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短毛碎组织的精读活动】

前些年，我觉得佟振保不是好人。他在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他爱的是王娇蕊，娶的是孟烟鹂，说他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绝不为过。我说的“前些年”也有二三十年了，那时的我还算一个理想主义者。

如今，再将佟振保放到一个普适的社会视角来看，他可算得上大大的好男人。

显然，佟振保是上进的。

佟振保“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

佟振保也有责任心。女儿才九岁，他已筹备好大学教育费，侍奉母亲周到；提拔兄弟经心；对待朋友热心义气。

他懂得感恩，他从未忘记自己出身寒微，被寡母带大，始终记得读书时，家里为他寄钱，寄包裹，一直想要报答母亲；

他有公德心，想在未来提高职业地位之后，“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贯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

这样一个努力上进、懂得感恩，有能力、有责任心、公德心的男人，日子过得并不幸福，既为了失去的爱情懊恼、遗憾，又为了红杏出墙的太太感到痛苦、意难平。

他的生命中有三个重要的女人——

初恋玫瑰。

通常年轻男人很难抵抗来自初恋爱人的热情似火。佟振保对玫瑰是着迷的，当玫瑰主动亲近，热烈纠缠、予取予求时，他控制住再进一步的肉欲冲动。那一刻，他的内心在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之间挣扎，玫瑰虽然天真到随便，但“到底是个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这种事，为什么不是他做的？

因为他不打算娶玫瑰，他喜欢她，却不愿意娶她做太太，于是选择克制。“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一句变概括了佟振保的超我和本我。

所以，抵御住玫瑰吸引力的佟振保，用超我战胜本我，简直可媲美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堪为大多数男人的表率。

情人王娇蕊。

娇蕊留学时是交际花，丰姿绰约，浑身散发魅力，对异性的吸引“比玫瑰更有程度”，“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

因此，振保最初的拒绝十分难得。因为这拒绝，反在娇蕊的心里有了不同，对他生出蓬勃爱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振保。

王娇蕊遇上振保前没爱过谁，她被家里送去伦敦上学时“年纪小,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

单从情感上来说，振保才是娇蕊的初恋。振保回家拿大衣时发现，她将自己的大衣钩在起坐间墙上的画框，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景泰蓝的烟灰盘子正是振保屋里那只。

振保被偶然看到的这一幕打动，成了娇蕊的入幕之宾。

爱上一个人的体验对娇蕊来说很陌生，她真挚热烈，打算等丈夫从国外回来后便摊牌，与振保长相厮守；但振保从未想过长久之计，不和娇蕊在一起时，他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怕毁了自己的前程。”

振保在这段关系里羞耻又快乐。解决羞耻的方式，便是承认“娇蕊是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所以，他用不着对她负责”。当娇蕊说“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时，他心中不觉欢喜，而是苍凉，他早已知晓和娇蕊的爱情不会有结局。那一刻，他感到的满足，也不因被爱，而是征服的满足。

振保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前途和名誉。他的理智始终占据上风，他有早已规划好的人生，不容差池。

妻子孟烟鹂。

与娇蕊的风情万种，言语风趣、交际花的形象相反，烟鹂是个苍白羞缩、温顺乖巧、不善交际的女人，是佟振保认为她纯洁、温婉，适合娶回家。偏偏孟给他戴了顶无比丑陋的绿帽子。

当然，绿云罩顶只是结果，更早的端倪在振保选择之时已显现。

佟振保打心底不爱“白玫瑰”。在性上，“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可见，当孟烟鹂的性需求并未得到满足，振保不喜欢她，对她的身体没兴趣。有规律的嫖妓，同时，在心里留下神圣的一角给玫瑰和娇蕊。

他对妻子疏离冷漠，“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

佟振保厌倦乏味的婚姻、笨拙的老婆，他越粗暴，孟烟鹂越压抑，恰恰是他的否定、粗暴、冷漠，才让孟烟鹂向老妈子诉苦求认同，向八岁的女儿诉冤求肯定，乃至在他的冷漠、粗暴和忽视下终于出轨，对象是一个佝偻的、脸色苍黄、脑后有癞痢疤的裁缝。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

孟烟鹂出轨后，振保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振保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

可惜，要面子的振保既不会对旁人说什么，也不会离婚，他的叛逆不过是“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 。

当孟烟鹂有了反抗意识，开始对各方哭诉，获得大家的同情和友谊之后，佟振保终于妥协。

小说的结局很有反讽意味，佟振保以为会在婚姻中不守妇道的红玫瑰，偏偏对他专一深情，王娇蕊已然活出热烈的人生；被佟振保娶回家的白玫瑰，曾经纯洁保守，将他当成“天”，后来却红杏出墙一个年轻的裁缝。

最后，来说说佟振保的感情悲剧，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表面看似乎是由于佟振保选了很多要面子的中国男人都会选择的路，却偏偏爱错人，娶错人，爱的“红玫瑰”不能娶，娶的“白玫瑰”不想爱，但挖掘到更深层次，我们会看到他的贪婪与凉薄。

佟振保喜欢“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是在肉欲上的贪婪，但不打算为这喜欢牺牲半点前程和名誉，娇蕊“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他依旧吃力地说“不行的……”这是感情上的凉薄。

终于娶了想要的女人，他又不肯拿出包容和体贴对待枕边人。他将自己当成了孟烟鹂的“天”，分明是另一种凉薄。

所以，佟振保，一个俗常意义上的好男人，真正不幸的根源，在于他的凉薄与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