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四通八达的路网,已经把我之于过往的记忆分割地支离破碎,但这依旧是我内心深处的故乡,熟识的味道,丝毫没有为周边厂房的工业气息所冲淡。西面冬日里如黛的群山,西风中瘦到了极致,在山的脚下,一个盆地的边缘,我深情地驻望,在最低处,弥水北流去,过弥水后略显突兀的是高耸的香山(箕山),远处流动的氤氲的气息,使人恍若驻足沧海岸边,而香山恍若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于此静观大海的波涛汹涌,起伏不定,感喟你我不平淡的人生。背后不远处山顶的望海亭,海岱雄风,浩荡而来。
身后路的尽头,就是群山,城市在扩张之中,已经膨胀到了山的脚下,一片楼房从几个小山顶上逆势生长铺陈开来,宣告着城市膨胀的无限欲望,一些村庄次第消失,化成呆板一致的楼房,又有一群久居于此的人们远离了土地,而残存的被工厂包围着的土地里面,遍布着待价而沽的密实树苗,却终究不能够成长为茂盛的森林。消失不见的村庄,在地图上已经找寻不到踪迹,留下一片虚无和淡淡的忧伤,总是感觉到一种独有的气质和文化已经自此永远消失不见。
当初的我们,改变了居住地,在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之中,满怀喜悦地带走了户口,似乎要永远地从这座村庄消失,但时间愈久,在内心深处的无法割舍和释然就愈发强烈,总是在失意时,不自觉地从这里汲取一份力量,因为泥土的芬芳,我们赖以生存的五谷杂粮和新鲜蔬菜,手中汗渍渍的钞票,土地永远是慷慨和无私的,最终它又会收留我们,似乎是富饶的土地供养了我们,其实是我们在供养着土地,几十亿年以来,土地蕴藏了太多的信息,而我们的存在却赋予了其更多精神和文化层面的东西,哪一片土地无不是饱含着深情?我们之于那一片土地,无不是无限的热爱。
有时,觉着自己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螳螂,试图用孱弱的力量去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一种模型化了的故乡,确切地说是诗意了的故乡,固执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美丽如左,鲜活如初,只是年轻的人们换了模样,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也不曾与他们熟识,故乡终于等同于异乡了。但土地在,老屋在,那几棵老树在,浓浓的乡音在,一切又何曾疏远过?
故乡,是一个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和忧愁的港湾,也许一样有令人却步的刀子风,但土屋内,火苗舔着铁壶黢黑的底,水汽欢快地吹着口哨,看家狗蜷伏在火炉旁,惬意地睡去,又会在断喝声中,极不情愿地在被赶出去时哼哼几声。在严冬,静静地守候在火炉旁边,让时间凝滞不前,用心感受时光的游走,无人打搅,在熟悉的温暖气息中默默,听风歌唱,昌潍大平原冬日里的浩荡雄风,吹得水库冰面啁啾作响,吹断了枯枝,也吹走了一切的脆弱。一切小动物都躲在温暖的洞穴里面,裹着干草,静静等待春天回来。
只是熟悉的东西,已经消逝的太多,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地怅然,也许只有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才会去回忆过去,但只有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更加透彻深入地认识周围的世界,以及人情世故。
曾经村北屹立的石桥,古官道,在之前相当于现在的227省道从上而过,几千年前一直延伸到上世纪战乱年代,百姓们赶脚走亲的路,难民们北上闯荡关东的路,兵匪们飞扬跋扈的路,官家耀武扬威的路,侠客们潇洒飘逸的路,拨不开历史的烟尘,看不清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也看不见怯怯而又孱弱的书生,沿着官道一路北上,进入松林书院和云门书院,直至进入繁华的京城,这路上走出了状元郎,走出了阁老,更走来了富弼、范仲淹、欧阳修,和婉约的李清照和她的夫君赵明诚,书生意气,摇曳在荒郊古庙的烛光中,辉映着知冷暖的善良小兽们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迷人的光。
在这样一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黄土路上,爷爷牵着驴,从十里外的水沟村,将奶奶驮进了家门,开启了一个大家庭的最初艰难岁月。那个时候,村子里还是镇政府的所在地,镇子以下的部们叫作某某站,某某所,有食品站出售肉食和一些鱼类,采购站收购药材和废品,特别是收购槐米、蝎子和废品。食品站和收购站就在古官道上井口以西,老家就在井口以东,几乎是门对门,食品站是出售熟食的,总会有那么一口大锅在冒着热气,与里面的人熟识之后,可以从其中舀上一大盆煮肉的汤(不是肉汤),回家泡上煎饼就是什么都比不上的美味儿,这是之后姑姑告诉我的,想想也是,一个七个孩子的家庭,在那段岁月是多么的艰难,而那时村子里面几乎都是这样的家庭,尤其是在灾荒的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将自己生存下去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我的童年记忆里,镇政府已经搬走了,新的柏油省道已经从村东面修好,老官道已经废弃,变成了田边的小路,唯一明显的是村北的青石拱桥,石墩,石拱,长条石铺就的桥面。如今,一切都隐藏在新建的路基下,一切都消失在栉次鳞比的房基之下,官道边上的那一眼每到夏天就有水涌出井口的古井,井口石壁之上由井绳刻画出的深深痕迹触目惊心,井壁之上厚厚的青苔以及小小的苔花,都不见了。一同消失的,有繁华,有落寞,更有一代代的人们,咿咿呀呀的木制独轮车,绝尘而去的骏马,载着先人和海右的才俊们远去,化成苍云白狗。
村东也有一眼水井,井旁有一高一矮两棵柳树,矮的直径四十公分,高的已半米多的直径,矮的是垂杨柳,枝条柔美,轻垂向地面,在风中舞动着风姿,乡人称之为“棉柳”,高的一棵却是枝叶刚直,直冲青天。每每春天,昏黄中的两丛鹅黄嫩绿,惹人怜爱,树下的水井,水质甘甜,清晨勤劳的人们过来担水,空水筲在小伙子们的肩头上吱扭吱扭地响着,水筲碰触井石壁发出清脆声响,井绳放到水面,咣当一声,轻轻晃动井绳,水筲里进满水,提起时却是洒落的水滴落入井里时清悦的声响,与山泉水从石洞顶滴落别无二致,夹杂着年轻人发力时沉重的喘息声。担满水后,扁担又有节奏地唱起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充满了力量。
一旦有老人或是姑娘过来担水,就立刻会成为年轻人们争相帮助的对象,而之前谈恋爱就叫作处对象,井台相会,却也成全了不少年轻的男女。井台,更是妇女们洗衣服的好地方,只要不是严冬,总会有人在井台边洗衣服,最为惬意的确实夏日的午后,甘冽的井水提上来,先饱饮一番,然后在洗衣盆中快意地消磨着时光,东家长,西家短,井台,成为了播放新闻的电台,而只一会儿,井台边的篱笆和干树枝之上,就会晾晒起五色的衣服,当然还是以军绿色、蓝色、灰色为主。等我长成小伙子时,已经在上高中了,令我难忘的是一次担水时,竟然从井中捞起来一条小小的鱼,之后就一直养在水缸里,也会极不小心地在给花浇水时舀入花盆。
井台东面,是一片良田,春有碧绿的麦苗,夏有金黄的麦浪,秋有无尽遐想的青纱帐,冬有白茫茫一片雪夜。最让人舒心的自然是初夏,麦子已经抽了穗,灌了浆,依旧是绿油油的,在日渐温热的风中起伏。燕子已经归来,布谷鸟也唱起宛转的歌声,微风燕子斜,东边的矮柳树上垂下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拂动着年轻人的心,让人不禁会有挠痒痒的感觉。不远处,省道上高耸的白杨树,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喧嚣,新生的绿叶,泛着绿光,在风中哗哗作响,远方的气息奔涌过来,车流又把此处的气息带向远方,路上骑行的人们,负重远行,抑或是载着家人朋友,飞驰向下一个终点。车流和人们远去了,在绿色划就的轨迹中,绿色消失在远方的苍莽之中,化作苍茫大地中的一抹怅然,却牵引着年轻人的目光转向远方。
忘不了炊烟升起的薄雾缥缈,柴草燃烧后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有温暖,也有富足的味道,有时在厨房烧火时,遇上豆秸,也就是煮豆燃豆萁的豆萁,反复敲打后的豆秸蓬松易燃,偶尔几个漏网的豆荚,叭的一声弹开,一会儿烤黄豆的清香会飘散开来。不知谁家的油煎小咸鱼,香气飘过了几条街,让孩子们不自觉地咽口水。大多时间里,孩子们会在街上疯跑,每到吃饭时,就会有此起彼伏的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声声悠长的呼唤,越发显得乡村的宁静,而在孩子们的睡梦中,汽车引擎声在远近中模糊和清晰,心思不自觉地由远方转向远方……
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已身在远方,却将眼睛放逐于更加遥远的地方,因为可能没有弄明白自己所处与所思所想,所以,从一个远方走向另一个远方,家乡,变成了故乡,也变成了远方。追求也罢,不知足也罢,这山望着那山高也罢,一个人总归是要向前走的,走的远一些也就离开了家。
离家的路,可谓是少小离家,自从初中开始,就开始住校,却不似现在的寄宿制学校一般,没有什么可以加以利用的条件,唯一的就是可以烧开水的锅炉,一个搪瓷缸子,一罐儿咸菜,自带干粮,一张厚厚的麦草席,散发着淡淡的麦草清香,裹着棉被床单,在晚自习之后,不知谁会喊一声睡吧,同学们就一起叮咣地挪动课桌,在水泥地上铺床睡去,一共有四个班,几十个少年每晚每早每天,重复着单调清苦的生活。而那时依旧会有快乐的感觉,一群少年,在一起拼搏,现在看来,近乎于苦难之中,但在那时,却是生活的全部,没有什么,只是那朴素的知识以改变命运的信仰。
人一旦有了信仰,也就不知苦为何物了,一般而言,一个人在精神层面永远是富足的,在想象的空间里面,自己永远是主宰自己的王者,很少有一些东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内心精神世界,我是我自己的主宰,这是一种无法逾越的快意。
一切都已经远去了,消逝了的,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历史永远在向前的进程中,一切不可能一成不变,变化的模式却可以尽量地多一些,如果所有的遵从一个唯一的模式,只会是一个僵化的结果。工业化的进程,注定会推倒一部分乡村的诗情画意,但应该不会是消灭乡村。
此刻,我在故乡的臂弯里固执地失眠了,窗外早已没有了鞭炮声,那些远没有往年热烈的鞭炮声,记忆里面的春节,永远是热闹非凡,不仅有极强的仪式感,更多的是实惠的,糖块儿,瓜子儿,红包,鞭炮,新衣服,白面馒头,年糕,饺子,肉类和炸带鱼,一挂两百响的小鞭儿,拆零散了,可以放上几天,偶尔不可多得的还有摔炮,用弹弓远远地送至谁家房舍的山墙炸响,让边上的孩子们羡慕不已。
从进腊月,孩子们就已经盯紧了窗台上晾晒着的鞭炮,眼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一直鞭炮声不断,那是长长的寒假,年前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地慢,而年后的时光又是那么地快,而年味儿总是能维持很长的一段时间,从做豆腐,杀猪,煮肉,扫房子,到贴春联,剁饺子馅儿,除夕下午,家家户户的案板已经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了,收音机总是开到最大声,各种厂家的厂长已经陆续出来拜年了,记忆里面最多的是自行车厂厂长,一般都是携成千上万的工人给全国人民拜年,飞鸽,永久,金鹿还有其它的牌子。那时,人们在除夕夜会起的特别早,一般在一两点钟就会起来敬神,放鞭炮,三点半之后已经有人开始拜年了,不似现在,直到六点钟之后,才会有动静。毕竟那时物资的匮乏和生活水平还比较低,孩子们更为热切地希望得到红包和好吃的,那种热切,会让许多孩子们彻夜不眠,生于七零年代的你我,便在其中。
现在的窗外,异常的安静,心安处,是故乡,而我的内心深处并不安静,也许是一种怅然,更多的时候,我们也许只能通过一些回忆安抚自己的内心,而程式化了的故乡,却已经深植于内心,成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这已经是一个人文化了的故乡,如同陈酿的美酒,时间愈长,口感也愈发的醇厚。故乡,留给我们更为宽广的想象空间,在我们内心,已经武断地过滤掉所有的不好,放大了所有优秀的东西,于是故乡成为一朵莲,出淤泥而不染。
也许之于故乡,不曾有美丽的诗行,却尽是难忘的过往,白发苍苍的双亲,颓然却屹立不倒的老屋,生长着庄稼的田地,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小阳春的三月,麦苗开始分蘖拔高,风吹麦浪的六月,一切都开始实诚起来,菊花飘香的九月,轻纱帐里无限的风光,孕育着沉甸甸的希望,雪花飞舞的寒冬腊月,在谷囤里,在地窖里,在瓦缸里,是辛劳的收获,而在白雪之下,青青麦苗正在积蓄着力量,一切的一切,都是最美的景致,胜过于世间其它任何的地方。
哦,故乡,让我在你的臂弯里畅想,今夜无眠,只为明日的远游,又一次的离开,何时归来,不可知,但心终归此处,你我皆知。
在故乡的夜晚,我总会香甜地睡去,不论有多少的烦心事,不去想,只是归期渐近,不得不选择离开,自然会想起最初的选择,最初的义无反顾,是不是错了?无论是坚守或者是远离,都为了一个更好的明天,于己于家都是,在舍得之间,去平衡和安慰自己的内心,有时会是一种挣扎,人总会陷入近似的围城中去,但改变却是需要一种决心,所以很多事只是感慨和说说而已。
故乡,当我今夜无眠时,你不要笑我的痴情,当我明日决绝中远行时,你不要笑我的冷漠,更多的时候,只有一句,别来无恙?
许久了,年少时一直有一个疑问,那些闯荡关东大地的人们为何不再归来?在遥远的他乡,越过渤海湾,驻望家的方向,默默地回味故乡的气息。只因一个人的无奈,曾经的奔赴远方梦想成为了现实,人生就像跨越了一条河流,此岸和彼岸,却是没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