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失乡者
—— 当故乡在你骨头上刻下墓志铭
归乡者最残忍的刑具,是记忆。它让你用童年的尺,丈量物是人非的废墟。
黄昏的锈色漫过村庄。我套上散步的鞋,鞋底却像踏在陌生人的地界。这方水土,已认不得它养大的孩子。
操场死了。水泥封喉,停车线如裹尸布勒紧曾经的边界。那方承载过咸菜、棉被和少年扣杀的乒乓球桌,连尸骸都没留下。空荡的水泥地上,只泊着几辆铁兽,冷光映着夕阳,像灵堂的灯。
河死了。童年眼中奔腾的腱子肉,如今是道溃烂的伤。水色发绿,浮着塑料袋的痂,散发陈年药渣的腐气。我印象中那条吞下过无数纸船、映照过无数呐喊的河,被抽筋扒骨,只剩一滩沉默的脓。
桥矮了。那座小学时需鼓足勇气跨越的雄关,三步便踩到了尽头。桥下再无令人脚心发麻、血脉贲张的漩涡,只有一洼死水,映着一个缩水的、模糊的倒影。宏伟的不是桥,是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和盛满胸腔的远方。
巷子幽深,老纯们的声浪粘稠:“听说XXX又换了个女朋友…”唾液裹挟着陌生的人名,在麻将桌上方织网。我收紧衣领,贴着墙根疾走,生怕被那网粘住,风干成明日的谈资。这曾用脚底板丈量过每寸土的小巷,如今成了需要潜行的雷区。
夜幕吞下第二个操场。六盏瞎了的灯,如被绞死的尸首悬在半空。破秋千吊着童年残肢,在风里吱呀作响。跷跷板锈成合不拢的颚骨,再无力托起一声欢笑。篮球筐低垂着头,像被抽了脊梁。路灯光勉强涂抹出小径轮廓,却照不亮操场的荒芜。没有孩子需要光,他们正用瞳孔里的电子屏,烧尽最后一片想象的旷野。
离村时,月光把我的影子钉在水泥地上。影子挣扎着,想爬回那座矮了的桥。——可桥下的死水,已照不出游魂的形状。
卷二:断根录
—— 当兄弟成了群聊里蠕动的尸体
有些情谊活着,名字却早已刻上墓碑。扫墓人定期供奉饭食,只为证明棺椁尚未朽透。
那时,我们是给这村庄刻疤的人。
乒乓球砸出的凹坑是勋章,脏话是淬炼情谊的炉火。拳头落下,淤青是男孩歃血的酒。为争一个球能骂得唾沫横飞,吐口水,追打,摁在地上互殴。打完,下晌照样勾肩搭背,仿佛那拳脚是粘合剂。牌局能从晨光熹微杀到星斗满天,饿肚子是荣誉勋章。赌卡牌,白手起家,人生的“第一桶金”是花花绿绿的硬纸片。兄弟间哪来温言软语?嘲讽是亲昵,互损是关怀。这烙印深入骨髓——成了我如今调侃成习、拙于温情的根,也成了骨子里那点“流氓的义气”:自己人开口,刀山火海也得趟个印子。
如今,“兄弟”成了群聊里蠕动的游戏ID。年度饭局如同集体扫墓。筷子拨弄冷掉的菜肴,屏幕蓝光映亮一张张空茫的脸。话题在“王者”“吃鸡”“联盟”的峡谷里打转,我像个误入异邦的哑巴。其他人低头,指尖在方寸之地厮杀。我们给情谊裹上青铜棺,钉死棺盖的钉子,叫“已开局”。这名义的兄弟,不过是血缘与习俗强扭的瓜藤,结不出甜果。
唯他不同。那个睡过同一张床、披着毯子与我共御“异能兽”的他。那个分享过六点晨光与九点星辉,把鞭炮塞进水缸、把冬日冰块捂在掌心融化的他。年岁与距离将他熬成了半透明的影子。他叔叔成家后,他像候鸟断了归途。某次高中假期,我在家门口撞见他。他立在院墙外,我向他招手,他点点头。我推门进屋,他转身进院。一道门槛,隔开了两个宇宙。
终章在他奶奶的白事席上。那位看着我俩长大的老人,也成了黄土一抔。他请了一周假,眼窝深陷。饭后,我俩坐在童年疯跑的操场石凳上。安慰的话在喉头结成硬块,碾磨得生疼。沉默像冰冷的苔藓,爬满石凳,爬上脚踝。暮色四合时,我终于挤出干涩的一句:“这几天…调整下心态。”他扯了扯嘴角:“我还好,就是睡得少。”声音飘忽如烟。宴散,我们并肩走过那条刻满笑声的小路。脚步声空洞,踩碎一地未爆的童年鞭炮尸骸——那是年少的我们埋下的地雷,专炸今日归来的失乡人。此后再无相见。
后来我梦见那条路长满荆棘。他在那头喊我名字,声带里爬出青苔。——而我的脚,已穿不上童年的鞋。
终卷:游魂志
—— 当故乡的户口簿将你迁入“幽灵”一栏
所谓乡愁,是活人为死去的记忆披麻戴孝。孝服下空空荡荡,唯有游魂在唱挽歌。
高中起,家门成了茧房。外出时日短,更无处可去,无人可寻。村庄加速将我剥离:几位看着我长大的老人相继入土,消息传来,隔着千里电波也能呛出泪来。同龄人长成稻田里的稗草,面目模糊。小辈孩童,更是陌路。再过十年,我存在于此的痕迹将被彻底抹平——非我遗忘村庄,是村庄的脉搏里,已没了我的血。
他们说我“跳脱”了牢笼,是“出息”。却不知我悬在双重的废墟之上:身后的故土塌陷成标本,被水泥、麻将、电子屏和流言填塞;身前的城池用钢筋水泥的冷漠硌着脚心。那些留在原地的“兄弟”,把精液当情种播撒,把牌桌砌成墓碑。老纯们齿缝漏出的风流韵事,不过是活死人咀嚼的防腐剂,维持着一点虚假的热乎气。
我学不会在网上“种”情谊,像在水泥地插秧。重要的人,名字刻在冰上,越是紧握,消融越快。孤独是提前预习的棺椁。躺进去,练习呼吸,只为有朝一日,当村庄彻底咽气,还能将记忆中残存的半缕儿时月光,锻成封棺的银钉。
墟脉已断,游魂何归?我所能守住的,不过是方寸之心,与眼前尚存温度的人。至于那盘根错节、名存实亡的复杂根系,就任它在时光的旱地里,枯成一声叹息吧。
最后一次离村,桥头的野狗冲我狂吠。它嗅出我骨缝里的异乡气。——好畜牲!这村里,总算还有个认得出我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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