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 || 美人罪

楔子

扶尧三年,囯丧期满。

十里长街烟花繁,千户门前张灯彩。

新皇娶妻,普天同庆……

“本王登基时他们就比本王高兴,今日亦如是。”白离站在城楼上,红衣黑袍眉间含笑

“吾王登基乃是民心所向。”

“尧锦候府嫡女,降颜郡主斐染亦是闻名四国的美人,百姓皆以为此乃吾王良配。”风韵犹存的老王妃白阁站在年轻的帝王身后,眉心朱砂一点,青黛色裙袍尊贵无比,只是,美人垂暮。

这是景帝白离的姑姑,昔日万千宠爱一身的绯华长公主,也是四国公认的战神弦王南越歌爱了一生的女人。

只是一朝英雄落败,塞边黄沙埋骨白。

余下的半生月色,皆由她一人独赏。

“本王登基也好,斐染为后也好,侄儿都是要多谢姑姑的。”白离望着城楼下的十里烟花色,嗓音中带着淡淡的浅笑。

景帝白离,负手而立站于城楼之上,身姿迎风未动,醉红色的襟袍帛带飘于空中,眉目间神色里,藏尽温柔……

倘若轿辇里坐着的是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啊……

“走吧,去迎本王的皇后。”白离掩起那半分不该有的神情,转身朝楼下走去。

轿身轻晃,珠帘轻摇。

斐染拿下了掩面的盖头,透过微微晃动的珠帘抬眼看着骑马走着轿子边上送她出嫁的兄长。轿身不时轻轻晃动,斐染却丝毫不受影响,除了步摇流苏相撞之外,再无动静。

南迄策马走在轿边,不时向长街两旁观礼的百姓们点头致意。斐染望了他一路,直至最后他都不曾回头一眼。轿里的美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她抬手把那抹绯红罩于头顶……

“恭喜吾王。”“母妃万安”南迄轻跃下马,向白离白阁抱拳施礼。

“迄公子,有劳。”白离站在城下,向南迄微微点头。

弦王独子南迄,幼时习武提词,无所不精。少时也曾随父斩贼护主,弯刀泣血,也曾论诗作画惊艳绝绝。然,弦王埋骨他乡,新皇登基时他带着弦王府的死士在宫外守了一夜,撤走时天下已然换主。景帝誉他武功卓越救驾有功,朝堂封赏时他却在百官面前立下誓言此生不入仕,不参军,不袭爵。

彼时多少人赞他年少成名,绝代风华却傲的不可一世。只是父王身死,所有的荣耀他皆不要了。纵然可惜,却不可奈何。世人再见他,也只得敬一声公子。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

行过年少时风声鹤唳,如今身姿已亭亭如松,眉目清举,却不见疏狂。

白离越过南迄走到轿前,躬身掀开珠帘。斐染未动,绯红遮面,他本该牵她下轿。却见他抬手揭了眼前那抹绯红,斐染眉头皱了一瞬,随即匆匆低下了头。

因为白离伸手探上了她的眉心。他顺着她的眉骨细细划下脸颊,轻柔的抬起她的下巴。

斐染被迫仰头,低垂着眼睑任他打量。

斐染听到一声轻笑“弦王妃诚不薄我。”语毕,那片绯红重新覆于斐染面前。遮住了那媚骨红颜……

少时懵懂,她便听南迄讲到过,她这副容颜生的太过明媚,且再过几年,四国之内怕是无人匹敌。便是皇帝她斐染也配嫁得。

“多少祸水东引皆因美人而起,染染莫要活的太过张扬,方可安然此生。”南迄盘膝坐于树上,瓦罐清酒伴笛长歌,不羁又洒脱。彼时斐染还笑说“弦王世子盛名在外,若你愿意娶了染染,不愁护不住我。”

未曾想过一语成谶,弦王世子锋芒尽藏,拱手将她送给了帝王。

“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中州西部有一个小国家,那里接近黄沙之地。土地贫瘠,植被树木都难以存活。但他们的子民非常聪明,他们用岩浆把沙子烧成琉璃运到四国的土地上贩卖来换取粮食,也算能够活的安乐。”

“只是后来换了君王,新君昏庸,奸臣当道,叛乱四起。战火绵延了数十年,致使这个孱弱的小国民不聊生。四国的君主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几乎是动动手指就可以把这个国家分而食之。”

“也确实这么做了,这个于他们而言如蝼蚁一般不堪一击的国家毫无抵抗之力,唯有一位公主愿意持宝剑上战场为这个荒凉之地博一线生机。”

“结果呢?”

“她在战场上也算晓勇吧,但毕竟一个女人,能成什么事?”

“后来公主被俘,无一人敢言。”

说话的是白离,讲到这儿他微微一顿,似是有些梗咽。他坐在桌前,手中把玩着本应被二人饮尽的合卺酒。斐染面上的红绸未揭,端坐于榻上静静听着景帝白离一人娓娓道来。

“后来她就被送进了一个帝王的寝宫。好歹是个公主,但就这么无名无分的圈养在宫里。就因为生的美丽。”

话音落,斐染微微皱眉。心中暗忖莫不是白离的母亲?

“后来这个国家灭了,千顷国土被鲜血浇灌,宫殿庙堂毁之一旦。”

“亡国之仇灭族之恨啊~”

“偏偏这个时候,她还被诊出了有孕。她本想掐死腹中之子,但是,稚子何辜?”

“她放过了这个孩子但是没放过自己,产后不到七日,她拖着虚亏的身子登上了摘星楼。”

“十九层宝塔,一跃而下。”殉国。

“她留下的那个孩子没有母族又不得宠爱,此生只能在深宫里苟且偷生。”

“皇后,你说这对母子是不是很可怜?”

斐染曾听说过九皇子白离的母亲出身卑贱,产子不久便病死了。没想到昔年岁月还有这等往事。从前都道九皇子白离蠢笨不受宠爱不得重用,后来他登基后行事作风却颇得民心。本以为是有谏臣谋划,却原来是多年卧薪尝胆所致。

“往日皆逝,故者如斯。如今君临天下万民俯首。王上无需沉溺于过往。”斐染轻启朱唇,声音恬淡似流水,清澈温婉。

“皇后说的有理,过往皆逝,本王不欲沉溺。”白离持一杯酒,独饮。温润的嗓音沾了酒意,微哑。他眼神看向一个虚无的点淡笑了片刻“皇后,你可曾倾心爱过一个人吗?”

斐染心中微动,半垂着眸子。隔着红绸也不太看得清是何表情“不曾。”

“哦?南迄于你如何?”他似乎觉得好笑,挑眉问了一句。

“三年前迄公子已拜过我的父亲亦拜过我斐家宗祠。他是斐染的兄长,王上莫要多想。”

义兄而已,又无血亲。白离嗤笑出声

他看着端坐的斐染,身姿窈窕,嫁衣泣血,光彩夺目。饶是大礼行了整整一日,如今看她依旧身形玉立,脊梁笔直。仪态端庄,矜持不苟。

确是个生来的天下之母。

“罢了,累了一日。早些安歇吧。”白离放下赤金酒蛊抬脚出了紫薇宫。

陈年旧事,白离早已无甚感觉。卧薪尝胆如今也已见成果。倘若绾绾还在,他会选择放过这些无辜之人倾尽此生所学做个明主造福苍生。然而偏偏他白离此生唯一倾心相爱的人死在了尧锦候斐觅的手上。那这一切就另当别算了。

斐觅,白阁,南迄,斐染。

“死有余辜,生有余罪。天下为局,我名为棋,本王自当陪你们慢慢玩。”

斐染觉得自己很可怜,她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被困在这个灯火长明却没有一丝温度的宫殿里,无人观赏,空冷寂寥。

但仅仅一瞬,她想到了自己生来就是贵女,小小年纪就封了郡主。活了十六年,尊荣,富贵,父母的宠爱,姊妹的敬重,这些东西她无一不有。她还是幸运的……

只是天生的好福气总是要付出些代价。她从小便是郡主,也算是受了天下人的供养。所以,她总要为天下人做些什么。

三年前,先帝遭人毒害。太子被构陷为下毒之人。九位皇子,有明哲保身的,有咄咄逼人的,有持棋布阵的。一番操作把政局搅的一团糟。

权利这种东西,弄的骨肉相离手足相残几番要起兵戈。

尧锦候府和弦王府选中了明哲保身的九皇子白离。于是,王府的兵力、候府的政权全都为他所用。

天下大定的时候,景帝白离便定了斐染为后,待三年囯丧期满,自当迎娶。

南迄拜了斐觅为义父。

自此,皇家与两家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为了不使新帝忌惮,白阁交出了弦王府的兵权。

同年,南迄立誓不入仕,不参军,不袭爵。无人知晓其原因,只知长公主白阁整整病了三个月。

斐染小时候要学的东西很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夫子说,小姐身份尊贵,这些东西虽不及礼仪体态重要,但重在修身,不求学精,但每一样都要会的。

习琴时斐染却说想学些不同的。夫子便寻来了一位技艺精湛的舞娘教她四弦琵笆。

而后悠长的岁月里斐染便常常坐于候府后院的一颗青梅树下。琵笆声脆悠长,流云似水,她坐于树下的青石台上,夏乘一片阴,冬避一场雪。

起初南迄还只是坐在隔墙的小巷里听这琵笆声从青涩到娴熟。有一日却大胆的翻上了房檐。

斐染弹琵琶时一练就是半天,身边常常不带侍女。她见有人翻墙下来连忙捧着琵笆往树后躲,慌乱之中,挣断了琴弦,划伤了指尖。

“别怕,我母妃是长公主,我是弦王府的南迄。我常来候府做客的,怎么从未见过你啊?”

“你手是不是伤了?”

“我没想到你身边不带婢女,不然我不会进来的。”

那时南迄已经有些才子的名声了,只是毕竟年纪尚小,行事有些毛燥。

斐染见他确实站在原地未再上前,便探头出去“南迄公子吗?”

“正是。”南迄桀骜一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

“父亲不让我见客,所以你没见过我。”斐染把琵笆靠在树上放在脚边,拿出袖里的丝帕擦拭指尖的血珠。

“你是斐伯父的女儿降颜郡主?”

“我是斐染。”她答非所问,却也算默认。

“哦,我知道了。”南迄似乎站的有点累,便又找了个墙边倚着坐着:“你为什么要琵笆?古琴风雅岂不是更宜修身。”

“琵笆太媚了,王侯家的小姐学这个的可不多。”他不知从那里捡来两颗青悠悠的梅子,捏着就往嘴里塞。酸的他眯了眼睛。

斐染看的好笑,她手指缠着丝帕,轻轻拨动了脚边的琴弦。思量许久,她道:“无甚原因,想学。”

降颜郡主啊,也不是个乐意守规矩的。只是生于王家,不容任性罢了。

后来南迄便常常溜进院里,有时只是坐在房檐上饮酒,有时坐在墙角伴笛。再大胆一些的时候,他跃上青梅树摘梅解渴。偶尔也坐在树上,听风动,听琴声撩动,听岁月流动。

他们偶尔聊天,南迄也会跟她讲一些候府外面的事情。从未逾矩,只是陪伴而已。

如今想来,至多不过是昔年的一两句玩笑话。南迄不会当真,斐染也不会再提起。

只是出嫁的头天晚上,她赤脚踏着月光,怀里抱着一坛清酒溜到了梅子树下。她素手拾梅置于酒中,又将酒埋于青石台下。

秋雨下了一场,风渐凉。

斐染自住进紫薇宫便不时被梦魇住。白离笑说这宫中死的人太多了,阴气太重“皇后手中没沾过血,这些坏东西便喜欢来欺负你。”

斐染手中的汤匙颤了一下。进宫三月有余,除去大婚那日白离在殿中同她讲的那些往事之外,在没有多说过什么。他从不在她宫中过夜,但是每日都会从寝宫带着餐食陪她用膳,下了朝便到她宫中饮茶。

其余的宫妃从大婚那日起就形同虚设。他亲自下旨,免去所妃子的请安问礼。若皇后出游,所有女眷皆需回避不可惊扰。

后宫的碧水潭里,白离为她建了一隅莲花船,他知她喜琵笆,就着人寻来了冰蚕丝,又重金请了制琴名家打造了一柄名为离梦的四弦琵笆。

坊间有传闻,景帝常携皇后游于碧水,潭中莲心常有琵笆私语声声。有婢子窥见了帝后的容颜,美貌如上古狐仙降生。

众人看来,斐染得皇恩盛宠,皆因红颜媚骨倾城……

斐染近日魇症发作频繁,每每夜半惊醒诺大的宫殿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便只有隔着幔帘的两支红烛泣泪而燃。也不知是何日起染上了心疾,发作时痛如剜心。

长夜何其长,她捂着心口瑟缩在床角,忍过一阵一阵的刺痛,冷汗浸湿了薄衫,细碎的发梢粘在脸上,玉齿半咬着朱唇。

有时候她也真想喊出声来大哭一场。

斐染摸不清白离究竟是何脾性,她也深知自己这病症来的古怪。所以她虽未刻意隐瞒,却也不曾主动向他提起。他宫内眼线众多,若是他想管,那便无需她说。

那日白离穿了件白色的银龙袍,身如谪仙。所以当斐染的鲜血吐在他身上时才更显妖艳……

“皇后这病症实在罕见,老夫行医多年,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天子大怒,数十名医官跪了满殿。

白离俯视着脚下的臣子,徐徐老矣的圣手,或是进宫不久的新贵。他眸中闪过一丝杀意,淡笑道:“本王养你们何用啊?”

“医者不能救命,于废物何异?”

“即是废物,乱棍打死。”

当晚,紫薇宫内哀嚎满院,血染长阶。

白离命人贴皇榜,广招天下能人名士,能治此疾者,赏黄金万两,赐宫宇,封王爵。

但由于景帝为皇后怒杀医官三十,皇榜虽贴却无人敢揭。谁也不想为此丢了性命。

斐染昏昏沉沉睡了五日,白离在紫薇宫守了五日,国事一概不管。百官微恼,不敢言。

第五日,斐染转醒,提裙跪于塌前:“臣妾何德,不敢劳烦王上,请君移驾。万事当以天下先。”

天子威严,百官怒不敢言,却也挡不住悠悠众口四溢的流言。

祸国妖颜!

“王上若要斐染性命,只需鸠酒一杯。何苦让斐染担这祸国大罪?徒增您昏君之名。”

白离淡笑着俯身勾起一缕她未束的长发:“皇后莫要多想,本王只是心疼你罢了。”他扶起斐染,指尖细细抚摸着她微皱的眉骨,抚过眼角,绕过发梢,他言语中尽是柔情,眼神却如沧江平波无澜。

又是一阵悸痛,斐染踉跄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白离微微弯了弯唇角,她听见他短暂的一声叹息:“皇后好好养身子,莫要在任性。阶石冰凉伤身,往后可不许跪了。”他屈膝抱起伏坐在地上一捧碎玉,细细的拭去她额角的凝珠,理顺她如瀑的青丝三千。

朝堂内外谣言疯涨……

世人皆看见了他捧起碎玉视若珍宝的样子,却不见他放下斐染转身离去时的如弃敝履。

噩梦是何时开始的?

斐染记得那晚长夜微凉,她躺在榻上看见窗子外月光惨亮,星子无光。

她听到了南迄的声音,还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帝后病症古怪,吾却知一古方,百病可消。”

“此方为何,还望天师指教。”南迄朝那个被称为天师的男子微微俯身示敬,谦和有礼,不急不躁。

“此方,需千名百日小儿的心尖血为药引。”他双手抱拳,向南迄微微行了个礼。

言毕,满室萧静。

斐染强撑起身,挥手扫翻了帷帐边的烛台:“荒谬至极!何人在此胡言乱语?给本宫滚出去!”她声色嘶哑,捂着胸口急急的喘息。隔着屏风,二人看不到她的狼狈,她自然也看不到南迄已然变了神色,弯刀已经抽放出在那人的颈上,随时能尝一尝鲜血的味道。

“出去。”半晌,他收了手中的刀,薄唇微动,声色清凉。

“为何如此?公子能为我解惑吗?”大概静默一刻钟,斐染便知道殿中再无第三人。

南迄蜷起僵硬的手指,挪动了几个步子,隔着屏风咫尺,望她。

“......”张口欲言,喉中却干涩的发不出声音。他定了定神,闭眼,稍作吐息。待嗓音恢复了几许清明。

“白离还是九皇子时有一位侧妃,叫江绾绾。两年前被人下毒,毒发时与你现在的症状一模一样。她在你大婚前三日不治身亡。死在凝阙宫里,因为身份低微,无人知晓。”

“这种毒叫醉魇,从前我只在我母亲的私室里见过……”南迄微顿“你病重的消息传出宫时我便去找过她。私室不久前被烧毁,所有物什尽数化为灰烬。毒不是她下的。”

斐染叹笑了一下,靠着床栏无力道:“那便是王上要给他的妻讨一个公道了。”

“只是长公主做错了事……为何要我来还?”她轻咳了两声,匆匆收了尾音。

半晌,南迄微颤的声音传来:“许是那年你送入王府的青梅酒太过甘醇,我一时贪饮,醉的有些很……”

斐染闻言微怔,她抬手匆匆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略微踉跄的站起身来疾步朝他走去,越过屏风,却见那个哪怕是掩了一身骄傲还依然眉目萧清的迄公子此刻却是无力的握着弯刀,眼眶微红,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一时哑然了……

“南迄……”

斐染勾起眉角,弯唇笑道:“迄公子,你的弯刀不要再沾血,不然配不起染染曾赞过的清风霁月。”

罢了,无论白离准备如何报复,她受着便是了。只是陪她长大的匪玉少年,可不能为她染血呀。

她还记得当年他救驾有功,君王问赐他黄金可好?他言,不求。那赐美人可妙?他摇头摆手红了耳角。

“若王上执意要赏,就赏这万民一场盛宴吧,让这人间也热闹一场。”

他笑嘻嘻的翻墙拾梅讨赏,她笑道:“书上清风霁月的君子,是不是你这模样?”

这日过后,景帝白离再没来过。然而每晚子时他身边的近侍都会端来一碗略带腥味的药羹。

“传王上旨意,皇后病重,体虚无力。尔等定要好好侍药,莫要撒了倒了。这碗药可比你们的命值钱。”

言毕,宫人侍女吓的跪了一地。

斐染冷笑一声,夺过那近侍手中的碗,闭着眼仰头一饮而尽……

他竟拿这满宫的性命威胁她喝这碗药,那她又怎敢不让他如愿?

池子里的鱼有两只翻了白肚,池水微微泛黄透着腥气。不过半月,紫薇宫内石阶上的血迹还未干透,如今又有多少孩童的性命在此葬送。

长夜愈发孤冷,似是要入冬了。碧水潭那一隅莲花船再无人踏足,那把四弦离梦久无人动,早已蒙尘。

斐染喝了药,病症却不见好。她每日听着紫薇宫内那些稚子的哭喊声便长夜无眠,辗转不寐。日日如此,心尖愈发的疼。痛累了便睡过去,复又痛狠了在醒过来。

除夕的时候,难得下了一场雪,景致甚美,却不见往昔那般热闹了。

等到过了子时却不见内侍送药过来,斐染唤了守夜的嬷嬷:“是出什么事了?今夜安静的让本宫心慌。”她久不讲话,如今张口便是微微的哑音,虽不复从前清澈明净,却依旧是温婉的。“没记错的话,今夜当是除夕,怎不闻炮竹烟花?”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妇把斐染扶了起来,让她靠在床边,又给她递了碗温茶。

“娘娘,不久前天师说您久病不愈是因这世上有名与您命数相克的同龄女子,只有杀了那个女子您才能见好。可这世间与您同岁的女子众多,实在无法知晓天师所述的那名女子是谁,于是王上便下旨斩尽了与您同岁的姑娘们。”

斐染心口猛地疼了一下,她抬手按着胸腔大口喘着粗气。

良久,她道:“如今天下是何模样?”

“娘娘,你进宫前是什么样子,现如今便还是什么样子。”只是那时,千门万户张灯结彩为她送嫁,红妆千里也不过如是。如今,红绸彩灯尚未褪色,却被扯下系上了白幕素缟,这些人也应当送一送自家的姑娘。

“王上忧心您病重,不管政事,不理朝纲,奸佞小人愈发目无法纪,强取豪夺,鱼肉百姓。如今已不复昌平盛世了。”

“娘娘,世人皆道妖后祸国,昏君无道。王上失了民心,如今也要失这天下了。”

“到了这个时辰还未送药过来,叛军怕是已经快要攻破宫门了。”

斐染抬手抚摸着自己比往日消瘦的脸颊,眉心,鼻骨……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还能不能担得起美色醉人的妖后了。

“叛军攻城,为首的是那个王侯将军啊?”

“是弦王。”

斐染扬眉笑了一下。只是眼角含着泪珠,这笑容便半点看不出快意,多的是痛彻心扉的无力。她握着手中的温茶,望向那个替她添茶的妇人:“你恨不恨我?”出声轻缓,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旁的人。

闻言那个妇人跪在了她脚边,她拉起斐染冰凉的双手,颤颤巍巍的流下两行浊泪:“老奴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如何看不出姑娘是个多善良的人呐。世人道你是狐妖,我却觉得是个落了难的仙子。若真是迷惑君上惑乱朝纲,又何苦为了保全满宫性命,日日饮这掺了血的毒药。紫薇宫上下没有一个怨您的。”

斐染皱眉眨了眨眼,眼眶里的泪珠终究还是掉了出来:“罢了,嬷嬷替我梳妆吧。王上为我揽下这许多的命债,我终究是要去抵的。于我而言,也是解脱。”

斐染穿了件素色白袍,肩披雪白雪白的银狐裘,亭亭瑟瑟的站着,倒是与天地成了一个颜色。她松松的绾了青丝,上了胭脂,描了黛眉。红唇再点些红妆更显妖艳,最后用一点朱砂在额间绘了一朵嫣红的梅花。

“外面风雪不算大,不用撑伞,你们也不用跟着我。”

她抬脚踏出宫门,夜色渐浅。满地的白雪倒映了月光,无需掌灯,恍若天将破晓。

三千台阶之上的浮华殿里灯火敞亮,却只坐了一位孤零零的帝王。

白离身着一袭绣着金龙麒麟的黑袍,莫不张扬,他摘掉了象形君主的冠冕,独身坐在大殿之上。

“王上,您疯够了吗?”斐染站在金龙之下仰头问他。

白离笑了笑,神色有些许落寞,他温言道:“斐染,原本你不欠我的。”他似乎轻轻的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你跟绾绾是一样的,无辜受累让人心疼。”

“我的绾绾一生所求不过只是陪在我身边,而我也可以不在追究昔年的丧母血仇。”

“这天下若是需要,我定穷尽此生做个明主替他们守这一方海晏河清。”

“但我发现……这人间真的不值得。”

“一次又一次的让人失望!哈哈……”白离低头笑了两声,他的指尖抚上自己的眼眶,好像擦去了什么东西。

“你看,浮华殿金碧辉煌,跟它的名字一样,美的飘渺如烟。”他站起身来指着斐染身后的大殿“你看,殿外多好的月色雪景,仙境也不过如是了吧。”

斐染怔怔的看着鲜血从他唇角蔓延开,再一滴一滴的落到胸口,一点一点的渗透了锦袍。

“河山再好,无人共赏,吾便毁之!哪怕搭上我一生清名做个昏君也是不惧。”

“白阁让我痛失挚爱,那我便要把这份痛从她儿子身上讨回来。所以,就只能委屈你陪着我烂在史册上了。”言毕,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的扶着龙椅慢慢坐下,喘息着咳出了两口血沫。

“不去看看你的意中人么?过了今夜,只怕再难见到了。”他气息微弱,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本王先行一步去找绾绾了。”

“……”

她走出大殿站在三千石阶之上,风雪不知何时愈发大了起来,渐迷人眼。

斐染看到冲天的火光越来越近了……

她忽然转身向十九层摘星楼奔去。拜景帝白离所赐,她身上背着万万条人命,今生一定不得好死。但至少,她可以选择不要死在他的手里。至少,她不想看到天下人逼他杀了自己的样子。

你的弯刀终究沾了血,带走了我清风霁月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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