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郁达夫受西方表现主义影响,在创作中极力推崇和模仿表现主义,《青烟》就是郁达夫表现主义分身法的代表作,而《十三夜》是郁达夫对中国传统志怪类小说的继承和创新,在传统小说的叙事策略中融入了现代性的抒情和写作。尽管上面两个观点来自相关论文和个人解读,但个人认为两部作品无论在精神内核还是叙事策略上都有共性,这种共性同郁达夫本人的经历和思想以及写作背景有关,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郁达夫对“忧郁”这一自我表现方式的重新解读和扩散。《青烟》中的影子和线索是“青烟”,《十三夜》中则是“鬼”。
参考资料:
李双丽.论《青烟》对表现主义“分身”法的借鉴和突破.
田春荣. 郁达夫短篇小说《青烟》的叙事结构.
一、灵魂的游离
两篇作品都涉及过一次灵魂的游离,亦或幻像的出现:《青烟》中为“A Phantom(一个幻像)“的具象的呈现,这一部分好似游离、独立在整个作品之外;而《十三夜》中幻像则融进、隐藏在故事的核心,影响着陈生的情感生死,但如果将陈生的故事也做一个“phantom”的篇章,陈生似乎也成了“我“的一个幻像,游离在“我”的周围,而“我”在故事中只能作微小的关注者,无法影响陈生的情感生死,陈生也无法对“我“的情感生死产生太多互动。
因此,从表现主义的角度来看,《青烟》是作者赤裸裸地把自我外放为一个忧郁的个体和生命的终局,那《十三夜》则是新造出一个忧郁的“陈生”,“陈生“又造出一个美丽的灵魂(文中暗示为“杨女士”),这是一重传统而又隐秘的“分身术”。
二、青烟是“我”的分身符
由“我”的忧思无由地进入幻像的过程很果断,不由分说地结束了上节的叙事,进入了一个新的故事(story),瞬间让读者从文中抽离,马上又投入了新一轮作品阅读。
这已经是“抽身”的层次,不只读者抽身,作者也要抽身重新思考一个概念中的概念,故事中的故事,更是“忧郁“的抽身,进入一个新的情感维度理解“自我”,理解这个“青烟里的我”的“忧郁”究竟的程度和即将的终局,而这一层只有在读者醒悟“a phantom”原是作品中的章节(chapter)时,才会有水落石出之感。
“A Phantom”究竟是什么?作为短篇小说的文体,似乎很难顺利地进行上下文的融合,但如果考虑到“Epilogue(结尾)”,就会发现作者在构造一个戏剧式的、电影式的结构:
开头是青年主角的登场:独自一人坐在闹市区的房间内,大段心灵式独白的吐露,青烟飘起,人物画面模糊,意味着场景的转换和层次的深入;
“A Phantom”:“青烟“画面淡出,“薄暮“风景淡入,镜头见证天色变换,深入城市,然后黯然的天气,黯然的城,慢慢集中在一个黯然的普通人;
“Epilogue”:镜头切回主角,年轻俊朗和刚才那人反差极大,画面颜色开始变亮,原来是天亮了。
为何”他“是“我”的分身?作者第一节有提到许多时间性的论述:
“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知道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
“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
“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来自“我的弟兄”)
从此时“我”就开始一场“妄想”,这个妄想的增减时间段为十年的倍数,因此可以试做推论“A Phantom”中”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就是“我”的“第二次的生涯”,这个男子比我大二十岁,二十年前离开家乡谋生活。照正常成长来说,年轻人的第二次生涯便是二十岁之后,离开一个固定的区域、固定的年龄见识,进入一个新的发展层面。
这个“Phantom”表面是一个幻像,实际是“我”可以想到的“最现实的未来“。就算我在二十岁时就知晓了多少事业、生涯的可能性,做了多少拼搏的承诺,但”幻像“却又和我的希望所抵抗。
事业、爱情、婚姻、钱财、地位、家族都在幻像中消弭殆尽,它意味着极深的绝望,如果换位到现在的“我”,这又代表一种只能宣泄而不能化解的“忧郁”类型的情感,作者为这种情感再造了一座“城市“。
三、《十三夜》里的多重分身和多个灵魂
《十三夜》很有古代笔记小说的风味,有离奇的鬼魅、死亡,但实质上仍拥有作者日本留学归来时期的自传性质,但作者将这些对他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事件、要素放在一个很隐蔽的位置,日本军国主义对杭州、作者三人过去和现在的影响提及甚少且集中在个别字眼和词汇上:都在日本留学、日本美术界、陆军监狱、日本领事馆、示威运动、日本帝国主义压迫(传统小说中的春秋笔法)。
除了在笔法上的控制,还有情感的控制,“我”作为第一视角,从头到尾都是克制的,甚至在陈君“极度的情感释放”后,又把整体情感的调子拉了回来,都像“说完之后,他似乎是倦极了”的陈君,睡了一觉,“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作品中留了大量的矛盾、灵异的伏笔,似乎使整个故事陷入一场谜团,但窃以为这正是一个灵魂的游离过程,许多人物都有着相似的方面。
“陈君”同墓志铭中“杨女士”的“画上的神韵”比较:
陈君作画:”上面空处,就是水与天的领域,栽还是很淡很淡的一痕远山城市的微形”
“虽则很柔婉,但是并不是显弱无力的……我看我们同时代的画,也着实看得不少了,可是能达到象他这样的调和谐整地截取自然的地步”
墓志铭部分:“毫伸绢素,作平远山水,寥寥数笔,雅近云林“
我的述说:“他的侧面的表情是很忧郁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画上表现在那里的神韵却完全是相反的样子”
女子的样子:“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的齐匀高整;纯白的肉色;雪嫩的肌肤。”
女子的样子是符合陈君画中的神韵的,那女子是不是就是陈君的“梦幻“,而非”妄想“,“梦幻“是神性的,中国人的神性来自古人的风韵,陈君寻找女子的过程,实际就是“追梦“的过程,这一过程是有中国古典主义的情结的,无论从最后的墓志铭,还是陈君隐士一般的生活都可以看出来。
如果杨云友/女子/孤魂野鬼 是陈君的分身,那陈君是否是我的一个分身?
再回顾到全文中“我”的视角,“我”是克制的,陈君也是克制的,但却有超出所有人的力量的爆发,这是“我”不能达到的,又不能言说的,因为缺少这种力量的薄发,因此我在杭州始终写不出一篇“西湖及杭州市民气质”的小说。
四、忧郁的建构和消解
关于《青烟》忧郁的建构前面已经提到,下面说下《十三夜》中“忧郁作为一种力量”。
“心有郁结不得出”这是郁达夫人物的共性,如果说“我”的角色构造在郁达夫各式小说常见,“陈君“便不常见了,因为他喷发了心中的忧郁,但悲剧在于:喷发的动因是内心的郁结促使寻找一个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又生生地被摧毁掉了,而《青烟》中是没有这个突破的过程,但失去这一宣泄的口子后,又回归了新的死寂。
摧毁的过程:
陈生回忆的:“忽然噢噢的一声从地底里涌出来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负伤的野兽的呢人类的苦闷的鸣声,同枪弹似的穿入了我的耳膜,整动了我的灵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发都竦竖了起来。这一声山鸣谷应的长啸声过后,便是什么响动都没有了”
我听到的:“忽而从附近的地方听见了一声非常悲切,同半夜里在动物园边上往往听得的那一种动物的啸声。已经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听到了这一生长啸,我的毛发竟不自觉地竦竖起来“……“庙宇,被陆军监狱占领了去……大约是疯人的叫唤无疑”
认真观察这两句话其实是极为相似的,都有“毛发竦竖起来”,都怀疑“动物/野兽的叫声”,但陈生多了很多东西“负伤,人类,枪弹,灵魂”。
于是就有了疑问,叫声究竟是什么?女子究竟是什么?种种迹象其实无从解答。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个叫声是绝望的,是毁灭的,疯子可能是犯人(被日军枪杀的中国人),也可能是陈君(目睹庙宇内的残忍景象),也可能是地下的冤魂(被强占的寺庙的主人/杨云友女士),也可能是真是野兽的叫声。但这一无解的东西生生把陈君的灵魂、哀伤给削至虚无,象征着中国传统精神、知识分子、革命、一切最后至人类的苦闷。
如果说《青烟》最后还留有一点希望,《十三夜》是将希望早就熔进了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