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不朽男人

要说历史上被黑的最惨的帝王是谁?商王帝辛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商王帝辛的“黑料”可谓数不胜数,像什么宠信狐妖妲己,荒淫无道;骄奢淫逸,与一众美女在酒池肉林中裸身嬉戏;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修建鹿台;发明炮烙酷刑,残杀忠良……累累罪行,简直就是罄竹难书,不仅千百年来稳坐“反面典型”的头号交椅,“纣王”这一称谓更成了昏君、暴君的代名词。

然而搞笑的是,经过多番研究考证后发现,这一桩桩、一件件罪行居然都是人为编造的。顾颉刚在《纣恶七十事发生的次第》中表明,商王帝辛的罪行是层层加码的结果,实不可信。

武王伐纣的檄文《牧誓》(另一篇《泰誓》已被证实为伪作,故不做讨论)里面仅有三项罪名,战国期间增加了二十项罪恶,汉朝增加了二十一项,两晋时增加了十三项。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么,历史上真实的商王帝辛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帝王呢?

这就要从武王伐纣的檄文《牧誓》中列出的三大罪状说起了。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bū)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尚书●牧誓》

罪状一:惟妇言是用

说白了,就是“女人干政”。

然而,与女性地位低下、话语权缺失的封建社会时期不同的是,商朝是一个由母系社会逐渐向父系社会转变的时期,此时的女性地位相对较高,而且能够参与如祭祀、占卜、军事征伐等国家大事,并涉足政务。此外,对于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女性,商朝会赋予其“妇”的称号,以示尊重。

比如,我们熟知的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她是历史上第一位有据可查的女性军事统帅,曾多次率领军队出征,为平定羌、土方、鬼方等国的战役立下赫赫战功。

在甲骨卜辞中,我们也经常能看到女性担任“巫”和“小臣”等重要职位,协助商王处理国家事务。

这表明,女性在商朝的政治舞台上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不仅拥有话语权,而且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这一现象,在晚商时期尤为突出。

既然“女人干政”在商朝很普遍,并不是与当时的政治规矩相违背的行为,那这条罪状的重点就不在妲己给帝辛吹枕边风,而在于“言”,也就是这枕边风的具体内容。

妲己的确是帝辛的妃子,但历史上对她的记载甚少,她究竟干了什么政,怎么干政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统统没有任何记载。我们只能通过相关历史记载来推测一二。

“惟妇言是用”这里面的重点字有两个——“言”和“用”。“言”自然是指妲己之言,而“用”则表明帝辛听进去了,并且采用、实施了。

可以肯定的是,妲己并没有“妇”的尊号,她的言行也并未被任何史料记载,也就是说,无论是地位,还是政治影响力,都并不大,至少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资料来看是这样。

那么,这里就有两种猜测。

一种是,妲己是纯纯的背锅侠,就因为获得了帝辛的宠爱,所以成了靶子。纵观历史,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褒姒、妹喜、杨玉环皆是如此。说白了,就是周武王要给伐纣找一个“正当”理由,表明其正义性,让天下人信服。毕竟,我们的老祖宗是非常讲究“师出有名”的,当年朱棣要打匈奴,愣是安了个替汉高祖刘邦当年遭受的白登之围报仇雪恨的名头。

另一种是,妲己对帝辛说了于周和武王姬发不利的言论,甚至是屡次进言,让周武王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所以欲除之而后快。要知道,商和周的恩怨由来已久,自从商王武乙在周的地盘上莫名其妙被雷劈死之后,商和周之间就有了隔阂。之后,武乙的儿子商王文丁或许怀疑父亲之死与周脱不了关系,所以有了后来的“文丁杀季历”(《竹书纪年》)。至此,商和周之间便算是有了血债,商对周也一直比较戒备。商王帝辛第一次东征时,就将周王姬昌囚于羑⾥,这一举动显然是对周有所防备,怕自己在外征战的时候,被其背刺。

说到这里,是不是很多朋友立刻会想到姬昌的嫡长子伯邑考为救父亲,被纣王杀害并做成肉饼给姬昌吃的故事?若这个故事是真的,那商和周之间显然又添了一笔血债,甚至对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姬昌来说,绝对算得上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是,遗憾的是,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存疑。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商和周之间的关系在帝辛在位期间始终很微妙,面对后期日益强大的周,肯定会有人向帝辛进言防患于周,所以如果妲己真的如此进言,也是合情合理。

这两种猜测皆有其合理性,甚至可能兼而有之。

虽然由于太过久远,真相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但“惟妇言是用”这一条罪状明显是指责帝辛沉湎美色、荒淫无道。

周武王将这条罪状列在首位,无非是因为“妲己的美”和“帝辛对妲己的宠爱”是有目共睹、人人皆知的,最能最能引起共鸣,至于帝辛是不是真的因“美色”而荒废朝政,是不是真的“无道”,可就不是有双眼睛就能看明白的。

要知道,大众是很容易被引导的。再加上,帝辛上台后进行的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实打实的动了很多人的权力蛋糕,得罪了不少人。

周武王这面旗帜一竖,无疑先将自己摆在了“正义”的一方。

“名”既有了,接下来就该列具体的罪状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罪状二:昏弃厥肆祀弗答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帝辛蔑视神明,不敬祖先,疏于祭祀,不履行祭祀职责。

商朝信奉神明,尤其是崇拜自己的祖先,我们熟知的那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说的就是商的起源。

商朝始祖殷契的出生充满了神话色彩,其母有娀氏之女简狄在桑林沐浴时,吞食玄鸟之卵,结果怀孕生下了殷契。

这不妥妥殷商版太子夜华吗?

之后的故事,就退去了玄幻色彩,契长大后,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帝舜封为司徒,敷教百姓,受封于商地,赐姓“子”,由此奠定了商族的政治与血缘基础。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着于百姓,百姓以平。”——《史记·殷本纪》

神话部分看看就好,毕竟自古以来的帝王将相,谁还没有个不凡的身世呢,像什么汉高祖刘邦乃蛟龙之子、王美人梦日入怀而生汉武帝刘彻,明太祖朱元璋出生那天红光满室、隋文帝杨坚出生时紫气充庭……这些“神奇异象”的背后,潜台词就四个字——“天命所归”。

商人给祖先的起源编织充满神话色彩的传说,当然也是为了证明商族"天命所归"的合法性。此外,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商朝的底色里就写入了浓厚的神明崇拜,商王被视为上天的代言人,以至于发展到后来,神明崇拜与祖先崇拜合二为一,商王活着时是人间的“王”,死后则为神,是天上的“帝”。

对于商朝的神明崇拜,《翦商》里的一句描述非常的贴切且形象:"商人把世界理解为股份制结构,上帝占股51%,历代先王组成董事会,在世商王只是CEO。"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礼记·表记》

与神明崇拜相伴随的是祭祀礼仪,商人笃信通过祭祀,可以获取神明的庇护。从考古发掘出的殷墟甲骨卜辞中可以看到,商朝的祭祀活动十分频繁,而祭祀是需要祭品的,除了酒、玉器、粮食、牲畜等常规祭品之外,还会使用“人牲”,就是人祭,而且人牲数量甚多。

甲骨卜辞中记载的殷商时期祭祀所用的人牲至少有14197人,仅盘庚迁殷以后到商朝灭亡的273年间,所用人牲就多达13050人,在这个时期又以武丁“盛世”最巨,其在位的59年间,人牲的使用数量高达9021人,其中最大规模的一次祭祀就献祭了500人。

这些还仅是记录在卜辞中的,有确切数量可查的,另有531条相关卜辞未记人数。可想而知,若是加上那些没有记录的、不可查的人牲数量,数据会有多么骇人。

我没有找到帝辛时期具体使用人牲的数量统计数据,不过帝乙和帝辛两任商王在位的40年间,明确的人牲数量一共是104人,单次祭祀最多使用人牲30人。

相较以往而言,这段时期祭祀献祭的人数显著减少,表明无论是祭祀频率,还是祭祀规模,都大不如以往,这倒是佐证了帝辛“昏弃厥肆祀弗答”这一罪状。

值得注意的是,“昏弃厥肆祀弗答”的背后,可不是什么不敬鬼神、不敬祖先,实质是王权对神权的压制。

虽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非但不是罪状,还是一种进步的思想。但以当时的社会环境、政治环境而言,帝辛的这番举动,无疑极大的触动了贞人集团的权力及利益。

贞人是商朝掌管占卜事务人,也就是神权代言人,这意味着对于占卜结果,贞人手握最终解释权。而对于“政教合一”的商朝而言,国家大事势必要请示神的旨意,神的旨意不能违背,商王也不行,这也就代表着贞人的权力非常大,能够直接影响国家政治、经济决策,甚至凌驾于王权之上。

商朝的开国君主成汤就曾因贞人的占卜之词,差点把自己作为最高级别的祭品,自焚(史称:燔祭)祭天。武丁时期,也曾出现过贞人集团扣押商王战车以要挟祭祀预算的事情。帝乙时期,王欲征东夷,却因占卜“大凶”而被迫放弃,此时的王权已经沦为了神权的傀儡。

此外,据殷墟出土的甲骨显示,贞人集团控制着青铜器铸造权和占卜产业,仅安阳妇好墓出土的祭祀青铜器就重达1.6吨。

贞人集团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因此,在商朝的政治生态中,王权与神权始终处于激烈的博弈中。比如,看似荒唐的“武乙射天”事件,实质上就是一次王权与神权的正面交锋。

帝辛继位之时,商朝正处于不断衰落的时期,已经失去了对周边番国的控制。事实上,商朝自从武丁中兴之后,一直到帝辛继承王位的这百年间就都没有出现过明君,国力更是一代不如一代。

“帝甲淫乱,殷复衰……帝乙立,殷益衰。”——《史记•殷本纪》

这意味着,帝辛接盘的是一个四分五裂、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俗话说的好,手里有权好办事。帝辛若想改变现状,第一步就必须巩固王权,摆脱神权对王权的束缚。

那么,帝辛是怎么做的呢?

一方面,将祭祀权收归王族,减少祭祀次数,改“十日三祭”为“一月一祭”,并大幅削减人牲使用数量。殷墟考古发现,晚期祭祀坑锐减50%。另据安阳出土青铜器铭文显示,纣王亲自担任“大祭司”主持祭祀。

另一方面,将部分祭祀青铜礼器熔铸为兵器,此举显然是在为“东征”做准备。殷墟考古发现,标准化青铜箭镞数量激增。

又是祭祀制度改革,又是削减祭祀规模,还熔铸祭祀礼器,神权完全被王权压制,贞人集团被彻底边缘化。

帝辛的祭祀改革,除了得罪了贞人集团,还触及了人牲祭祀整条“产业链”上下游各方的利益,比如羌人(人牲主要是羌人,即战俘)抓捕者,而周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为商朝提供羌人。

亶父带领周族投靠强大的商朝后,靠着捕猎羌人,成为商人在西部地区的统治代理人。周人打着捕猎羌人进献商朝的名义,不断征服周围小部落,不断壮大自己。另外,甲骨文中的“周”,是“用”和“口”两个字的合写,意思是在商人看来,周人的作用就是替他们提供羌人,用于祭祀。

很明显,在帝辛的祭祀改革中,周也是一大“受害者”。


罪状三: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

翻译过来就是,帝辛弃同宗同族的兄弟不用,反而任用那些从四面八方逃亡而来的重罪之人,让他们入朝为官,做大夫、卿士。

这就跟帝辛官僚体系的改革有关了。

在人事任用上,帝辛打破了世卿世禄的贵族臣僚世袭制度,启用了有能力的非贵族平民,搭建起职业化的官吏系统。

比如,胶鬲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帝辛便让他经营盐业,成为了盐业的三大始祖之一。

再比如,恶来(秦始皇嬴政先祖)身强力壮,其父飞廉擅于行走,帝辛便破格启用二人为将,率兵征讨黎、苏等附属国,战功卓著,深受帝王器重。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真有一技之长,不管出身几何,皆能在帝辛这里谋一份差事,发挥所长。

帝辛的这番改革,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唯才是举。

此外,帝辛还设立了直属机构管理财政,截留祭祀青铜用于铸造货币,将经济命脉握于掌心。

人才是第一生产力,是转型的关键,是国家的基石。帝辛推行的官僚体系改革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突破了僵化的官吏组织架构体系,打通了阶层跃升的通道,集聚了非常多的各方面的人才。

当然,帝辛的改革也得罪了不少人,首当其冲的就是贵族阶级。

另外,帝辛任用的官员,有一部分是收容的四方流民,而帝辛“收容流民”的举措则直接触动了诸侯国的利益。

要知道,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人口就是财产,帝辛收容其他部落的流民,就相当于动了诸属国的财产,同时也传递出一种信号,你可以选择更好的生存环境。这对于诸侯国来说,无疑是一种利益上的损害与侵犯。

“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左传•昭公七年》

与帝辛“收纳流民”的做法不同的是,周文王姬昌实行的则是“有亡荒阅”,不允许藏匿任何逃亡的奴隶,一旦发现有逃跑的奴隶,便把他们抓起来送还给原来的主人。这项举措得到了诸多奴隶主贵族的拥护,在之后的武王伐纣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从帝辛的一系列改革中,可以看出帝辛是一位雄才大略,极具开拓性的雄主。他的改革措施,不仅切中要害,而且贯彻到位,让不断衰落的商朝再次兴盛,四方诸侯臣服,开疆拓土,统一东南,书写了商朝最后的辉煌。

可惜的是,帝辛的改革也动了太多人的蛋糕,贞人集团、贵族阶级、诸侯国。最终,这三大势力联合起来,里应外合,趁帝辛东征胜利,先行回朝,城中防守空虚之际,发动兵变,结束了商朝600年的统治。

帝辛,这位商朝末代的逆行改革者,在生命的最后,登上鹿台,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自焚祭天,以身殉国,他的宠妃妲己也选择随他而去,自缢而死。

如今,很多人称帝辛为最后一位人皇(这一称呼源自同人网文),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他没有败,会带领商朝走向怎样的未来?后世又会如何评价他?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