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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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老宅,算下来快有一百个年头了。

爷爷在世时,就曾听他说,老宅是我曾祖母在民国二十年代建造的,她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家境颇殷实,在她手上竖起了两幢青砖大瓦房,一幢给了我大爷爷,一幢给了我爷爷,三爷爷和四爷爷那时在上海滩闯荡并安了家,苏北老家就没建他们的房子。这两幢瓦房,当年可是村子里的“地标建筑”,因为其他人家都是清一色的茅草房,爷爷说这老宅子的墙角下还埋着不少铜板、铜钱呢。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便出生在爷爷的这座老宅子里。

小时候,我倒没觉得老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邻居们常对我说,看你多有福气,一出生就能住上大瓦房!这倒也是,他们家都是低矮的泥草房,屋内光线很暗,煤油灯将泥巴墙熏得乌黑,下雨天屋顶或墙壁会渗水,地上总是湿漉漉的,还有人家暴雨天倒了山墙,而我家的房子,则完全不一样了,高大敞亮、坚如磐石。

老宅墙体很厚,青砖砌成,石灰勾缝,人字形的屋顶上铺着一垄一垄的月牙般的黑色小瓦,从屋脊一直延伸到屋檐的每一片圆形的瓦当边,屋脊是宅子的最高处,呈水平直线状,两端向外拓展并高高翘起,正所谓“飞檐翘角”,很美观,也很有气势。

说起这圆形的瓦当,我自小便对它颇感好奇,瓦当上面雕刻着文字和花纹,我顺着上面那四个字读:“解化昌文”,问爷爷和父亲,这是什么意思,多少年来,他们都没能给我一个准确的说法。直到工作以后,我看到一篇文章,才明白那四个字应该倒着读:“文昌化解”,大概就是文昌星化解诸事不宜之意。前几年回家,我居然意外发现这四个字下面,还有黄豆大的三个小字:张同興。这真是重大发现,这么多年来,怎么没人注意到这三个小字呢?我想大概是屋檐有些高、字又太小的缘故吧。我试着在网上搜了一下:乖乖,还真有张同興其人!当代报告文学作家张红兵先生在他的文章《千年乡艺——秦砖汉瓦》里写道:民国初年,泰州溱潼湖西庄生产的秦砖汉瓦名闻四方,而张同興则是湖西庄有名的泥塑艺人,他能用泥巴制作汤涌、兽头、鳁、狮、象等建筑装饰品,还制造淌水用的瓦当(天沟瓦)、斜口瓦(厢房与正屋交接处的淌水瓦),1932年,他曾经为镇江金山寺制作了一对2米高的鳁,1943年,他还为长江公园盖凉亭、水榭,生产了琉璃瓦及配套的下口等。老家距泰州不远,以前同属扬州管辖,原来我家老宅的瓦当竟出自著名泥塑艺人之手啊!

老宅紧贴门槛的地上是一块长方形、乳黄色的过门石,年代久了,被踩得铮亮。门槛两侧的墙体下端,分别镶嵌着雕有花鸟虫鱼精美图案的护墙石,上面虽没有“张同興”字样,我猜想,十有八九也出于他之手吧。护墙石上方一米处凿有一拱形孔洞,有二十公分深,爷爷说那是“太阳庙”(音),雕刻得颇有层次感,具体用途不详,我们日常仅用于摆放门锁之类的小物件。

再说老宅内部,同样很是考究。梁柱、椽子、隔板和房门全是古铜色的老松木,应该都是整料,看不到半点拼凑的痕迹。屋顶长条形的椽子上铺着一块块青色的小旺砖,两侧厢房的顶上还分别开有一个小天窗,上面罩着有点模糊的玻璃,阳光穿过天窗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长方体的非常清晰的光束,细密的灰尘在光束内飘来飘去,像似大海里游动的鱼群。小时候受了委屈,我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对着这道尘埃漫游的光束发呆,不消一会儿,烦恼就能像尘埃一样慢慢消散。

记忆中,老宅的地上最先是铺着小青砖,年代久了,破损、松动厉害,父亲继承老宅后,便改铺了当时流行的水泥地平。十年前,父亲又在水泥地平上加铺了白色的抛光地砖,但我认为这和老宅的建筑风格有些不协调,应该铺上灰黑色的亚光地砖才对。

老宅客厅的正面墙上最早挂的是“马恩列斯毛”五大伟人画像,令年幼的我有些敬畏,后来改挂了《八仙过海》、《人寿年丰》之类的中堂条幅画,倒颇有喜庆感。客厅与厢房之间的隔板上则贴着一些常见的年画,如《海瑞罢官》、《打渔杀家》等古装戏剧画。客厅里的摆设早先只有条台、八仙桌和长板凳,外加一盆万年青和一只紫砂香炉,对了,还有一个有线广播,就是有一根地线插在地上防止触电的那种。每天早上七点,广播便会准点播送笛子演奏家魏显忠的名曲《扬鞭催马运粮忙》,过后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乡里、村里有什么重要的会议精神,也会在广播里传达。80年代初,家里日子渐渐富足了,客厅里便陆续有了红灯收音机、三五牌摆钟和长城落地扇,那时经常听的收音节目便是《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刘兰芳播讲的评书《杨家将》和《岳飞传》等。我上高中以后,客厅条台上终于摆上了金星黑白电视机和熊猫收录机,我们不用再去村里大会堂,坐在家里就可以看上了《霍元甲》、《西游记》,听上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当然,现在老宅的客厅里,现代化程度又不一样了,空调、冰箱、液晶电视等一样不缺,但仍留有过去的痕迹,那种瓷瓶的电闸和拉线开关仍在使用,三五牌摆钟还能准点发出“当当当”的钟鸣,那只用了半个多世纪的紫砂香炉依旧为我们输送着丝丝禅意。

老宅后墙紧挨砖街和大会堂,是村里最好的“广告位”,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宣传标语刷写在墙面上,从“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到“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备战备荒为人民”,再从“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勤劳致富奔小康”到现在的“建设美好新农村”、“保护环境,美化家园”等,这堵墙似乎就是一封史册,记载了历史的变迁和时代的更迭。

老宅除了正屋外,原先还有西屋和南屋,并以此框了一个大大的四合院。西屋是厨房和爷爷奶奶的卧室,与正屋连在一起。南屋主要用于堆放农具、口粮和蒲草,屋里还有一只石碾,邻居们经常过来碾蒲草、织蒲席,这只石碾比老宅的年龄还要大,至少得有一百一十年了,前几年有人来收,开价一千元,父母没舍得卖,说是祖传的家当,留着有个念想,它至今仍静卧在老宅的墙角下。

老宅院子里曾有一颗梨树和一颗苦楝树,是曾祖母种下的,都长得枝繁叶茂。楝树果形似莲子,却很苦涩,不能吃,是我们打弹弓的“子弹”,梨树结出的是青皮葫芦梨,个不算大,但酸甜爽口,那个年代几乎是我们吃过的唯一水果。

老宅先后一共住了五代人,从曾祖父、曾祖母,一直到我女儿这一辈,期间,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奶奶先后故去,叔叔、姑姑们纷纷成家搬了出去,而我则在这里度过了欢乐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老宅春有梨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给我留下了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后来我们兄妹都在城里安了家,唯独父母始终守着这座老宅,不愿与我们同住,他们说在老宅里住了一辈子了,早习惯了老宅的味道,离开老宅心里就不踏实,这老宅冬暖夏凉又清净,挺好!

可是,后来乡里搞新农村建设,一条马路要穿过我家老宅,结果我家四合院被拆,梨树和苦楝树也一并砍掉,仅保留了三间正屋,施工队还在正屋外墙上粉了白色的涂料,这已是“一劫”,但父亲接下来的做法让老宅又遭“一劫”:他给保留下来的老宅吊了塑料板的平顶,将原先古铜色的隔板刷了白漆,说是现在屋门朝街了,要把家里布置得亮堂些,免得人家笑话。待我们回老家一看,不由得万分痛惜,没少抱怨父母,不该把老宅搞得如此不伦不类,可是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现在,村庄里街道整洁、小楼林立,老宅便越发显得低矮和寒碜,历史上的“地标建筑”现在反成了别人眼里的“老破小”和“钉子户”。我和弟弟商量过,准备把老宅好好修缮一下,让它还原复古,父母却坚决不同意,他们怕烦,也舍不得我们花钱,说等他们“百年”之后,我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我查了下资料,超过一百年的建筑应该可申报文物了,保护古建筑与建设新农村并不矛盾。我想,还是得说服父母,把老宅好好修缮一下,还原其古色古香的本真面貌,这毕竟是我们的老祖屋,沉淀着我越发浓厚的乡愁,说不定修复以后,老宅还能成为故乡一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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