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琪七岁以前,是我们村最美的女孩子。
她清秀可爱,也不调皮,总是背着她的小鸭子书包乖乖地跟在我们这群男孩子的身后,还会分我们糖吃。最主要的是,她留着一头我们羡慕的长发。
我们这些歪瓜裂枣的调皮男孩,总是灰头土脸,三天都不愿意洗头,自然对阿琪那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充满着幼稚的爱意,以至于摸摸阿琪的头发都能成为我们吹牛互相的资本。
不过,不是每个夜晚都能等来星辰,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欢快的童年。阿琪的爸爸是家族最后的香火,东盼西望,阿琪最后还是迎来了她的妹妹。
长大后我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一句名言叫做他妈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可恶的是,这个囚笼般村镇,在崭新的新时代面前,竟然肆无忌惮地任凭这落后的思想生根发芽,可惜,这都是后话了。
那会的村庄,突然流传起这样的说法:短头发的女娃好添男儿郎。大概是七嘴八舌的妇女胡编乱造的精神安慰,也可能是哪位精通玄学的江湖术士用来骗钱的把戏。不过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自传说流行后,很久都不见阿琪了。
再见到阿琪,是在一个燥热的午后,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寸头男孩提着一桶酱油沿着墙壁走着,他低着头,好像不愿意与任何人交谈。我记不得他是谁家的孩子了,直到他拐过我面前的巷角,我才看见他背着那小鸭子书包,我追到巷口,目送那只鸭子手舞足蹈地远去,鸭子眼珠随着他的步伐不断转来转去,充满敌意地瞟着我,竟然让我感到了害怕。回忆起那天午后,能想起的除了透不过气的闷热,还有我那近乎杀人诛心的呆滞与不解。
阿琪再也没有和我们一起玩了。她变得不爱说话,我们也再不以摸阿琪的头发为荣了,小小少年之间的友谊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谁也不先开口,任凭鸿沟越来越大,而阿琪跌入缝里,经历了再无天日自我挣扎。
不知多少年后,村口剪头发的老李他儿子告诉我,他那天躲在店口,看着阿琪爸爸拽着阿琪来剪头发,阿琪爸告诉老李给她剪个寸头,老李说女孩子不合适,阿琪她爸一下子就生气了,老李看着哭得说不出话的阿琪,也是心疼地下不去手。阿琪爸抡起剪刀就要自己操刀,老李急忙拦住了他,无奈地说:“我来吧,我来吧。”
阿琪就这样一直哭着,她求着爸爸不要剪她的头发。阿琪爸摁着她的肩膀,一动不动。小李说他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阿琪爸爸那张恶鬼般的脸庞,以及阿琪无助的眼神,刻在他的童年时代里,至今他都无法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假思索地伸出援手,这会让他回到那个时刻,他始终无法对自己的袖手旁观实现自我救赎。
种子埋在地里是会发芽的,看得见是枝叶,看不见的是根脉,它也许没有茂盛地开花,可它的根脉却在野蛮生长。有的时候黑暗比阳光更催人成长,滋生出了罪恶,又有谁来问责那浇水的人?
我每年回村祭祖都能碰见阿琪。那么多年我始终不敢面对她,和她那再也没有留长的头发。十几年来,每回见她都是齐耳的短发,乌黑亮丽,分外刺眼。她总是低着头,变得极度自卑;我曾看到她为了绕开老李家的理发店故意走了远路;我也听说阿琪家缴了大额罚款添了一个男丁。
也不知道七岁以后的阿琪,要到何时才能找回最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