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个人的时候
叔本华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人生不是痛苦就是无聊,快乐只是痛苦与无聊之间薄薄的那层链接。我的感受是痛苦与无聊全在心的选择。思念是痛苦的,但当你细细地体会自己的思念,不停地分析感受她,观察她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意飘动的身影时,心里弥漫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快乐。那种满满的、重重地、不断拉着你前进和深入的快乐,使你目光幽深、呼吸深长,心思在远方像花一样开放。那种状态难以言说,只有诗歌可以表达。可惜我笔下无力,写不出那种心底升起的大美来。
王超去北京实习。出发的前一天又去交大家属区那家小店喝酒,杨柳红一起。见到她我有点不好意思,故意沉默寡言,作出风雪夜狼狈样不曾出现的样子。三月天,她已穿上裙子。红色的尼料大摆裙,上身是黑色的紧身羊毛衫,长发轻扬,身材凸凹有致,整个造型可以盖过纺院最时髦的服装模特。“你好,诗人!”她面色红润,笑容璀璨。我说:“我不是诗人,是湿人。”她有一点尴尬,王超解释说:“是湿润的湿,不是诗歌的诗。呵呵。”
坐在上次的位置,王超点菜上酒。白酒,白酒就白酒吧,我知道,这种日子不多了。喝过这次酒,他们将远行,一次两次,最后就是长久的消失不见。因此,心里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江湖浩渺,人去鸟飞。王超说:“李禾,在想谁,心思不定。”我说:“看到你们幸福的样子,一时间感慨良多。”杨柳红嘻嘻一笑,看看王超,说:“怎么个多法?”我说:“一是高兴,王超这么优秀的男人,终于有佳人爱了。”王超说:“李禾,你别还没喝酒就说酒话。”杨柳红拍一下王超的肩膀,说:“让他说,还有呢。”我笑笑,说:“二是嫉妒,觉得自己进出孤单人,左右两手风,好惨呵。”杨柳红说:“三呢。”我说:“三是有点忧伤。有朋远去,心下凄然。”杨柳红哈哈大笑,说王超:“你这同学确实是诗人,不是湿人!”王超说:“我早说过,李禾有才,读机械可惜了。”我说:“见笑见笑。”杨柳红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位吧,包你满意。”王超端杯,说:“喝酒喝酒。”三只玻璃杯相碰,酒起微波,欢然入口,催动血液飞流。杨柳红说:“我说的是真的,就在机械学院读书,八五级的,人很好。”
杨柳红出去了。王超说:“你麻烦了,她可能真去找那姑娘去了。”我说:“找谁?”“她刚才不是说要给你介绍个人吗?”王超满脸坏笑,一副等着看我笑话的样子。我说:“说干就干,哪有这样的。”王超说:“她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感觉有点二。”我明白了,说:“像天山脚下的野马,无拘无束驰骋惯了。好,这种性格正好与你互补,你太稳重了。”王超说:“经常闹笑话。”我说:“说明人家单纯。”和王超说来说去,差点忘了自己的处境。我说:“我还是先撤吧,糊里糊涂整个相亲,等下不好收场。”王超说:“你走了她会骂我的,就当朋友的朋友,一起吃个饭,没啥大不了的。”王超说的有道理,大男人哪来那么多的矫情。不过,心里还是觉得不对,愧对魏雪,歉疚之至。王超看出来了,说:“别想那么多,就是一起吃个饭而已。我现在也在想叶琳,每时每刻都在想,但是,现实残酷,多想无益。”
杨柳红果然带了一位美女进来,个头一米六五,比杨柳红瘦点。长发,白围巾、玫瑰色滑雪衫、牛仔裤、白球鞋,高挑挺拔。杨柳红介绍说:“这是我表妹,张玫,玫瑰的玫。这是老王。这是老王的朋友李禾。”张玫点头,微笑入座。为了驱除内心的压力,我端起玻璃杯说:“为新朋旧友,大家干一杯。”王超说:“随意随意,别下那么快。”我喝了三分之一,张玫竟然比我还猛,下了近一半。我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张玫是新疆来的,白酒当水喝,我根本不是对手。杨柳红冰雪聪明,说:“李禾你慢点,别急着晕过去。”我说:“没办法,现在已开始晕了。”
早上醒来,一点都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可能是人事不知,给他们三人抬回来的。人丢大了。转念一想,也好,免得张玫怀有非份之想。上了两节课,不想去图书馆看书,心里毛毛的,有点六神无主,赶紧出门溜达。久病成医,我知道我自己,每在这种时候,只有出门无目的的漫游,才能找回自己的魂,安定烦乱的心。王超他们刚离开西安,我心里就有一大块空缺,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之前也有几个月不见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慌。难道心知道,在和不在不一样,在的时候,见不见他都在;不在的时候,见不见都见不到,跟时间长度关系不大。渐行渐远,相忘于江湖,时间的利剑劈过来,世界一分为二,物是人非,一切已回不到从前。
出门右拐再左拐,顺互助路西行,路边的树木已生满叶蕾,一串串毛绒绒的在风中挥舞。树下是花圃,长条形,一个接一个,生满不知名的花草。远处,传来建筑工地的打桩声,声声闹心。我大步走,接着跑动,跑累了又接着走。我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一直跑下去,比风还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喘着粗气进入东门,几个逛街的女孩子慌忙闪开,她们一定在心里骂我。骂吧,骂也是一种反应。有人骂总比无声无息强。伟大的鲁迅也怕没人理。没人理,说明你的存在是透明的,是空气,在别人眼里是不存在的,那是最大的孤独和悲哀。厚厚的城墙卡在身后,鬼一样的打桩声被挡在外面,终于太平了,我的魂魄回到体内,身心慢慢安定下来。东大街人潮涌动,欲望在春日里泛滥;暗处是古人的魂魄,他们的行为更为夸张。我在明暗之间穿越,像一条离群的鱼,拼命地游动,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在钟楼新华书店转了一圈,又在钟楼转了一圈。在路边观察人流,可以看清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服装,他们一茬一茬过去,没人看得见我。有点厌烦的时候,开始左转,顺南大街前行。出南门,到小寨,继续走,到了政法学院。想起邓辉,我拐进去。球场还是老样子,穿过球场,到邓辉宿舍楼下。我们多次在这里打过羽毛球,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的气息,但打球的人换了。上楼,来到邓辉宿舍门口,敲门。一张娃娃脸伸出来问:“你找谁?”我说:“邓辉。”他犹豫了一下,回头和里边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表情麻木地说:“这儿没这人。”
走出政法学院,感觉大门变小了,没了当初的风采。门上的彩旗已褪尽颜色,如几块破旧的抹布,吊在旗杆上。继续南走,两站路到师大,久违的师大。在何建文宿舍楼前坐了一会,砸砸酸痛的小腿,看看熟悉的风景,进到楼里面,黑咕隆咚的,比之前更破旧了。在何建文宿舍门前站了几分钟,没有敲门,折身出来,他们都不在了,敲也是白敲。来到叶琳宿舍楼前的花坛边坐下,等了很久,没见到她。夜幕降临时,从后门退出,想她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里生活,没人陪伴,会是何等清苦。
植物园已关门下班,只能透过铁门的缝隙偷窥一会儿,夜幕下看不甚清,感觉还是老样子。在西安外院傍边吃了一碗扯面,沿之前多次走过的路线到达3路车站,坐车到和平门,步行过兴庆宫、交大、机械学院。突然很想碰到张玫,打个招呼,聊聊昨晚我晕过去的惨相也好。进机械学院南门,穿过校区,从东门出,回到中午出发的地方。躺在床上,落寞而疲累,想想一天的经历,奇怪又无聊。我知道,要完全恢复状态,还需要一场深沉的睡眠。睡过去,让焦虑的身体在深夜打开,吸收自然精华,自我修复,天亮时力气就会充满身体,功力大增,再战江湖,所见皆拜脚下。
在水房洗漱,碰到塔娃。他说:“找你半天不见,怎么在这里?”我说:“准备睡觉。”他夺下我的水杯,说:“去我宿舍,有急事。”进门,一屋子人,下面四张床坐满了,有四五个站着,男多女少,烟气很重。塔娃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岭南,本名李禾,诗文快手。”塔娃接着把每个人给我介绍了一遍,有些握了手,大部分没握。都是《经纬》文学社的主要干将,有三个见过,其他知名不知人。叫冰火的女诗人说:“岭南怎么能跟你对上?我们一直以为是个广东仔呢。”一个叫西人的家伙说:“你的大胡子独步纺院有几年了,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抱拳讪笑,说:“倾慕大家已久,今日得见,荣幸之至,今后还望各位多多提点。”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塔娃说:“这一帮子本来就都没正形,你这么正儿八经的,更显得他们没文化。”叫晓晨的主编打断大家,说:“欢迎李禾归队。下面我们继续讨论。”
他们在讨论评选校园十大诗人的事,我靠在墙边静听大家发言。一些人主张以朦胧诗为蓝本,对照评比;另一些人认同第三代诗人的观点,觉得第三代诗人的作品更平民化,接地气。最后的结论是五五开,两种流派,每边评选五个候选人,最后全体社员投票,以票数排名次。接着又开始谈论尼采的酒神精神,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萨特和波伏娃的爱情,等等,一个比一个道行深,我听得直犯困,偷偷溜出门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