检验我们的诺言……不管什么结果,都认命。”王超说:“互不通气,风险很高。”
外面突然有妇女在破口大骂,凶狠至极。在半夜,在交大家属区,骂声很惊人。我们站在门口看,在对面的三楼。店主说妇女在骂男人。男人是讲师,妇女前两年才调过来,在食堂当临时工。“他们是知青,在山区呆过几年,七七年男人考上了大学,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店主说:“经常吵架,搞得周围鸡犬不宁,很麻烦。”
坐回来,头又胀又晕。王超说:“小的时候,村子里也有一些知青,他们偷鸡摸狗,跑东跑西,穿着很洋气,谈恋爱,很浪漫。我一直很羡慕他们。”店主说:“我也当过知青,八零年才回来,没文化,工作不好,就自己开个小店。那时在村里整天瞎混,一心想回城。现在又有点怀念那段生活。”店主说:“别看他们吵得凶,明天走出来又搂搂抱抱的,很扎眼。都说男人阳痿,不知真假,反正很反常,周围的人跟着受罪。”
王超把瓶子里的酒全部喝完,把我杯子里的也倒过去。我说:“杨柳红很适合你,是个好姑娘,很喜欢你,你就不要推辞了。”我说:“她人高马大,性格活跃,混血儿的脸盘,万里挑一。”我说:“这年头,碰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不容易,又能陪你喝酒。”王超说:“她是很好,但班上喜欢她的男生有五六个,都是我哥们。外班的更是不计其数。我不能加进去了……想想都很荒唐。”
王超扶着我走出小店。雪下大了,地上一片洁白。走进去,留下两行乱七八糟的黑脚印,荒谬至极。我们趔趔趄趄地过马路,走到中间,我实在难受,溜下去吐了一场,完了抓一把雪在脸上使劲揉搓。马路平展展的,像一条白色的输送带,或一块飞毯,我和王超蹲在中间,被运送到无名的黑暗深处。情不情愿,都无能为力。雪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脸上,温柔地融化,雪水渗进皮肤,丝丝清凉扩散开来,像一剂膏药贴在红肿的伤口。天空深不见底,我抬着头,希望蜂拥的雪花把我埋掉。王超架着我过了马路。在路边坐了一会,继续走。二百多米的距离,在失控的脚下不停地拉长,老是不见尽头。浑浑噩噩的靠在王超身上,感觉走了一个世纪。“到了,到了。”王超说。门卫王超认识,王超用西安话跟他聊了几句家常,说:“天冷,喝了点白酒,高了一点。嘿嘿。”门卫开小门,放我们进去。说:“以后别这样喝,伤身体。”我们进入,楼的暗影里跑出一个人,红色的滑雪衫,帽子边缘有一圈白色绒毛,比雪花还白。她和王超一起扶我到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问我:“很难受吗?要不要吐?”我听出她的声音,她是杨柳红,深更半夜的,她怎会在这儿。我说:“刚才吐过,已经好多了。”她拉着王超去旁边说话。能看到他们站在暗夜里的身影,听不清话语的内容。我双手捧起一大坨雪,把脸埋进去。
王超快速走过来,拉起我,说:“走,去给她过生日。”我已灵醒了很多,基本可以走路。我们在前面走,杨柳红提着一个纸盒跟在侧后,时不时伸手扶我一把。我们穿过教学区,来到后面的足球厂。王超选一个背风处,放开我,接过杨柳红手中的纸盒打开,是一个圆圆的生日蛋糕。王超以最快的速度点亮蜡烛,插在蛋糕上,请杨柳红坐在我们中间,然后说:“我隆重宣布,美丽的杨柳红的生日晚会现在开始!”同时唱起生日歌。我赶紧附和,三个人一起,坐在雪地里,围着红蜡烛,高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杨柳红虔诚地合掌许愿,蜡烛映红的脸上,有泪水流下来,然后吹蜡烛。夜幕突然合住,白雪的微光里,三个黑影,木木地好像三个木桩。王超赶紧再点亮三根蜡烛,插在雪上。蛋糕已经冻住了,王超和杨柳红四只手掰分,蛋糕没分开,杨柳红笑得在雪地上打滚。我出手和王超掰,总算分了三块下来。一人一块,当雪糕吃。杨柳红又从纸箱里拿出一瓶酒,王超咬开瓶盖,杨柳红一口气喝下一截,递给王超,王超也喝下一截,说:“李禾,你就不要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