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成都的当天下午,我乘坐一辆公交车回宾馆。窗外,绿树、车辆、行人一闪而过。忽然,路旁一剃头匠正在给一老人剃头的情景掠过眼前。我心一惊,偌大的都市居然还有剃头匠在街头剃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怀疑是看花了眼。我决定去探个究竟。
早晨的空气,湿漉漉的,透着凉爽。河里升起一层淡淡的雾岚,罩住街道旁的树木。河边的步道上,有几个人在跑步,有一群人在跳广场舞,也有几个人俯着身子将鱼竿打在水中。我依稀记得头天坐公交车见到剃头匠的场景,匆匆地往那儿去寻找。
大街与河道的距离很是宽阔。街道边是人行道,人行道旁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木旁又是一条步道,步道旁才是河道。跟河道差不多老的,一定是那一株株高大的黄葛树。黄葛树虬枝盘错,根深深地抓住泥土。每一条根,都是一段故事,都是一段时光。那粗大的树干,小的需两个大人伸手合抱,才能箍住,大的至少得三个人伸手合抱。黄葛树的叶子,绿油油的,小果子也正青青的,藏在叶子里边,那么安稳、那么沉静。树下,果然有剃头匠正在给人剃头。
剃头匠的工具实在是太简易了。一把拉杆拖车,一个木制工具箱,箱里胡乱堆着梳子、推子、剪子、剃刀、刷子之类的东西,一面小方镜挂在拉杆上,一块荡刀布也挂在拉杆上,两把塑料方凳。一个男子坐在方凳上,胸前围着大红围布。围布长长的,盖到了男子的小腿处,后背也盖得严严实实。剃头匠左手拿梳子,右手握推子,边梳边推。一会儿功夫,男子的头型被剃得板板正正,齐齐刷刷。剃头匠又拿长毛刷子,掀开围在男子身上的大围布,掸刷落在脖子上、耳朵根上的发茬。侍弄好了,剃头匠双手捏住大围布,用劲地抖几下,“扑扑”地几声响,头发细屑都掸落地上。男子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五元钱,递给了剃头匠。旁边等着的一个客人又坐到塑料凳子上。
“好多年没见到这情景了。”我说。
剃好了头的男子摸了一把下巴:“看,胡子刮得很干净。”
那男子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一口,坐到黄葛树下人堆里。黄葛树下,坐了不少人,围一个圈,拉家常,说些往事。我在想,或许,在它的绿荫掩盖下,这些人曾经光着屁股捉蛐蛐,躬着脊背逮蚂蚱,打着赤脚爬树抓知了。现在,那些顽童,经历了摔打和磨砺,个个都已人到老年。而那一排黄葛树,依然苍劲,挺拔,伟岸,坚韧。
于是,有关小时候剃头的记忆瞬间珍贵起来。
乡下的小村里,没有商店,也没有理发店。想要剃个头,得步行十几里山路,到街上去。街上有个理发店,管方圆几十里,去得晚了,等半天才轮得上。大多的时候,乡里人一年也上不了几趟街,需买些什么,能请人代就代了,唯剃头请人代不了。头发长了,胡子硬了,能拖就拖,时常蓬头垢面。好在都是乡里乡亲的,见了也不怪,嗔笑道:“看,像个刺猬子。”
剃头匠挑着剃头挑子来了,村子里就热闹了。老爷们聚在一起,随意坐在简陋的椅子上,先来先剃,依次剃头、刮脸,享受着剃头匠无微不至的服务。剃好了的,没剃的,都还迟迟不愿离去。大到国家政策,小到家长里短,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素的荤的,也没有个主题,也没个主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一言我一语,一顿海谝。说到趣处,一阵哈哈大笑,笑声穿过树梢,惊起鸟儿“扑扑”飞去。太阳落山了,天也麻麻黑了,剃头的也都剃完了,大伙才愿起身,带着各种有趣的消息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剃头匠挑着挑子,一年总要来几趟。一把推子,一把梳子,一把剃刀,几十年如一日。工具换了一把又一把,剃头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剃头的人由青丝满头到白发苍苍。剃头匠走村串户,推推剪剪,养家糊口,送走年年岁岁。
要不是有几个人比我先到,等着剃头,我真想坐到塑料凳上,让成都的剃头匠给我剃头。
小时候,我最怕的事,要算是剃头了。见了剃头匠,先躲,再倔,最后是嚎。躲不过,倔不脱,嚎不顶用,硬是被母亲紧箍在怀里,坐到凳子上由剃头匠摆布。剃头之前,剃头匠用温水把头发洗干净,打上肥皂,沤上几分钟。沤时,剃头匠左手拉住荡刀布底,把布拉直,右手满把攥住刀柄,拇指食指对捏住刀刃后脊,从上往下拖刀,又反转刀刃从下往上拉。剃头匠的手法娴熟,一拖一拉,一正一反,刀刃在荡刀布上来回游动。我看得眼睛直眨,身子直往母亲怀里缩。剃头匠左手按住头,一声“别动”,剃刀已在头上“刷刷”地动,头发纷纷落地。那时候,多剪平头、光头。小孩子剃头,一种是头顶仅留一圈齐短头发,别的头发全部剃光亮,像顶一个锅盖在头上;还一种与“锅盖”差不多,只是把“锅盖”剪成“铲子”形,像顶一把锅铲在头上。
我八九岁时,父亲也才三十多岁,正当青年。他长了满脸络腮胡,又密又硬。人们见了他,喊他总要在姓前加个“老”字。剃头匠说,给我父亲剃头不划算。剃之前,要把剃刀磨锋利。剃头匠先在一块青石上洒些水,把刀平按在青石上反复磨,磨上一袋烟功夫,磨石磨起黏糊糊的石浆。再拿出软磨石,洒些水,用力均匀地在磨石上又是一气反复磨。感觉差不多磨锋利了,拿起刀,轮着刀刃,用手指轻轻地在刀刃上刮过,这才起身给父亲剃头。等着剃头匠干完活放下家伙一拍手:“好了,你睁眼瞅瞅行不?”父亲也不讲究,左右扭着脖子,对着镜子,然后用手摸摸腮帮子:“还行。"
父亲剃了头,刮了胡子,还原了年轻,嘴角扬着笑,很是光彩。我们仨兄弟便喜欢在他身上揪。管不了多久,父亲的又密又硬的胡子很快长出来,看上去又像个老头了,自然又怕他了。
村子里,女人们才不舍得花那个钱,一般都是自个儿在家热点水洗洗头,擦半干了,喊来邻里嫂子,用毛巾围着脖子,拿剪子咔嚓嚓地剪一圈。今儿你给我剪,明儿我给你剪。剪着剪着,头上便生出了白发丝,手艺也好起来了。剪毕了,还递上镜子,“瞧瞧,好看不好看?”大嫂拿着镜子,对着头,左看看,右瞅瞅,痴痴地直笑。脸蛋顿时有了红晕,映在镜子上,如一朵灿烂的桃花。
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出了趟远门,回来买了一把推子,给我们仨兄弟当起了剃头匠。我也更加地害怕剃头了。起初,父亲拿着新推子给我剃,手法不娴熟,剃的头发高低不一,长短不齐。剃的头像老鼠啃过一样,难看极了。剃长了还可以再剃些,可剃短了,就只能由他去了,反正过些天,头发又长出来了,难看就难看吧。后来,父亲练的有了手感,该平整的也平整了,该圆的也圆了,剃的头还算有棱有角。可是,推子用久了,迟钝了,往往是推不净,推子夹着一两根头发被硬生生拽起,疼得眼花直冒。坐在凳子上,推子在头上游走,头发随时有可能被夹起,吓得浑身直抖。实在疼怕了,就作怪不剃了,父亲哄上半天,眼睫毛上还带着泪珠,又重新坐到凳子上。少年不知愁滋味。那个时候,父亲母亲平静地带着我们仨兄弟生活着,哄着哄着,我们长大了。
有意思的是我们仨兄弟居然都做过剃头匠。树上的知了狂噪不休,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人们忙着农活,我们下河摸鱼,上树捉知了,滚铁环,打陀螺。该玩的都玩过一遍,便突发奇想,摸出家里的推子,当起剃头匠,互相剃头。尽管剃得跟狗子啃的一样,尽管被推子夹得眼泪直流,却也还装模作样,跟真的剃头匠剃头似的,洗头、围毛巾、打肥皂、剃头......
现在洗脸剃头是大事。剃头不叫剃头,叫美发,洗脸不叫洗脸,叫洗面。大街小巷里,美容美发店多,用品多样,手法繁杂。有时理个发,要经几位师傅的手。
阳光透过黄葛树枝,斑驳地洒下来,晨练的人慢慢散去。我得走了,按计划,今天陪妻女去游武侯祠。转身往回走,又回过头来盯着剃头匠的背影出神,突然才想到,赶忙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挑着挑子走村串户的剃头匠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日新月异的今天,飞速发展的成都,剃头匠依然守护着自己的手艺,让老客人们不至于迷失。这种坚守,依然默默无闻地继续着,努力地活着。
那既往的简单、清贫却让人留恋的岁月,再也无法体味。其实,我真想让剃头匠给我再剃次头。
(原作刊发于《天平》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