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一次放手 3.1 陈静尝试“这事听你的”

第三章:第一次放手

3.1 陈静尝试“这事听你的”

周一的晨光,带着一种怯生生的意味,透过办公室朝东的窗户,在陈静的办公桌上投下几方斜斜的光斑。光斑里,尘埃缓慢地浮游,如同她此刻纷乱无序的心绪。

她面前摊开的,不是惯常的语文教案或是待批改的作文本,而是那本《自驱型成长》。深蓝色的封面,此刻在她眼中,既像一片充满希望的深海,又像一道令人畏惧的深渊。书页停留在她反复咀嚼、几乎能背诵的那一页,荧光笔标出的那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健康的控制感,是孩子内在动力的源泉。”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这行字,触感冰凉。控制感?放手?这对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掌控课堂节奏、掌控教学进度、更掌控女儿钱心蕊学习和生活每一分钟——的教师和母亲而言,不啻于一场颠覆性的灵魂拷问。她脑海中交替浮现着两个画面:一个是心蕊在清晨恐慌发作时,苍白如纸、呼吸急促的脸庞,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里只剩下惊惧的空洞;另一个是心理医生冷静而严肃的诊断——“焦虑症伴随轻度抑郁”,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她作为教育者和母亲的双重自信。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激烈地绞杀:一股是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掌控欲带来的巨大惯性,它嘶吼着,警告她一旦松手,便是失控和坠落的开始;另一股,则是源于母爱本能、被现实危机逼出的决绝勇气,它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告诉她必须改变,否则可能失去更多。

“陈老师,这是上周的作业检查记录。” 课代表的声音将她从内心的风暴中拽回现实。女孩将一本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她桌角,“张浩……他又有一半以上的作业没交,或者胡乱写了几句。”

陈静的视线落到登记本上“张浩”名字后面那一连串刺目的红色标记上。若是往常,此刻的她应该已经眉头紧锁,一股混杂着愤怒、失望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会瞬间顶到喉咙,她会立刻让课代表去把张浩叫来,进行一场疾言厉色的训导,或者至少是一场“苦口婆心”却充满压力的谈话。这套流程,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成为肌肉记忆。

但今天,她的目光在那行荧光标记上停留了片刻,喉头滚动,强行将那股熟悉的焦躁压了下去。她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跳动,像擂着一面不确定的战鼓。

“好的,辛苦你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和,“麻烦你帮我把张浩叫来办公室一下,好吗?”

课代表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陈老师今天有些不同,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出去了。

等待的几分钟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陈静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座熟悉的桥头,却要强迫自己转身,迈向桥下汹涌的、未知的河流。

脚步声由远及近。张浩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走了进来,脸上挂着那副陈静早已见惯的、混合着不耐烦、逆反和准备迎接风暴的戒备表情。他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默认所有交流都是攻击的前奏。

“陈老师。”他含糊地喊了一声,视线飘向窗外,拒绝与她对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老师批改作业的沙沙声,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的喧闹,都成了这紧张寂静的背景音。

“张浩,”陈静开口,声音因极力控制而略显紧绷,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它更自然些,“关于你的作业问题,我们之前……谈过很多次了。”

张浩的嘴角撇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嗤声,肩膀微微耸动,那意思是“又是老生常谈,要骂就快点”。

陈静握在桌下的手收得更紧了。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将是她教育生涯乃至为人母生涯中的一个分水岭。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氧气来支撑这个冒险的决定。

“老师知道,”她放缓了语速,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而真诚,“那些重复的、你觉得没有意义的抄写作业,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负担。”

张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飘忽的眼神第一次带了些许疑惑,飞快地扫过陈静的脸,似乎在判断这句话背后是否藏着新的陷阱。

陈静迎着他怀疑的目光,心脏跳得更快了,但她没有退缩,继续说了下去,说出了那句在她心中排练了无数次,却依然觉得陌生而艰难的话:

“所以,关于如何完成语文基础知识的巩固,比如生词的掌握和古诗词的默写,这事,听你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张浩猛地转回头,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充满了全然的、毫不掩饰的难以置信。那是一种长久处于防御状态后,突然发现对方撤去了所有攻击姿态的茫然和警惕。他紧紧盯着陈静,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总是严格要求他的班主任,试图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讽刺、玩笑或者是更高级的管控策略。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日光灯镇流器轻微的嗡鸣。

“您……说真的?”他终于迟疑地开口,声音干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轻易相信的试探。

“真的。”陈静努力牵动嘴角,绽开一个她希望是充满信任而非勉强的笑容。这个微笑耗费了她巨大的能量。“老师相信,你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更有效的方法来掌握这些必须掌握的知识。你可以选择继续用传统的抄写方式,或者,你想一个自己觉得更愿意去做、更有效果的办法。”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明确的边界和期待,“我们目标是掌握,过程你可以自己决定。明天,你来告诉我你的想法和决定,可以吗?”

张浩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不安地捻着衣角。这突如其来的“权力”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激起的不是喜悦,首先是巨大的困惑和不适应的震荡。他习惯了被安排,被指责,甚至被惩罚,却从未被给予过“选择权”。这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十几秒钟的沉默,对陈静而言,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感受到背后渗出的、冰凉的汗意。这第一步,远比她想象中更加艰难。这简单的五个字——“这事听你的”,仿佛抽走了她作为教师和母亲赖以生存的根基——那种无处不在的控制感。空虚和不安感瞬间袭来。

终于,张浩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陈静一眼,那眼神里依旧有怀疑,但似乎也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这信任所触动的波澜。他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应道:

“哦……那我,回去想想。”

说完,他像是怕陈静反悔似的,迅速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了办公室。

陈静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那背影不再完全是往日那种破罐破摔的颓唐,似乎挺直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被突如其来的可能性撞了一下腰的、微小的震动和困惑。

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这才发现,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对话,竟让她如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脑力与意志的搏斗,精神上感到一阵虚脱。背后,衬衫果然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这第一步,她迈出去了。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充满了后怕和不确定性。但她同时,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部分本不该由她背负的重担。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本《自驱型成长》,封面的深蓝色,此刻在她眼中,似乎多了一丝让人心安的力量。她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破茧”之旅,刚刚拉开序幕。而第一个小小的、颤巍巍的茧壳,已经在刚才那看似平常的对话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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