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青里泛红的毛茸茸的毛桃儿在绿得泛红的桃叶儿中间。桃叶儿杂乱,有的还被看不见的虫啃咬成一张小小的网,有的被啃噬成各种弧形,有的叶片背后聚了一大块毛毛虫,就这样横七竖八地枝桠在院子里,一点都不好看。
我觉得毛桃是世界上最难看的东西,但比起乱七八糟的有毛毛虫的桃叶儿来说,毛桃也就好得多了。有的毛桃上还挂着鼻涕一样的明胶,裹成脏兮兮的样子,抬头就可以看到,让人着实生厌。
可是日子实在寂寞,又馋,就忍不住拿长竹竿去捅些毛桃儿下来,在不喜欢里勉强挑些喜欢的。长竹竿捅下的毛桃儿无一例外地都会掉在杂草丛生的地里,翻开杂草去寻那刚刚砸在地上的有新鲜伤口的毛桃儿,那难言的滋味里的恐惧被砸得生疼生疼的。草丛里有各种成色的毛桃儿,有的已经皱得发黑,有的却还新鲜,只是多了几只蚂蚁。妈妈说不许去捡那些自己落下来的毛桃吃,吃了要肚子痛。华英姑姑就是肚子痛,造孽得很,我自然就不吃。
隔着一排半人高的方方正正的大石块的院墙外,是三奶奶家的地,后来插上了篱笆。若是忍不住翻越过去,自然是要引出三奶奶在黑暗的祖屋里指桑骂槐,回头再迎来奶奶的咒骂和娘低声压抑的呵斥——还是不要去作死的好。爷爷倒不大管,可能戴着老花镜在小屋里研究弟弟的生辰与名字——也可能是后来的记忆在这里重叠了,总之弟弟的名字后来就真的从强大换成了吉祥——或是爷爷正忙着帮别人抄写端端正正的小楷,哪有心思可怜我这个小不点。
后来弟弟因为爬在篱笆上玩,摔断了门齿,血流了一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吓得我恨不得是我摔了。那片篱笆真是有毒,毒过三奶奶的咒语。
但桃儿在树上,欲罢不能。
风雨夜过后,遍地都是毛桃。娘提着木桶,木桶里装着青草和玉米红苕煮熟的猪食,还放着一把大木瓢。娘倾斜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在有些湿滑的院子里将猪食提到桃树下专供放背篼休息的歇台上。娘歇着就忍不住,忍不住捡了一大木瓢落在地上的毛桃儿,拿回来倒在瓷盆里洗了洗了又端出去。
娘说猪都不大吃这个毛桃。
我吃的自然也不算多,可能主要是确实难以下咽,还有他们说毛桃吃多了会生一种病,大意是身上要长很多很大很大的疙瘩。三爷爷家的华英姑姑就一直生着病,而且是肚子疼的病,不知道跟毛桃有没有关系。
如此零星的画面里,还有奶奶的小女儿——我的小姑的影子。小姑从她就读的农中带回来柑橘和苹果苗,种在后园。苹果后来被我在暑假里亲自偷摘下来揣在书包里去放牛;而柑橘,被爷爷收藏在黄豆壳壳窝着的纸箱里,等我放了寒假回来过年。
小姑韶华的容颜,我完全不记得。记得的都是她的悲壮和她的苦。她的命运与桃花的颜色一点关联都没有,却更像是奶奶年轻的悲苦命运的翻版,一模一样。
想起来,是深深的惋惜。那么高大的一颗桃树,应该覆盖半个小小的院子,桃花开的时候,那该是多么美好啊?可我的记忆里为什么完全没有桃花开的日子呢?
我不知道那棵树存在了多少年。既然我还记得,那么娘看着桃花开,也应该有很多年,但即使是娘在龙泉旅居看桃花的日子,也不曾听她说起过那树桃花。娘和父亲很快就会移居那个桃花满天、瓜果遍地的富庶之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勾起一点点她的新嫁的院子和她初生的女儿生长的院子里那颗桃花的美丽。
五味子
正对堂屋大门有一座嶙峋的假山——假山其实还真不假,只是实在不高,算不得山——从东边绵延过去与种菜种苞谷栽果树的园子连为一体。后来父亲下决心花钱请了匠人将那嶙峋的表面削平,于是它成为全寨第一块晒坝。爷爷坚持不许修整假山正对老宅大门那个凹得像一把座椅的石窝窝,钢钎二锤和凿子,凡是铁器都不许碰触那个诡异的石窝窝,并从此不许我娘我奶奶背着要晒的粮食踩在那里上下。爷爷的意思是,即使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要去踩那个太师椅。
这样的禁令我私下里自然是完全不屑的。
石窝窝的乐趣不仅在于它是从院子到晒坝的捷径,对我的重要性,还在于踩着它往旁边靠一点就可以够得着那颗结出红色的怪异的果子的树。
树干和果子都让我觉得一种复杂的忧伤,因为它远远的就散发出一种生涩的味道和不可名状的晕的感觉,让人连脚趾头都知道,这玩意是不能吃的。
我也不记得它的花,但是它一柄一柄如云的细细颗粒的果子从郁郁青青逐渐转成红红火火,我却记得十分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寂寞,或者就只是好奇它的姿态和颜色,总之,我也会在大人们打盹的眼皮底下偷偷地摘下几粒或者是一柄来,溜到厢房的瓦檐下仔仔细细地“研究”。
这个令我喜欢又难过的玩意儿,奶奶和娘都说它叫五味子。她们说等它熟了以后,可以晒干了拿去卖钱,就像金银花、野百合、折耳根叶叶、癞疙宝叶结的车前子、丝丝绒绒的杜仲皮一样,等到累积多了就可以卖很多钱。
很难说有没有不怕死地尝过那玩意。爷爷奶奶摆在厢房柴屋里的黑魆魆的棺材,确实让我对死亡有着巨大的恐惧,但是好奇心又给予了我翻天覆地倒腾的勇气。
今天念起它,依旧有着莫名复杂的味道和眩晕,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小姑悄悄地出嫁一样,这株五味子,也悄悄地从院子里消失了。
既然可以卖钱,为什么奶奶和娘都舍得砍掉它呢?是不是,在我娘和奶奶共同打拼生活的岁月里,也发生过比钱更重要的事情,让她们作出比钱更重要的选择?
再后来,再见这玩意儿,是在中药房,在我的汤药里。几番验证,终于知道,加了五味子的汤药,那酸爽,只有用通感的艺术手法才可以再现它的忧伤和眩晕。
女儿也喝过加了五味子的药汤,好说歹说骗了几次之后,终于宁愿继续咳嗽,宁愿继续忍受身体的不舒服也不喝五味子汤。还说五味子是最可怕的味道,是舅舅故意惩罚她的药。
连日来的劳累、疲惫让断断续续的药汤没有前几次的药到病除,终于静下来,汤药里又有了五味子的酸爽。
此刻,一饮而尽这酸爽,从前的日子就像风一样一遍一遍掠过发梢,一遍一遍掠过心头。
2016/6/5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