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钟高悬在急诊病房大厅,稳步周旋于精准的刻度世界。在这里,查房一行人混杂的脚步声,病历车来回推搡的轮音,治疗盘发出的窸窣碰撞声,全然不会打乱它的节律。
今天白班期间,病房没什么突发急症。办公室的谈论焦点,还集中在上次喝了两瓶盖百草枯(事后及时吐出了少许)的老妇人。她在两天的时段里历经四次血液灌流之后,尿百草枯浓度已降至3~10ug/ml,低于危急值。曾经如恶魔般席卷而来的莹莹蓝色终于如潮水般退去。
老人除了不间断的口腔黏膜出血(百草枯灼伤所致)之外,倒没什么其他不适。倒是老人的儿媳,看起来仍旧心神不宁,一边托付我们完善检查,一边惺惺念念着,再做一次血灌是不是还能降到3以下啊···
她还是穿着两天前的午夜那件随意套着的,肥大的白色T恤,没有人为她送来换洗衣物,更没人来给她接班。那位年轻男子,可能是她丈夫,早已不知所踪。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年轻女子脸上并未展露出不幸的神态,倒是眸子里闪过一丝小确幸,俯身喃喃的说,妈,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回家吃饭了。
2.
快到五点了。忙完手里的活,我嗅到了下班的自由气息,在这段空窗期,越来越迫切的等着夜班来交班。
为保证安心下班,我再次决定去瞅一眼今天新入的+1床。“+”是病房里病床已满,临时将病床安排在走廊里等床位的意思,实属无奈之举。
而对于+1床这位老太太而言,将病床搁置在走廊里又显得不太人道,却也是无计可施。老太太本身就有小脑萎缩病史,前段时间又被诊断出了阿尔茨海默病。作为神经内科的研究生,我一闻及阿尔茨海默就有自来熟的感觉。简单说来,就是大家常说的老年痴呆。可能一瞬间,就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病久了,可能在某个瞬间,就忘了身边的人。
于是我们让家属好生照看着,千万防止一个不留神,老太太独身下床走动,迷路了。
在病房里迷路可不是我们的玩笑话,以老太太目前的状态,自我保护意识很欠缺。毕竟她就是因为喝了几口鼠药(后期经家人证实是15ml),自觉苦涩,便向家人询问,才被及时送到这来的。
地域所限,我所在的医院查不了血中鼠药成分。于是按照主任的建议,给老太太抽了两管血,和冰袋一起放置在手提袋里,让家属带去北京的医院化验鼠药成分。
诊断是急性氟乙酰胺中毒,目前血浓度是160ng/ml。
作为一枚中毒科的门外汉,为此我还特意查阅了一下资料。氟乙酰胺,常混于民间自行配置的毒鼠药中,本是用来防止蔬菜果类中蚜虫的滋生。但若是误服此类鼠药,带来的除了最直接的消化道粘膜刺激作用外,就是不得不重视的中枢神经系统以及心脏的毒性损伤作用。可致命。
庆幸的是,老太太误服之后被及时发现了。经过一番洗胃导泄折腾之外,目前无生命危险,只是喉咽部隐隐作痛。
而且老太太依旧处于一种天然呆自然萌的忘事阶段:我们在这里干嘛?我要去买菜啊...这让我不禁想起前段时间微博上很火的老夏和脆鹅的日常。即使在旁观者看来,人的头脑遭受疾病的侵袭是值得同情的,但对于患者本人来说却不尽然。毕竟人的头脑很难超越情绪的影响。
3.
看这位萌太自我感觉良好,我也就准备下班了。还没来及换下白大褂,病房门口就冲进来一名头发凌乱四处张望的女人,看似羸弱,怀中却抱着一个10岁左右的胖嘟嘟的男孩,也未显露费力的神态。
大家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护士姐姐放下电话,通知道:儿科请会诊。
要中毒科会诊的应该是女人手中抱着的孩子吧,孩子看起来不哭不闹的样子,胆怯的很,一直往妈妈怀里钻。
主任扶了扶眼镜,开始问病史。
根据这位母亲的说法,今天她和家中两个孩子在午饭后4小时之内,先后出现了恶心呕吐,全身抽搐症状,被急送至医院就诊。先是挂了儿科的号,因为6岁半的小儿子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阶段。
三个人,相同时段的食物接触史,相似的发病症状与时间,似乎已经确诊为群体中毒事件了。可是具体由哪种食源性毒物造成?儿科不解之处在于三位患者中午吃的是其中这名女人亲手做的韭菜包子,韭菜是煮熟了的。
食源性中毒,起病急骤,以神经系统症状为主。主任经验老道,迅速排除有机磷,排除百草枯,排除亚硝酸盐等毒物,考虑鼠药中毒。紧接着排除最多见的抗凝血类鼠药,就是第二大常见的--氟乙酰胺中毒。
又是氟乙酰胺。我倚在办公室门口,下意识望了一眼走廊里的+1床老太太。
诊断的当务之急,还是去北京查血化验。未雨绸缪,特效解毒药(乙酰胺)先用上。
4.
次日清晨早交班。
主任通知,患者血液在北京化验的结果并没有检测到氟乙酰胺,但在病史与临床症状都高度契合的情况下,我们不能轻易否认这一可能性。昨晚只是查了那名母亲和怀里的小男孩的血样,检测的结果又受多方面因素影响,不能轻易替代医生的临床诊断。毕竟,昨夜那对母子在接受对因治疗后,今晨症状明显好转了。
只是,那个6岁半的小男孩,由于各种不可控因素,送来医院时就下了病重。今天凌晨,死于急性心衰。在病因尚未明确的情况下,儿科不排除爆发性心肌炎的可能性。
诊断似乎还是偏向于急性氟乙酰胺中毒。
可能是韭菜不知何时混上了鼠药?女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菜馅揉拌均匀,也让毒物均匀分布在食物里。可能是有人蓄意谋杀?可能···
只是对于那名承受着巨大丧子之痛的母亲而言,临床上的一切证据已经不重要了。她不想知道大夫们还在探讨些什么,只重新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母亲。可她没法逆转时光把一切归零,没法回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午餐时间,没法再给自己重建一个完整的家庭。
也许她会告诉大儿子,弟弟在与我们做游戏,他没有走远,你可以随时同他说话,不用担心他不在线。在下一关的弟弟都会听到。只是,我们还不会使用通关咒语,所以,我们没法及时的获得反馈...
也许她会告诉大儿子,弟弟真真切切的离开了。我们每个人都会离开,或早或晚而已。虽然我们看不见弟弟了,但是关于他的记忆还在家门口的草堆里,在你上学路上的小摊边,在你们一起放过风筝的天空下。当你想念弟弟时,就抬头望望天空,弟弟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5.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百草枯中毒的那位老太太一般,拥有及时就诊,最终保住生命的机会;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1床老太太那样幸运,在遭遇不幸之后拥有把记忆与情绪重置的能力;
在这个大大的世界,我们都是小小的砂砾,每天都面临着许多不可控因素,可能不知何时就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
但是,在我们有限的知识体系内,我们还是要尽量在自己能够掌控的最大范围之内,确保自己的安全...
“我国从1982年6月5日起禁止使用含氟乙酰胺的农药和杀鼠剂,并停止其登记;
1976年明令停止生产;
1982年《农药安全使用规定》中明文规定:不许把氟乙酰胺做为灭鼠药销售和使用。”
愿越来越多的人们养成“禁售”的意识概念,如此我们才有更多的机会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