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去

西京医院 张月萍

谨以此文纪念我尊敬的父亲,山西省闻喜县原机床附件厂厂长张汉信先生(1934.12.23-2020.4.27)。

        世界上最高明的医生也不能准确地预测一个人的生死。医生往往高估患者的生存时间。对患者越熟悉,越是如此。我一直以为父亲至少能活到90岁以上,虽然他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脑梗,帕金森病,但他食欲好,饭量一直比我大。更重要的是他耳垂大,又厚又长,我和父亲一样相信这是长寿者的特征。我没想到父亲的最后一程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回想起来,在他85岁生日的时候,倒计时就开始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幕也缓缓拉开。

2019年1月29日 农历腊月二十四

昨天是父亲85岁生日。宾客散去,父亲说明天买些五花肉做扣肉吧,但母亲反对。因为父亲运动功能严重退化,早已不能胜任此事。看父亲神情落寞,我马上表示愿意跟他学做扣肉。

今日一大早搀着父亲出门。叫停一辆出租车,扶他坐上副驾驶座,直奔农贸市场。上车前,父亲说:你别吭气,我付钱。我说好。车停在市场门口,父亲付给司机5元钱。然后,小心翼翼助他下车,缓步走进市场。

我指着一个卖冻肉的小亭子说这肉不错,父亲不理,他拄着拐径直走到鲜肉摊停下。摊主忙来招呼,父亲不说话,用手在一扇肉上比划。摊主很明白,利落地切掉里脊,再切去边角肥油,剩下一块干净的五花肉,然后看着父亲问“行吗?”父亲微微点头。称重后装进购物袋,摊主说18斤,8块1斤,一共144块钱。父亲不让我掏钱,自己掀起长外套一角,又掀起小外套一角,在棉坎肩的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正要付,却缩手问“多少斤?”摊主说“来,再称一下”,我搬起那扇五花肉放回秤上,摊主说:“看,整整18斤”。父亲很满意,付钱,找零,刚要走,又问“肉多少钱一斤?”摊主马上说“8块钱一斤,卖不上价”,我说真便宜,父亲也表示确实不贵。

买完肉,搀着父亲去买香料。走向干货店时,他开始解释为什么大清早来买肉:早来可以挑部位,下午来只能买别人挑剩下的。五花肉要买红白相间的部位,红白分离的部位不好,容易断裂。父亲说的很有道理,这对我来说是新知识。

买完香料,接着去日杂店买扣碗。一摞一摞的扣碗堆在地板上,我喊“老板,数十个扣碗”。父亲却说“别急,一个一个挑”。店员蹲在地上,解开一摞碗,一个一个拿给我们看,父亲点头的放在一边,不点头的放在另一边。父亲比我用心。

买了扣碗,此行购物圆满完成。出市场,叫出租,回家。又是扶上扶下,给的哥5块,卸载沉重的购物袋。

到家后开始分割五花肉。父亲抢着动刀,却切不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双手除了吃饭和抽烟,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吃饭时,饭粒越洒越多。抽烟时,烟灰烧洞越来越多。每次穿衣脱衣都要花上半小时。此时他却抢着切肉。他又使劲切了一下,还是切不动,于是决定先磨刀。我说我来。磨刀石放在水池边上,我往刀上淋了点水准备嚯嚯,父亲推开我,在磨刀石下面垫一块抹布,再淋水石上,多余的水渗在抹布上,抹布增加了磨刀石和台面的摩擦力,然后父亲熟练地开始磨刀嚯嚯。我又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刀磨好了,再试,这回刀刃切近肉里,但距离对面还挺远。我看他没有让贤的意思,只好辅助他,把肉两边按住,鼓励他用力切割。终于切下了第一刀,一刀又一刀,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一扇五花肉全部切成了4寸见方的大肉块。​    然后是洗肉。我洗了半小时,洗完所有方块,以为可以下锅煮了。父亲说叫你妈缝调料包。妈那会儿出去串门了,眼看他要发火,我赶紧说我缝我缝。翻箱倒柜找到一小片纱布,布上竟然还有针线,飞针走线很快缝好,父亲又指挥我从地下室取出闲置一年的大铁锅,一通洗刷,终于可以上锅煮肉了。

锅不够大,要分两锅煮。第一锅煮好,捞出后放在金属篦子上,在肉皮上抹了蜜,看起来很有成就感。在煮第二锅的时候,父亲拄着拐到厨房视察,问我“放了多少盐”?我一惊:没放盐。唉,在煮肉这件事上,我一点也不认真。

接下来,支油锅,系围裙,戴手套。一手盾牌(锅盖)一手铁叉,准备油炸方肉。父亲挤过来示范,我不忍拒绝。眼看一块方肉从他手里滑落,在锅沿上方掉进油锅,热油四溅,我不能由他任性,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撤离。他盖上锅盖守在灶台边上,听肉里的水分在油锅里蒸发爆裂,发出隆隆炮声和啪啪枪声。我再次劝父亲撤离,仍然无效。待枪炮声止,父亲揭开锅盖,手持二尺铁叉,叉起一块皮焦肉嫩的方肉,将抵锅沿时突然脱落,方肉再次砸进滚烫的油锅,一尺高的油浪随即拍岸而起。我咆哮着要强行推他撤出阵地。难为他力气虽不如我,却还是挣扎着完成了一次示范:再次从油锅里捞出方肉投入凉开水中,然后捞出置于篦上,以备切片装碗上蒸笼。

我并不是真的想学做扣肉,只是愿意陪父亲玩,就像小时候他陪我玩一样。只不过他陪我玩是为了让我高兴,我陪他玩,是为了孝顺。

2020.6.4日注:回想起来,这是我与父亲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了。那时候,他虽然行走困难,动作笨拙,记忆力衰退,但还能从自己兜里掏钱、付钱,能在农贸市场缓行半小时,还能磨刀,切肉,从热油里捞肉,并且记着做扣肉的每一道工序。

那天一共做了20碗扣肉,父亲挑出5碗,装好,准备让我带回西安。可是临走时却找不到他专门留给我的那份了,父亲又急又气,直怪母亲乱放东西。我赶紧劝他说“拿两碗就行了,下次再做”,父亲伤感地说“哪里还有下一次”。没想到那果然是最后一次。更没想到,那时距离他的大限,只剩下15个月了。

乘高铁从西安到闻喜只需90分钟,每过1-2个月我就回家一次。每次有人问“你又回家了?家里有事?”我总是答:“能回时不回,怕将来后悔”。

说到底,我的孝顺背后的动机还是自私的,我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感觉,从没仔细想过孝顺的目的。

2019年1月30日 腊月二十五

送年货的人络绎不绝。厨房的案上地上堆着各种肉类、牛奶鸡蛋、红枣水果和五谷杂粮。我问母亲这些东西怎么归置,母亲吩咐我:“把肉切成大块,和水果杂粮搭配分装”。我照做的时候,她翻开电话簿挨个打电话:小吴你在哪?到我屋来一下。学兵你在吗,下楼来一下……接到电话的年轻人一个一个敲门进来,80岁的老母亲精神矍铄站在门口,每人一份年货递过去,伴着一阵又一阵的寒暄。

午饭时分,有人敲门送来一盘香喷喷的肉丸子,一会儿又有人敲门送来一盘刚出锅的麻花,又伴随着母亲和来人的一阵阵欢声笑语。而父亲总是沉默着。他原本就不擅长邻里往来,帕金森病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更加淡漠,加上听力下降,说话吃力,他越来越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2020.6.4注:那个阶段,父亲总是抱怨他说话费劲,尤其是刚开口的时候,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发出声音。父亲还说,他总是话到嘴边却想不起要说什么。我并没有仔细体会,甚至没有重视父亲的发音困难,只是对后一句话回应道: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也是话到嘴边却想不起要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的发音困难已是帕金森病进展的征兆。而他总是话到嘴边想不起要说什么,正是记忆力严重衰退的结果。我却用自己偶尔发生一次的头脑短路,来对应他的“总是”。如果一句话始终无法跨越从大脑到口腔的距离,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体验。那段日子他沉默的像块石头,总是闭目养神状。问他好多句,他只轻轻摇头或慢慢摇手,多数时候没有反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比起父亲,母亲更有吸引力。所以,我在家的大部分时候是在和母亲的热烈交谈中度过。父亲沉默着坐在一边,我全然不知他的孤独。

2019年4月15日 周一

晚上电话请安。妈妈夸小弟厨艺有长进,夸弟媳干活不惜力。我心甚慰。最欣慰的却是和父亲的通话。他主动讲了两件事。一件是媛媛升职,另一件是小弟不懂事。先是喜形于色(我听出来的)夸媛媛为人处事有进步,在她那批年轻人里最先被提拔。然后控诉小弟不操心家里家外的事,甚至用“坏”这个词形容他。可能他觉得这个词有点狠,又补充说小弟对他还是很孝顺的,最后又夸小弟媳聪明能干(我偷笑)。大概连续说了15分钟左右的话。其实他说什么内容不重要,我高兴的是他还能关注周围的人和事,他还愿意说话,虽然发音不清,但基本流利。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和85岁高龄的父亲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谈话了。

最近几次回家,坐在父亲边上,听他慢慢说话,不再重视他说什么,有没有道理,有没有趣味,只要他开口说话,我就高兴。比起年前,要好的多了。难道媛媛的进步对父亲是一个良性刺激?

2019年6月5日 周三

今天电话请安后,心情沉重。父亲越来越容易摔倒。开始是偶然摔倒在小区门口,不久又摔倒在饭店楼梯旁,近来在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各处都摔倒过。今天晚饭后,父亲又在家里摔倒了,直挺挺地躺倒在客厅地板上。母亲去扶,扶不起,反被他带倒。母亲自己慢慢爬起来,先拿一个抱枕垫在父亲头下,再移过一个矮凳,努力扶起父亲蹭上矮凳,然后拿过拐杖递到父亲右手,她再蹲下,让父亲左臂环搭在她的项背部,一起用力站起,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父亲每次摔倒,母亲就如此做法,除非身边另有人在。今天晚上,父亲摔倒后,嫌母亲动作缓慢,让自己躺在地上时间太长,催促母亲去求邻居帮忙,但母亲不愿动辄麻烦别人,于是,父亲大怒,母亲也怒了。

我打通电话后,母亲并没有描述父亲摔倒后二人的争吵。倒是父亲接过电话就告状:“闺女,你妈不管我了!”我笑着说:“不可能吧,我妈怎么可能不管你啊?”父亲顿了一下,又把话筒递给母亲,说:“你自己说!”于是,母亲坦白因拒绝求援,二人争吵,她一怒之下就说:“你再摔倒我不管你了!”

父亲越来越依赖家人陪护的同时,脾气越来越坏。他常常对母亲和小弟无端发火。父亲思维迟钝,发音困难,他想说的话难以顺利表达时,就又急又恼,怒目圆睁,常会举起拐杖敲打家具,甚至打人。我总是劝母亲不要和父亲计较,我说他是个病人,运动退步,智力也退步了。母亲总是委屈地说:“我不计较,我知道。”

2020.6.5 注:父亲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不仅降低了自己的生活质量,也降低了母亲的生活质量。80岁的母亲乐观开朗,可是并不强壮。我担心母亲被父亲拖垮,担心母亲走在父亲前面,超过了担心父亲的状况。我意识到父亲的坏脾气是帕金森病的精神症状,但并不认为这会影响父亲的寿命。潜意识里,我一直以为父亲至少能活到大伯那样的93岁高龄。有一次我坐在父亲身边,一边拆着九连环,一边陪他看电视。父亲突然沉重地说:“闺女,你知道吗?爸爸日子难过啊……没法子,只能受着。”我当时没有体会父亲的心境,只是心疼照顾他的母亲。我平淡地说:“要是我妈病着,要你天天服侍,那日子才是难过呢。”

我若知道,他的生命已到了最后一程,即使没有办法刹住死亡马车,我至少可以多听听他的抱怨。那个时候,倾听,不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吗?

2019年7月25日 周四

两周前,父亲和母亲又因为一件小事吵架,母亲生气了,顺手摔了一个茶杯。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没法过了,要来西安。我赶紧回去把他接来。可是次日他就后悔了,给母亲打电话道歉,潜台词是想回家。可是母亲还没消气,说你在西安待着吧,让你闺女伺候你。父亲受到打击,心火又起,想和母亲吵架,又不会拨电话,即使把电话号码大大地写出来拿在手里,因按键的手指移动过于迟缓,始终无法连贯地拨出一个完整的电话号码,所以总是央我给他拨通。两次之后,我就知道他和母亲通话的目的是撒气。我不想给母亲添堵,就拒绝帮他拨电话。父亲不服,自己去拔,按下几次按键后就把话筒举起来说话,仿佛是拨通了一样,向我示威。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还是端着座机来求我:给你妈拨个电话嘛!看他气愤又焦虑的表情,我被迫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见母亲的声音“喂?”,再递给父亲,暗自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没想到父亲沉默了足够长时间后说道“你把户口本准备好”,母亲问“干啥?”父亲说“等我回去离婚”。我吃了一惊。却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行行行,和你离了婚,我再嫁个好人享福去”。父亲一时语噎。是啊,他能说什么呢?即使他能流畅地说话。在他健康能自理的日子里,这一辈子都是母亲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不能自理的3年以来,年近8旬的母亲仍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现在他却要离婚,显得多么滑稽。看着85岁老父亲毫无表情的面容,我无法获知他的心理活动和思维轨迹。但是,“回家离婚”是一个回家的好借口啊,不止能急切地回家,而且能气势汹汹地回家。他心里肯定是清楚的:老伴绝对不会抛弃他。

在西安住了两周,父亲归心似箭。母亲气消了以后,每天主动打电话来和父亲聊几句,父亲就盼着母亲的电话。有时明明上午已经打过电话,晚上却抱怨说:你妈一整天也不打一个电话。我实在不忍心再扣押父亲在西安,就让小弟来接他回去了。

回家后再也不提离婚的事。

2020.6.5注: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来西安。父亲80岁以后就不愿意出远门了。这次在西安能住满两周,是因为顺便做了白内障手术。他一直抱怨视物不清,虽然白内障并不严重,但为了表示我们舍得给他花钱,还是做了一只眼,换了最贵的晶体。原打算若效果好,再做另一只。可是父亲说做了的那只眼还不如不做,于是作罢。

两周的陪伴,我初尝了陪护失能失智老人的无奈。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要出去散步。甚至半夜起来就要开门出去。每天晚上,父亲在卧室的床上和客厅的沙发上来回转移。怕他摔倒,听到动静就要起来看着他。父亲不会用遥控器,电视24小时不关机,随时为他切换频道。他把音量调到很高。怕影响邻居休息,我刚调低一点,他又调回很高。

手术前的周末,我和永平带他去看舞台剧“驼铃”,我们推着轮椅,在剧场里十分醒目,工作人员和观众都竭力提供方便,那是对老人的尊重和对孝行的褒奖。剧场里空调的出风口设在前排椅背上,无法调节风量,父亲说冷,永平就一直用手遮着出风口。我们以为父亲会对这种奢华的现代舞台剧感到新奇,但他如坐针毡,刚开场不到半小时就要求回家。观众席是旋转的,我们已经离开了入口,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我哄着父亲,告诉他好看的在后面呢。父亲说他听不见,永平一幕一幕讲给他听,他仍然说听不见。他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要求了几次退场后,终于熬到了剧终。

我真切地意识到父亲精神上的衰退了。每次容忍他带给我的麻烦,都会想起从前他对我和我的女儿百般的疼爱,好像是从银行支取一笔存款,用来孝顺他。目睹父亲在心理和行为上逐渐萎缩的现实,是无奈而难过的。“父亲”这个词与父亲的老态时时发生冲突。一直以来,我把“父亲”一词等同于“父爱、高大、后盾”,当失能失智的父亲无法行使他的父爱和父权时,我竟然渐渐地不能把他当作父亲去敬。这是多么不讲道理的逻辑!

父亲终将会从壮年走向老年,我有什么理由要求年老的父亲永远具备壮年父亲的理想品质?

2019年8月31日 周六

援外归来,心里总算踏实了。在外的每一天都担心父母有事。母亲在电视上关注我们行动的每一步,每次通话我都能感觉到母亲的与时俱进。父亲已经很久对外界事物毫无兴趣了,前几天却被老挝的大巴车祸吸引,催母亲打电话问问我是否安全。母亲让他放宽心,说闺女是去救人的。母亲还说她训练父亲背唐诗,每天背一首。原来父亲不理睬她,最近却很乖,每天背一首。一本唐诗三百首,书角有很多折痕。母亲很有成就感,我却知道,父亲的服从代表着他向痴呆又走近了一步。

我归心似箭。高铁站候车室。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儿,穿着黄色毛衣和黑色灯芯绒裤子,迈着一双小腿扑向他的妈妈,一个穿戴时尚的女士。孩子喊着"妈妈妈妈",清脆的声音嫩得散发出奶味来,孩子一只小手举着一个蛋筒,融化的冰淇淋不断滴落在黑色灯芯绒裤子上。那年轻妈妈万分宠爱地抱住她的孩子,万分温柔地嗔怪他“你弄脏新衣服了宝宝,知道不?”

我突然想到父亲。父亲步态蹒跚,总把饭粒撒在衣服上地上,但他不能像这小孩子一样口中呼喊"妈妈妈妈",只能依靠老伴和儿女照料自己。而动物的本能,是呵护后代,而不是呵护长辈。为人子女者,有几人能对需要护理和关爱的长辈万分宠爱万分温柔?

2019年10月20日  周日

今天上午父亲做了膀胱造瘘术,从小腹正中接出一根指头粗的软管子,连接一个档案袋大小的尿袋。尿袋固定在他的衣服纽扣上,上床休息时,尿袋就挂在一根压在床垫下的小木棍上。

周三下午,小弟突然来电说父亲一整天尿不出来。我心里一惊,急问有没有浮肿。小弟说只是尿不出来,没有其他异常。我想应该是前列腺的问题,让小弟马上带父亲去县医院泌尿外科住院。小弟用轮椅推着父亲住进泌尿外科,护士给父亲置入导尿管,马上流出了大量尿液。父亲已一周没有大便,小弟戴上手套为父亲掏出了几十块干硬的粪球。父亲的无尿不是心脏或肾脏问题,我放心了些。我请教了一位本院的泌尿外科主任,咨询有高血压糖尿病和帕金森病的86岁老人做前列腺手术的可能和风险,得到的建议是先口服几种药物治疗一周,若仍然排尿困难,再根据前列腺肥大的程度评估手术的必要性。

完成了周四的门诊和周五上午的大课,周五晚上赶末班车回来。父亲正在盼着我呢。导尿管已经留置了3天,父亲仍然不能自主排尿,他焦急地希望能手术解决,但王主任说,父亲的前列腺增生并没有严重到导致尿闭,即便是切除前列腺也不一定能解决排尿障碍。他的建议是选择创伤小的膀胱造瘘术,同时继续口服药物治疗。若以后能自主排尿,再关闭瘘管。考虑到前列腺切除术对父亲的治疗效果可能微乎其微,倘若术后不能解决排尿问题,仍然需要做膀胱造瘘术,我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同意王主任的建议,做膀胱造瘘术。

王主任亲自给父亲做的膀胱造瘘术,过程十分顺利。父亲暂时没有排尿障碍了,也摆脱了痛苦而屈辱的导尿管,但他似乎更加烦躁不安,反复问我什么时候能去掉这个尿袋。我一遍遍安慰他,让他好好吃药,过一阵子能自己尿出来就可以关闭瘘管去掉尿袋。而事实上,我知道父亲不可能摆脱尿袋了。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能否排尿,父亲一次又一次要求上洗手间,拄着拐在洗手间一站好久。他的躁动使尿袋里的尿液明显地带上了血色,我忍不住责备他,威胁他若不安静点,尿血就会更严重。但是,父亲却说“那是伤口的血,不是肾脏的血”。这句话让我感到欣慰,父亲偶尔仍然有正确的判断力。

2020.6.15注:做手术的那天中午,我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说想吃红烧肉。永平就去街上买了一份红烧肉和一份米饭,父亲只吃了几口饭,却吃了不少红烧肉,一大块一大块的,自己用筷子夹起来放到嘴里,吃的挺香。我和永平对视一眼,都认为父亲饭量还行。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正常进食了。

造瘘术后,父亲被迫带着尿袋生活,这对他的自尊心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我和家人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父亲从此不愿出去见人。

2019年10月23日 周三

今天母亲电话里说,昨天上午父亲出院回到家里,午睡醒来大发脾气,硬说尿袋固定的位置不对。母亲和三个老伙伴正在打麻将,父亲竟然过去掀翻了麻将桌,轰走母亲的麻友。傍晚时分,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举动,央求母亲给那几个麻友打电话逐个道歉,请她们原谅,请她们以后照常来家里玩牌。并且提出让小弟回自己家好好补觉,这一段时间陪他住院辛苦了。可是到了半夜,他就开始折腾。三次拔掉尿袋的堵头,尿液淋湿裤子褥子和床单,有洁癖的母亲一遍一遍给他换裤子换床单,换下来就立刻洗净挂上晾衣架。可怜80岁的母亲劳碌一宿,头痛腰痛疲惫不堪。

母亲说父亲不是故意的,说他是傻了,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可是我忍不住怀疑父亲是故意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2年前或是5年前,父亲就基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了,他只是全身心感受自己的各种不适,期望家人关注他的不适,却不会真正关心家人。偶尔也会说几句暖心的话,只是停留在客气的层面,并不真正为对方着想。他总是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总说你母亲已经厌烦了盼我早死等等,其实是怕母亲和小弟不好好照顾他。

我猜父亲掀翻麻将桌是生气的表现,他认为母亲应该在他出院当天对他关爱有加,而不是照常打牌。若那些牌友们围坐在客厅里对他嘘寒问暖,他就感觉更好些。

我猜父亲把小弟打发走,在夜里一次次制造事端,是想考验一下母亲,看她会怎样对待大小便不能自理的自己。他出院前一天我专门叮嘱他:回家不能折腾我妈啊,她经不起你折腾。也许父亲正是因为我这样说才故意折腾母亲。我忍不住这样想。

父亲这样做的动机只能是个谜。母亲问他,他说不知道不记得。

2020.6.15 注:父亲出院后10天,大弟请假回家看他。母亲电话说,你爸脾气越来越坏,两个儿子在跟前小心侍候着,还不知足。大弟电话里跟我说父亲很躁动,几乎每几分钟就要改变一次体位,或要起来,或要躺下,还摔倒了一次。我说,他是故意折腾你,撒娇呢。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时起,父亲与我,与弟弟们,与母亲已经无法正常交流了。他便秘加重,排尿困难,都是自主神经功能受损的表现,是帕金森病进展到后期的迹象。我眼看着父亲一点一点丧失功能,更看到他带给家庭的负担越来越重。我那时考虑最多的是找一个合适的护工,来减轻家人的负担。却没有更多地重视一点一点丧失功能的父亲的生活体验。就像养老院的创办是为了给医院腾出病床,给家庭减轻负担,而不是为了满足被照护者的需求。这真是老人的悲哀。

2019年11月13日 周三

今天电话请安,母亲照例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然后,照例把话筒递给父亲:“给你说,是闺女”。话筒被传递到父亲手上。我感觉到父亲把话筒移近头部,却不出声。我唤他“爸爸”,他应"鞥",我问“这几天你感觉还好吗?”他答"不好",我问“哪里不好?”他答"都不好"。我问“饭量行吗?”答"不想吃",我问“几天解一次大便?”答"两天"。问“能睡好吗?”答"睡不着",问“能睡几个小时?”答"不知道",问“今天散步了吗?”答"腿没劲"。

这几个月,我和父亲通话的内容,仅仅局限在关于他身体状况的问答:血糖稳定吗?血压稳定吗?吃饭怎么样?散步了吗?得到的回答一般是2-3个字,几个轮回的问答之后,他就说“累了,就这样吧”。即使是我回家坐在他旁边和他说话,他也是惜字如金,没有谈话的兴趣。每一次答话的延迟时间足够消耗任何问话者的耐心,每几次问话,总有一次不答,像II度房室传导阻滞一样。

我感觉很泄气。在我问出每一个问题之前,就确信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永远是否定的。他表达的永远是不适,即使在健康状况相当平稳的日子里。

母亲是个坚强乐观,热情开朗的人。所有有益于老年人身心健康的品质她都有。父亲则相反。他脆弱,消极,胆小,而且自私。他曾经对子女和孙女们宠爱有加,但眼下对子女却蛮横无理,口不择言。母亲和子女们的良好建议他一概不屑。他固执地消极着,总爱说伤感的话。他越来越封闭自己。

2020.6.5注:大概是5年前,打电话时父亲常说“自己多保重啊,快50了,不要太劳累”。3年前,他仍然会在陈述自己的多种不适后,轻轻加一句“不要紧,你不要太担心”。自2016年冬天摔倒后一蹶不振,似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关心我的话,对家人之间的互相关心也十分漠然,不,好像他头脑里根本没有关心别人的概念了。有一次,在饭桌上,我先问他要不要添点汤,他摆手说不要。我就开始给母亲舀汤,他继续使劲摆手说不要不要。我当时提高嗓门说:你不要,别人还要嘛!他低头不语了。回想起来,从那时起父亲的认知能力和行为改变就在加速恶化。

2019年11月15日 周五

今日下门诊,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

一个年轻妈妈诉说1岁半的宝宝不爱吃饭,每次喂饭就象打仗一样,全家总动员。有做鬼脸逗他笑的,有表演吃饭喷喷香的,有趁机往宝宝嘴里塞饭的,有拍手称赞叫好的。我从不记得女儿那么小的时候喂她吃饭的事情,只记得每顿饭,都是父亲抱着她,催我先吃,他一边喂孩子吃饭一边炫耀着孩子的进步:我静儿会吃蒸鸡蛋了,一个蛋都吃完了;我静儿会吃麻花了,给她手里握一支麻花,一会就变短了,往上抽一点,一会又变短了……我记得总是我吃饱饭,放下碗筷,父亲才开始吃饭。因为我有了女儿,父亲提前1年退休,日复一日亲着她教着她,以至于女儿背唐诗时都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腊原打算月底回去休年假,陪她父亲1个月。她父亲喉癌术后转移,多浆膜腔积液。腊的姐姐陪侍了一个月,该她接班去照顾了。可是,因为老人状态比出院时好些,饮食睡眠和精神状态都算稳定,她就没有大动干戈地调课,只请了一周假,回去把父亲安顿到哥哥家就返回广州。我忽然又想到那个问题:如果你知道自己父亲的大限是哪一天,你愿意放下工作放下自己的小家,去日夜陪护他多少天呢?

2019年11月17日 周日

午饭时分,家里来电。每次看到“爸爸座机”来电,都心里一紧,怕是不好的事。母亲说“你爸今天早饭和午饭都不吃,头抬不起来,腿也动不了了”。母亲声音低沉,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慌,我也心慌。我说“赶紧到医院去看看吧,先做个急诊CT,随时联系我”。放下电话,母亲的声音让我不安,我琢磨着是不是立即动身回去。2小时后,小弟打电话说,去医院查过了,医生说没有大问题,不需要住院观察。小弟又说,父亲可能是生母亲的气,心情不好,不愿吃,不愿动。因为前一天夜里,他回自己家住,妈妈整夜陪父亲,父亲后半夜不睡觉,躁动不安,妈妈打他了。他说,打的很疼,打了5下,用拳头打的,打肩膀一下,两腿各两下。

我无语。妈妈干瘦的小手能有多大劲?可父亲干瘦的肢体,能承受多大的力?父亲一贯是娇气骄傲的人,日薄西山之年无力还手之际,被老婆打了,应是疼在心里。父亲一生不做家务,可有两个优点,一是工资全部交给老婆,二是从不动手。如今,贴身照顾他多年的老伴对他动手了,他的心情谁能体会。

一直不愿请护工照顾父亲,就是担心外人没有耐心,外人可能会打骂他。我宁愿妈妈不顾夜里躁动的父亲,自顾自睡去,也不愿她彻夜陪侍躁动的父亲气恼至极而对他动手。动手,就是家暴啊。可妈妈说:不管他,他走路不稳,摔倒了怎么办?我思忖着,自己摔倒,和拳头打五下,哪个更疼?父亲在心里有没有这样比较过?父亲住院时,小弟日夜陪护,他夜里不睡,小弟陪他不睡。他躺着难受非要起来,起来片刻又要躺下,躺下几分钟又要起来。怕他伤口开裂,怕他起来着凉,小弟摁住他不让他频繁起来。父亲向我告状:三儿大晚上骂我,说话可难听啦。我不能责备辛苦陪侍父亲的小弟,只得劝他:他说话难听,可比他自己呼呼大睡不管你要好吧。

有一阵子,父亲不在我面前告状了。

今天午饭时分母亲电话说父亲头抬不起腿也不会动时,我急切地想和父亲通话,但是,我只是听见话筒里父亲的呼吸声,我问“爸爸你哪里不舒服”,他似乎是嗫嚅了一下,没有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来。我听见母亲在旁边说“丫头问你呢,哪里不舒服?”我听见父亲清了一下嗓子,但通常的延迟时间过后,仍没有说出话来。小弟在旁边催促“我姐问你呢,爸你大声说”,可父亲始终沉默,没有说出一个字。我感觉到了,他不想说。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当父亲无处诉说他的委屈,不再向他唯一的女儿告状时,他该有多孤独无助啊。

有天晚上父亲对小弟说,我想我娘。父亲三岁时就没了娘。他说想娘的时候,一定像个弱小的孩子一样孤独无助。娘能给予的安慰,儿女们给不了。他才会说想娘了。我有点后悔,从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做主。可是,我能怎么为他做主呢?他每次告状,我都向着他,指责妈妈或弟弟对他不够好吗?还是能丢下工作亲自回家陪侍他?我能抱怨妈妈和弟弟照顾父亲不够周全吗?在我休假回家陪侍他的有限的时间里,我难道没有高声嗔怪他?我心里难道没有不耐烦?难道没有数着日子等赶回程的车?

去医院检查过后,弟弟问他:是住院还是回家?他说:医生说没有新问题,还住院干啥?(思维和表达都清楚),弟弟又问:那咱是回西湖小区,还是回我那边?他没有犹豫,说:回你那边(真伤心了)。

晚上,弟弟打电话,说父亲吃了一碗饺子,精神状态好多了。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去,释放了十几个小时一腔压抑的情绪。

2019年11月19日 周二

昨夜临睡前,大弟弟打电话,急急地说家里没人,又打小弟电话,才知母亲摔倒了,还缝了几针,现在和父亲都住到小弟家了。我赶紧打给小弟,小弟很镇定,说没事,已经处理好了,并马上把手机递给母亲。电话里,听到母亲的声音依然清脆,甚至还带着一点欢快的音调。她说折叠凳子没放稳就坐下,结果摔了个屁股蹲,后脑勺磕到书房的门框上了。她自己爬起来,先到卫生间拿一块毛巾捂着脑袋,然后赶紧给弟媳打电话,然后到卧室找出社保卡和钱包,坐在门口椅子上等,弟媳开车赶过来送她去县医院急诊缝了几针。我听着听着,一阵恐惧一阵心疼。问她为啥不打120,她说弟媳肯定比120来的快。80岁的老母亲,自己做好饭,在饭桌前摔倒,摔得头破血流,居然还能思维清晰:先止血自救,再电话求救,然后准备就医所需的卡和钱。从餐厅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到客厅茶几的电话旁,再到卧室,到门口,地上流了多少血啊!不然不会到医院急诊室等了半个小时之久,还需要缝针止血。后来弟媳妇说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家里地上桌上到处是血,象杀人现场一样。

母亲说,到了弟弟家。父亲不理她,不和她说话。

唉!父亲,真的已经丧失了关心别人的能力了。他难道不怕母亲这一摔再也不能相见吗?他不心疼母亲头上缝合包扎的伤口吗?

2019年12月2日 周一

刚去神经内科见张主任,为父亲的病情咨询他。我刚开口说父亲很躁动,他就接茬说,白天晚上不睡吧,别把家里人搞垮了。看来我父亲的状况是他意料之中的。我问是不是需要住院治疗,他说可以,你来尽尽心吧。短暂的交流,让我清楚地意识到,父亲的老去是回天无术了。本来我也知道是这样的。

一周前带女儿回闻喜。一进门,就看到父亲佝偻着坐在轮椅上,躯干弯成C形,头勾在胸前,歪着脖子,眼球向上转动才能勉强看到站在门口换鞋的我。我吃了一惊,距离上次回家才不到一个月,父亲似乎在加速老去。那时不过晚上8点多,为了等我和女儿,才坚持坐着,平时7点半就要上床睡觉的。父亲看了我和女儿几眼,听我和女儿寒暄了几句,只是表情略有变化,喉咙里发出似有似无的声音,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没有说出来。我不由得想起,几年以前女儿每次回来,他都兴奋地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家里那个最古老的单人沙发前,两手比划着沙发坐垫的长度,不厌其烦地重复:你看,你刚从离石抱回来时就只有这么长。女儿忙着打开行李箱,分发各样礼物时,父亲拿起拐杖指向卧室的门,我赶紧扶他从轮椅上站起,他的身体和四肢是僵硬的,如一根立木,已经完全失去正常行走姿势。他弯腰弓背,脖颈前伸,双臂下垂,双膝弯曲,双脚并拢,一步一寸,转向尤其困难,若无人扶持,随时可能跌到。我心疼地看着他何其典型的帕金森步态,突然想起上大学时老师带到课堂上的一些病人,他们站在讲台上,展示疾病在他们身上造成的特殊体征,那是些多么值得尊敬的人啊!

服侍父亲脱衣躺下,他双腿不能伸直,脖子不能后仰,只能蜷腿勾头地侧卧着,为了上下床方便,他横着躺在双人床的床尾,1米5的床宽作为卧榻的长度,于他竟不嫌短。

为了让日夜陪护父亲的小弟睡一夜整觉,我打发他回自己家去了,由我照顾父亲一个晚上。作为医生,值夜班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有时夜班是对医生体力和精力极限的挑战。我还从来没有为家人一夜无眠。

8点40分父亲躺下,我发现他呼吸急促,吸气时胸骨上窝深深下陷。我蹲在床前观察,发现是鼻塞引起。父亲两个鼻孔里的鼻痂和鼻毛纠缠着堵塞鼻腔,使他每一次吸气都很用力。我悲哀地想:他连抠鼻孔的意识都没有了吗?还是已经不能执行抠鼻孔这样的精细动作了?我找了一把棉签,端一杯温水,用棉签沾着温水一点一点把坚硬的鼻痂润湿打散,鼻毛缠绕在鼻痂上,不敢硬拽,当终于清除最大一块鼻痂时,就像打通了隧道一样,我的手指顿时感觉到父亲呼出的气流,他吸气时胸骨上窝不再下陷了。我很有成就感地问:“爸爸你现在舒服多了吧?”而父亲却抱怨道:“我想睡呢,你累死我了!”我立刻明白,这是他每天睡觉的时间,我的操作打扰到他了。我马上说:“好了好了,你睡你睡。”父亲问三儿去哪儿了?我说我让他回家了。父亲闭了几分钟眼睛,就挣扎着要起身。我问:不睡了?他点头。我问:睡沙发?他摇头。我问:穿上衣服?他点头。于是,我先移动他强直的双腿垂下床沿,再扶他坐起,一件件穿上衣服,最后穿上鞋,拄着拐,扶到客厅。在轮椅上坐了最多5分钟,他要起来坐沙发。沙发上坐了最多5分钟,又要起来,再坐回轮椅。没几分钟,要回卧室,坐在床沿上不肯躺下,说:穿,穿上!我说你不是穿着呢吗,你看穿得好好的。他低头想了几秒钟,说:脱。我就一件一件给他脱,然后扶他躺下。若不扶,他就会直挺挺地向后倒在床上,若自己想改变一下体位,就向打一次硬仗一样,累的气喘吁吁。我给他盖好被子,没几分钟,就被他掀开蹬开。我说:“爸爸,你睡不着就看看电视,或者和我说说话吧。”电视机开着,父亲没有看电视,也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他能表达的就是:穿上,起来,脱,躺下。

那天晚上12点以前,我完全服从父亲的意愿:穿上,起来,脱了,躺下。每次改变体位他都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折腾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发觉那些意愿,并不是父亲真正的意愿。那是一种病态的躁动,没有任何目的的“穿上,起来,脱了,躺下”,并不是他清醒状态下的正常行为,或者说那是一种他无法自控的精神症状。父亲毫无表情的苍老的脸上,双眼睁着,空洞无物,双手漫无目的地在衣服上摸索,解扣子,扣扣子,拽腰带,拽尿袋。难道这就是中医古籍里对危重症的一种症状描述:循衣摸床。我赶紧把着父亲的手腕数了数脉搏,检查了末梢循环再充盈时间,又用电子血压计量了他的血压,虽然获得的数据都在正常范围,父亲空洞的眼睛依然让我感知他体内的生命之火在逐渐衰微。我说:躺下吧,不要起来了,盖好被子,不要蹬被子了啊!他不搭理我。我不确定他是否明白那些简单句子的意思。父亲不再向以往一样对我抱怨他的失眠、便秘、腹胀、乏力等种种不适,只是服从他体内固有的某种程序进行着生命运动,表现出我看到的那些异常行为。他是在意识层面封闭自己了吗?还是故意考验我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孝顺他?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躁动着继续消耗体能。12点之后,我躺在父亲身边,双手握住他的手,不许他掀开被子,不许他起来。卧室的电视一直开着,直播在东京举办的花样滑冰。父亲努力想挣脱我的手,我说:爸爸你不能乱动,乱动消耗体力,你经不起这样消耗。父亲听懂了,但只安静了几分钟。我说:爸爸你睡不着,和我说话吧,我听着呢。父亲听懂了,他嗫嚅着嘴唇,费力地说“你让我死吧”,我装着没听清,也不愿他再说类似的话。我说:爸爸我很困了,你心疼我吗?你不动我才能睡啊。父亲显然是听懂了,他的手立刻就放松下来,不再挣扎。我握着父亲的手半睡半醒,每次睁眼看他,他都睁着眼。

等到父亲再次强行挣扎着起身的时候,是凌晨3点。我问他要解手吗?摇头。问他要喝水吗?点头。我扶他坐起来,喂了一小杯水。再强按他躺下,熟练地将他的双手握在胸前,说:天不亮呢,再躺会儿。我感觉自己已经俨然一个称职的护工了,这感觉令我一惊:我和父亲,竟是陪护和被陪护的关系了。这一夜,我束缚他,控制他,他没有了父亲的尊严,甚至没有了行为(即便是异常行为)自由。他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呢?他记忆力严重下降,思维迟钝,动作缓慢,但还没有失去情感。几天前他模糊不清地说过自己是家里的阶下囚,被老伴和小儿子欺负。他在生活上不得不依靠家人的照顾,在精神上他定是越来越孤独了。他定是意识到了自己精神上的孤独而又无可奈何,所以才愤愤地对我和弟弟说出那句可笑的话:你们老了也是我这样的下场。

早晨不到6点,母亲起床了,父亲也要起。他整个晚上最多睡了1个半小时。我跟母亲说他每天晚上不睡身体怎么受得了,母亲说他白天能睡几个小时呢。帮父亲穿好衣服,扶他在沙发上躺下,盖一条薄毯子,他盯着电视屏幕,不再躁动。我和母亲在厨房和餐厅准备早餐的时候,他安静地睡着了。我突然想到,父亲夜里躁动不眠,是不是潜意识里担心在黑夜里孤独地长睡不醒?有家人在周围活动着,他才敢放心的入睡。也许吧,也许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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