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此阅读 岛屿 | 亚拉古索(一)(结尾处反转,谨慎跳看)
二、一粒种子
像是英格玛·伯格曼将身边的女人写进电影,我习惯将身边具象的人赋予抽象的总结。
有时那个人是头顶的一片天,有时是穿行的云,有时是为交配而招摇的鸟。亚拉古索上生灵繁多,却遵循整体的节奏。我一直坚信复杂的事物通过简明的总结便能获得新生。人越复杂,越具有众多可能,就越需要框定于某种简洁的描述。把一个人比成种子,天空,草木,亦或鸟兽,这样关于这个人最繁复的特性,才得以把握。
“你继续走!走啊!前面的路封了,说了你不听,没见过这样的!”
25岁,喧噪的十字路口,我遇见了那个穿水灰色棉质T恤摩绒卡其布裤子,挥着手在我背后狂吼的男子。高温38度,没有风,人潮从我身边如液体般涌过。看我没回头的意思,男子冲上前,眼耳口鼻清晰在我面前扭动。他极度愤怒,当他手高高举起的,我下意识避了下。他说了很多,那些话与我耳膜擦身而过。只剩一种恶心感,在我胃里搅涌。
一个踉跄我冲到马路边干呕,只呕出些酸水。男子迟疑了下。他蹲到我身侧,递上纸巾,并轻拍我的背。他说,你是不是要去医院,我可以送你,我的车就在街对面。
昏昏沉沉,我喃喃了句,“我不去医院。我去教堂。”
后来再遇见,是出门右转的公车站,他一脸诧异。我没有想到他的家离我家只有50米不到的距离。
他叫齐落,长得清隽斯文,脖颈处有细小的伤痕。对于人的第一印象我总停留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因此,当看见他扶我肩膀的手时,便再按耐不住哭了。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审读,终会落在他的手上。它扶你的姿势,它翻书的样子,它垂下的影,以及它拭泪的触感。齐落的手具备所有美好的特质,修长,温软,如燕翅。轻轻一挥,带予我一瓢春深。
后来他到家中给小嗒喂食。看到他蹲下的背影,突然希望自己就是小嗒,蹭在他身旁,因简单的食物而慰藉,因一人恩宠而知足。喂好食,齐落拍着小嗒的脑袋,说好下次相约的话。他转过身,半晌才道,“上次,我太急了…我平时,不会这样。”
“没事,” 我笑笑,从窗边的花瓶里拣了几只白色的铃兰,“这花五月开的最好,送你些吧。我这多了也是多了。”
他愣了愣,面红地接过。临走时道了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出门右转碰到齐落,看见他背一个电脑包,匆匆追赶23路公车。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不追了,坐在尘浪一片的公车站。穿大件棉质T脚拖黑色人字拖,抽冷言热语的烟。身边没了电脑包,只有一包刚买好的豆浆油条。
我走到他面前。他眯着眼逆光抬头看我,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我坐下。
“今天不用上班?”
“不用,昨天刚辞的职。”他语调轻松,雀跃不加旁白写在脸上。
我突然语塞,好半天挤出一句,“我是该恭喜,还是…”
他大笑了几声,摆摆手,起身示意我们一起走。
那天晚上,齐落请我去TIMA,一家他大学时打工的咖啡店。入座,他要了瓶CHIVAS,点了烟。我把烟抢过来,将烟灰弹进他袖子里。他意思性掐着我脖子,表情越狰狞,语气越温柔,“好吧,那我们只喝酒,不抽烟。”
酒精成全了他的胡言乱语,一瓶入喉,漫天星辰也能囫囵入口。我试着劝,齐落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放在额前轻轻摩挲。他猩红的眼湿了,却把泪拭在我的手背。
“其实那份工作我争取了两年。得到了,却觉得什么也没了。”
“所以就这么放弃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晃了晃头,“我害怕人。” 半晌,又低声问我,“你说,人是什么?”
在思想上我大约是病态,不喜交流,不附和,不轻易苟同。他的问题让我本能地抵触。不说话,便兀自又倒了杯酒。眼前男子愈加亢奋,他的眼半睁半阖,手无意间擦过我的脸,又换了另一个话题,“你不回答也好。那你知道现在的你,在哪?”
我在哪?我蹙了眉,开始环视四周。
“别看了,你不在那。哪也不在。”
你在我眼里。在所有看得见你的人眼里。这是最真实的所在。
我忽然就明白他的意思。明白后,生出异样的感动。 像是两个从遥远的,山南水北的赶路者,经漫漫长路,终于在相遇处抱头痛哭。醉酒的表达,永远不会欠妥。只是听的人还沉于虚浮尘世,无法纵情同欢。齐落的话无疑是导火索,它让我合抱巨大的感动,并预备这一晚借着酒精拨开灵魂的岩洞,逐层深入。
“人是很多可能性的组合,生命因此有无穷变数。只可惜,人是不适于跋涉的动物,走得累了,便想停下来,一劳永逸。所以我们说,人是有限的。”
“这也是我想很久才明白的。地上的人看得见前方的路,前方的路却未必等地上的人。怎么走,往哪走,走多远,有时都只是一念之间。”
这一念,来得不易。却因了一场地震。
他从包里掏出张照片给我看。
一片废墟之上,灰黑色的残瓦断墙。一只手伸出来,疲软悬垂在半空。我辨出那是个孩子的手,那么小,那么狰狞。
“一场发生在偏远村落的大地震,几秒时间,死难者无数。你可知道最后那一刹的感受?黑暗的,寻不见光。在恐惧中匆匆上路,也来不及告别。你知道地震后,孩子们问了什么?
什么时候能开学?复课吗?老师呢?校方一直很犹豫,因为师资问题,教学一直无法重新开始。
齐落语气恢复平静。
“所以,我把工作辞了,想到那个村子去支教。”
后来,我们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一生中,这是我对酒精抗性最高的一次。之后昏昏沉沉睡足两日,齐落一直在我身旁。
三日后,像是从另一个国度潜回的偷渡客,我醒来,脸颊泛着潮红。洗了个澡,滴几滴薰衣草精油,身体从脚趾开始脱胎换骨。浴室里的香水不知何时被我用了大半。走的时候,我瞥了眼妆镜,看见一个清瘦的女子,一脸怯怯的苍白。
齐落已经把晚饭烧好。他穿一件干净的白色无领T恤,衣角处有大朵的白色线织暗花。
“尝尝我的手艺,看合不合胃口。”他招呼我坐下,自己从锅里拿出剩的肉,倒在小嗒的碗里。在我昏睡时,齐落细心安排好小嗒的饮食起居,甚至帮它洗了个澡。这令我颇为欣慰。原来,醉酒后,我发了烧。高烧刚退,我像是河床上扑腾的鱼,一个踉跄,几乎栽在桌旁。齐落眼明手快将我扶起,又搀上了位。饥饿如饿狼的眼扫视我空瘪的胃,我抓起食物,开始大快朵颐。
从来没有想过,齐落烧的菜那么好吃。
他说照顾我时,听见昏睡中我在喊“桑越”这个名字。吃饭的时候,他温柔嘱我不该劳累的话,并说适时的运动更益于身心。我点点头,内心生出一片清喜。很快,又是一阵黯然,齐落,你当真要去支教?
他握起我的手,放在唇边。那是酥若春风的吻。
我的泪滴在他吻过的地方。齐落手忙脚乱地拿了纸,我却哭得愈加汹涌,他无奈叹口气,而后拥我入怀。
“傻瓜,哭什么。我总会回来的!”那话语似是善意的责备。
一种疏忽而至的错觉,仿佛那时候,我回到釉青草色明媚夏风的18年岁,在巨大的恩宠中肤浅于世事辛酸之上,没有苦痛,伤离,甚至是个少不经事的孩童,可以任性于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而这只是错觉。我已不是被错觉所能欺骗的女童。
我抬起头,讪讪解释道,“没什么,最近听了太多关于失去的事。”
齐落追问了句,我没有回答。
他突然笑了下,用方才拍小嗒的手揉着我的发,“作家啊,怎么都这么敏感。我只是去支教,不会不见的。”
我笑了笑,嗯了一声。
我与齐落是相爱的吧?相爱,是彼此在精神袒露后达成的默契与印证。印了血,盟了誓,便需山穷水尽的相待。齐落如同爱着孩子一般爱着我,带着强烈的保护欲。
TIMA回来之后,我遍寻不得的亚拉古索的灵魂有了着落。它弱小,却蕴着强盛的精力,向所有高高在上的物种投以不屑。
是一粒种子。
一粒永不破土的种子。
写它的时候,我内心惶恐不安。我已经把握不了它的可能性。不破土,不死去。它是亚拉古索的神明,终于在千亿年时光后的的某一日显山露水。讨去我所有的深爱。
齐落在我身旁睡下,身体散着淡淡野味。他不属于这里,就像我其实不属于他。我从没让齐落看那篇亚拉古索的小说, 一直到他走前,他捏着我的鼻子一本正经道,“等小说写好,就按我给你的地址寄来。我会像读情书一样读它。要记得。”
我颔首,像是所有听话的女子。
那天下午,齐落坐3:20的火车离开。那个小乡村地处偏僻,没有直达的公路,需跋涉两日山路到达。临行前,我为他准备了坚实的鞋子。
见到那些孩子的时候,孩子们笑了,他哭了。
他说他从没看过那样的眼,仿佛源自最纯净的本能,去爱,去希望,去感受。其中有个叫苏禾的女孩,12岁还只是小学一年级。母亲常年瘫痪在床,父亲是家中唯一的劳动力,却不幸死于那场地震。父亲去世前不让苏禾上学,白天她操持家用,到了中午,就蹲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看村里其他孩童放学归来。地震后,父亲不在,母亲坚持要苏禾上学。齐落说有一晚备课,通宵未归,凌晨4点走出学校,看见苏禾坐在学校前的小土坑,练习用左手写字。
她的右手在地震中因为被倒塌的石板压迫太久,已经截肢了。
这些,是齐落寄的信里说到的。他说,村子很美,遍地是黄橙橙的油菜花。灾难过后,朴实的土地上依旧有朴实的人们卷土重来。有天早上,苏禾带着他到山坡上看日出,很早,他们坐在肮脏的土堆上,周围荒草遍野,山花时现。苏禾很兴奋地听他讲外面的故事。不久之后,几条晨光,像蚕丝捻的绳,一点点放开。山峦间的雾散云卷,暖意从地底爬出。这景色,如同优美女声的高音部,荡气回肠得让人想哭。齐落说,那个时候,他非常想念我。
他说,虽然这样的时光是消磨,他只愿消磨得高兴。在那里,他寻得从未有过的生命的可能。信的末尾,他不倦追问我亚拉古索里他是怎样的存在。我笑着将信重新叠好。
那是我收到的他寄来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信。与情书。
三、记录的人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赶亚拉古索的稿,我知道没有时间了。
那篇原先只有3000字的小说被我不断修至12万字,前前后后用了1年零5个月又21天。一直写到最后一个章节时,我突然伏在电脑上失声痛哭。
一年前,遇见齐落的那个路口,我正赶往教堂。教堂里,举行的是桑越的葬礼。从青岛回到这个城市的第二日,她出了车祸。我出了城,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不是说好世世相伴不离不弃吗?你失信了,桑越。
掘土入棺之时,我突然想起去青岛前的一晚,我俩并排铺席而睡。夜风微凉,她说她想起了小时候。风是没有年岁的,青丝人总爱想白发事。
我问桑越,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会遗憾些什么。
她没有多想,仿佛答案已成竹在胸,“我遗憾,选择不了离开的方式……”
车祸,是这样一种方式吗?忽然间,一个人飘飘荡荡走。甚至来不及斟一杯新醅的酒,为她在路上驱寒送暖。棺木轰然入土, 我把她从青岛寄来带有唇印的明信片轻轻放下,上面也留了我的唇印。葬礼的一切是那么恍惚,细节,景象,过程,没有一样可细细辨认。亚拉古索上的那棵树死了。是在一个暴雨肆虐的夜晚,因天地间一记电闪雷鸣,猝然被烧死。这棵树曾枝繁叶茂,向四面生长,成就万千种生命的可能,如今,且剩一尊难辨的焦容。
一个月后,我知道我病了。
每晚我拼了命在电脑前写文章。像是个濒死的妇人,在生命的最后为他的孩子赶织嫁裳。某天早上,我到医院复检,回来时,在车站看见穿着白衣黑拖,不再赶23路公车的齐落。我想,那大概上天予我最善意的安排。
在亚拉古索里,我为自己留了一席之位。是一个岛的记录者。孑然,有着不出格的情欲。只有这座岛,赋予我活着的全部要义。在我之前的上上代,上上上代,我的祖先们勤劳地记录着关于这个岛的兴衰覆灭,小至每一寸律动,大至山河变迁。繁衍至今,我成为亚拉古索最后一个人类。
每次写到“最后一个人类”,我都想起那晚在TIMA醉酒的齐落,摇摇晃晃,连椅子也坐不稳。于是他将头靠在玻璃窗上,手抚过,冷的玻璃留下湿暖指印。
“干净……哪来的干净?等这个世界只剩一只猫,一只狗,一个人,一寸光,一幕夜,就真的干净了!”
“文字是灵魂的罪愆,” 他醉得愈加轻狂,“从某种意义来说,音乐是比文字更伟大的事物。它完全依赖于人类灵性的感知。我一直想,下一个物种出现时,文明与情感将以怎样的方式传递。不是文字,不会是这种一厢情愿粗鄙的表达。人们会彼此相爱相亲,因携带某种生而有之,准确的,传导信息的能力。再不会因为意思的偏差而误解。” 齐落傻傻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心满意足闭上眼,“只有爱。”
这情景,这言辞,清晰如此,一遍一遍在我脑中回放。好像说这话的人其实是我,不是齐落。
然而,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又一个失约之人。
齐落走后的四个月,我收到了一封信,末尾盖着小乡村政府部门的印章。信用浅蓝色钢笔水写,那一字一字我都认得,却又都认不得。看过第三遍,我知道,他死了,死于山体滑坡,同桑越一样,是意外。世上不该走的人走了,不该留的人还留着。真是好笑。
这之后,我做了很多梦,与以往不同。这些梦都只记得些不全的碎影。
我梦见了那颗不破土的种子。
用带血的手,我扒开深层的土,惊讶发现种子朝着地底更深处发了芽。芽是淡绿色,风吹过,有片刻招摇。它拒绝了阳光雨露,不破土,不死去,义无反顾踏上一粒种子的第三种可能——向地底生长。
后来,我走到水边,去看那棵被劈死的树。
死前,她枝繁叶茂。死后,她庇护众生。我心中泛起酸楚,要走的时候,却发现,在清冽水底,她抽出一枝嫩绿。那绿在明晃的光线下亮出刀锋的质感,像极了母亲那袭黑底提花的丝绸。它还活着!活得比好更好。
我闭上眼,泪从眼角流出。
四、尾声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白色病房。只记得身体中一阵汹涌,之后便不醒人事。
病房里有轻微的谈话声,我已无力起身。
“这次一定要住院,情况越来越糟……”
“……已经尽力了,她每晚都从梦里惊醒,然后在电脑前写大段大段的字。问她写什么她也不说。齐落,我真的很担心,自从我们结婚后,她的情况越来越糟……是我的错……”
“好了,桑越,该做的你已经做了……有些事强求不得。这是人自身的强迫意识,将梦境当作现实,将现实当作梦。桑越你知道……早慧,难享天年的,古来如此。”
静静地,夜来了。夏虫缠绵。逝去的时岁如竖立的耳,在梦里等我为其絮语叨念。
那天晚上,我完成了最后的亚拉古索。它毁灭于一场火山爆发和随之而来的海啸中。滚热的岩浆流过土地和我的身体。焦块,一层层剥落。枝桠和发丝纠结在一起,发出烧毛的味道。随后,地动山摇,海水怒吼而来,腾上千米高空。让这所有残损沉入冰冷寂静,千年亿年化为不存。
桑越。齐落。
亚拉古索。
和我一起走吧,我的爱人,安静,安静,这很黑,我依然能看见你的美。
作者注:此为旧文,写于6年前。重新整理了下,收于白夜 | 旧日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