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又到了一年桃花开的季节。
桃儿,我的堂妹,你知道吗?我们家后山上的桃花在昨晚就开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粉红莹洁的花瓣儿就涌满了枝头,可热闹了,可好看了。
桃儿,今天,哥又来看你了。你过得还好吗?你在天堂过得还好吗?
我的堂妹江桃儿是我大伯家的女儿。说是女儿,其实是捡来的。据说是很久以前——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的大伯在走亲戚的路上捡来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是春天,所以大伯给她取名叫桃儿。大伯捡她来的初衷是想等她长大了,做我堂哥——也就是我大伯小儿子的媳妇的。所以,大伯对桃儿一点都不好。在她应该和我们一起在草坪上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大伯就让她做很多家务活:洗衣服、做饭、挑水……大伯是一个寡义少恩的人,大家总是避瘟神一样躲着他。桃儿的事大家都看在心里,但终究因为怕我大伯,所以只能急在心里,没有一点办法。
桃儿的身世很悲惨。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父母是否尚在人世,更不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要抛弃她。但我听我的母亲说,她的父母就在不远的一个村庄,因为计划生育太严了,她们已经生了两个女儿(桃儿是第二个),要生弟弟就不可能了,所以只能把她给扔了。我听了,心里着实不好受。我问母亲,她知道吗?母亲说,还不知道呢。你不许和她说,免得她难过。我答应了。
但我因此经常和桃儿一起玩,还帮她分担一些家务。但我终究不是个勤快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在她闲暇的时候,和她一起到外面去玩。和她一起玩的还有我的表哥。
我的表哥是我四姨父的儿子。他叫江修,我就叫江齐,当初父亲和我四姨父约定,生了儿子就取《大学》里“修身齐家”的“修”“齐”二字。我们的父辈、祖辈都是农民,不奢望自己的后代能够当大官,只希望修身养性,家庭和睦。他是一个善良而近乎木讷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他基本上是不说一句话的;但在我们的面前却一反常态,用放浪形骸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的。其实我也很纳闷,但仔细想想,大概是同气相求,同声相和导致的吧。
我们三人从小就要好。在童年时,我们是最好的玩伴。读书时,我们也一直是同窗。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桃儿读完初中——因为桃儿只读到初中,这却是后话。
表哥很喜欢古诗词,我记得初中时,有一次他在数学课上偷偷地看《诗经》。我知道了后,也借去看。正是由于表哥,使我也喜欢上了古典诗词。当时我们偏课偏得厉害,但语文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
我和表哥经常在一起探讨诗词。我问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是什么?他说是《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表哥说,他最喜欢这两句诗。他说,如果有一天,他能遇见一个像桃花一样美丽的姑娘,他会一辈子待他好的。
其实,表哥已经遇见了这样一位姑娘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罢了。我说的就是桃儿。
我们和表哥其实都是一个村的。我们那边的村庄,分为好几个组,什么老屋组,新屋组,东屋组(但我们习惯称之为东屋村),纷繁复杂的,如果不问前辈,我们根本是搞不懂这其中的关系的。东屋村和新屋组、老屋组则相隔一里的路程,连接其中的是田间小路。新屋组和老屋组有百户人家,而东屋村里只有我父亲、我大伯和我叔叔三户人家,另加一座祠堂。我的表哥属于新屋组,而我和桃儿则属于东屋村。
表哥早就喜欢上桃儿了。这是我偶然间发现但后来才想清楚的。虽然平时我和表哥都很喜欢桃儿,但我对桃儿的感情只限于兄妹之情,而表哥却表现得相当不一样。这一点,桃儿也是很清楚的。
那一年,也是春天。桃儿一大早就来敲我家的门:哥,你起来啊!山上的桃花开了!可漂亮了!你陪我去看啊!我慌忙从被窝里翻身起床。出门见到桃儿,桃儿有点害羞地跟我说,哥,能不能去把修也叫过来啊?
我沿着东屋村与新屋村之间的羊肠小道跑过去,觉得无比得快乐。两边的稻田有的已经犁过了,有的长满了碧绿的小草。春天和我一起沿着小路跑过去。
我们去东屋村山后看桃花了。桃花啊!多美!它们在寒冷的春天就抽出了嫩芽——要真说早,梅花只是在冬天开放,桃花才是当之无愧的早呢——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就争芳吐艳了。树枝上还没有多少绿叶,桃花却已经侵占了它的领地。只见红的,粉的,白的,挤满了枝头,热热闹闹地,真像是一群顽童在闹春。远远地望去,真像是梦境当中的桃花源了。
这时候,我看见修呆呆地看着桃儿,那眼神很异样,好像要说什么似的。桃儿似乎也发觉了,害羞地低下了头……
那时候,修十八岁,桃儿十六岁。令我想起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春天还未来得及摘去淡绿色的围巾,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鲜艳的长裙。
我和修都读完高二,马上就升高三了。而桃儿却不能再继续读了。这原因大家都知道:桃儿是捡来的。我们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非常难过,哭着闹着各自回家找家里人帮忙。可是,四姨父居然对修说不管这事,当时令我很不理解。我家也不太富裕,家里还有几个小孩要读书,养家糊口已属不易了,再添上这么一份上高中的钱,负担太大了。但我的父亲说,桃儿是个好孩子,学习也很好,我就是借钱,也要供她去读书。
可是,在第二天,我的父亲就被迫放弃了。
原因还是因为桃儿是捡来的。
当天晚上,大伯风急火燎地跑到我家院子里来了。当时我正在楼上做暑假作业。大伯见到我的父亲就骂开了,说什么别人家的事情不要管,管好自家的事就不错了;还说什么桃儿又不是亲生的,不读书怕什么之类的难听的话……父亲被大伯骂得哑口无言了,大伯才凯旋而归……
后来,四姨父说父亲太正直了,所以才总是会吃很多亏。尤其是对大伯这种人,更加不能去得罪他。
此事最后以大伯的胜利收场,桃儿从此就过上了南下广州打工的生活。
但这并不是悲剧的开始,也不是结束。
从高三开始,修就一直和桃儿疯狂地通信。几个月下来,修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上第一名落到第十几名了。班主任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后来居然把四姨父也找到学校来了。
然而,只有我知道,修经常是一个人去学校附近的邮局取桃儿寄来的甜蜜的信,也只有我知道,怎样才能救修。然而,我真的能救修吗?当时的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个错误让我一生都承担着内疚与不安。
我要救修,对!我要救修!于是,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班主任。本来,进入了21世纪,已经是一个十分开放的年代,早恋对于这个年代来说本无足道。但是,原因还是因为,桃儿是捡来的。
于是,这个秘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班主任把四姨父找来了,说明了修的情况,并希望修能够暂时放弃这段恋情,为学业着想。四姨父也很着急,并不断地开导修。桃儿最终还是要跟我的堂哥结婚的,这一点村庄里的人都十分清楚。修也只是讷讷地坐着,一句话不说。我也悻悻地凑到修的面前,可是,我发现,修根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啊!对不起!修。我错了!
这件事终究以修的妥协告终。修不再去邮局了,也不再吟他的《桃夭》。可是,修,我的表哥,从此不再看我一眼,也不再和我说一句话。
寒假到了,学校要补课,一直补到小年。这时候,桃儿本应该回来的。我后来才知道,桃儿还和我的堂哥在广州过着艰辛的打工生活。堂哥学习不好,读完初中就不想去读了。等桃儿初中毕业后,我和修去读高中时,堂哥已经在外面打了两年工了。堂哥人不高,很黑,但身体强壮,他经常欺负桃儿。桃儿每个月的工资都要交给他,连工资单也要给他过目,每天早晨桃儿只有五毛钱的早餐钱,但每次她都舍不得用,积攒下来买纸、笔和信封,还买过几本修爱看的书。但当堂哥知道以后,他恶狠狠地骂她,甚至还想打她。桃儿就经常躲着他,宁愿和同事在一起,也不愿意看他的黑脸。
也就是在广州的那段时间,桃儿居然和她的亲生姐姐重逢了。她的姐姐对她很好,还和她一起去看了她的亲生母亲。她见到她的亲生母亲时哭得死去活来。母亲和她讲了她的无奈和痛苦,她说她太对不起她了。母女俩相拥而哭。桃儿啊!我可怜的堂妹,终于暂时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可是,当我的那位黑脸的堂哥知道这件事后,恶狠狠地骂了桃儿一通,还亲自找到桃儿亲生母亲的住处警告她们以后不许再见面。他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大堆“道理”:就算以后桃儿不嫁给我,还得嫁出去得些礼钱呢!
从此之后,我那位黑脸的堂哥对桃儿管得更严了,也没有再收到修的信,桃儿每天只能埋头拼命地工作。但她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在爱着她,是的,有人在爱着她!
快过年了,黑脸的堂哥不打算回家了,因为他没挣到钱(其实钱全部被堂哥拿去赌博赌输了)。他现在已经有了主人翁意识了,他对桃儿笑着“征求”她的意见,结果显而易见,桃儿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当然是有家难回了。广州的天气在几天前就冷了下来。这时候,天空正下着小雨。
但桃儿这时候却一个人偷偷出了宿舍,来到街上的一所电话亭旁边。小年以前,桃儿终于等来了修的一封信,修在信中说,他从我四姨口中得知了桃儿不回家的消息,决定亲自来一趟广州,把桃儿接回家里去过年。其实,修在信中没有说,他是想把桃儿带到我的大伯面前,让他同意他把桃儿娶回家。
可怜的桃儿啊!她终于又见到了她的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当大伯从我的堂哥的电话里知道桃儿已经逃跑了的消息之后,暴跳如雷。他愤怒地说,这该死的太没良心了,早知道就趁早嫁了!
直到修和桃儿一起回到东屋村的时候,大伯的愤怒渐渐平息。但他马上又沉着一个脸,对桃儿说:桃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趁早嫁个有钱的人家,啊?
桃儿却一句话不说。这时修走到大伯的跟前说:“大伯,我想和桃儿订婚,等我读完书,我们就结婚!”
“什么?不会吧?你要知道,我可是含辛茹苦才把她拉扯大的啊!再说了,你有钱吗?你家可是穷得响叮当,我把女儿嫁过去,吃苦怎么办?”
桃儿急了:“爸,我不怕吃苦!……”
“你给我住嘴!你这段时间就给我待在家里,哪都不准去!要不然,打断你的腿!……”
当桃儿听说大伯已经替她和邻村的一户有钱人家的小伙子订亲之后,不久就病了,而且病得越来越严重。修想去看她竟也不可得。再过几天,我们就得回学校了,修心急如焚。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不能怎么样,我们怎么能斗得过大伯呢!
修还是不和我说话。过了年不久,他就去学校了。想不到,这一走,竟然和桃儿天人永隔了……
一个月后,我的父亲打电话跟我说,桃儿走了……我拿着电话呆呆地站着,站了好久……桃儿,在她死的时候竟还念着修的名字。桃儿还说,要以死来报复一些人……
如今,春天又来了。村里的小孩子们在田野里放起了风筝,风筝飞得老高老高,似乎要把他们所有的愿望告诉天上的神仙。他们成群结队地走过田野,趟过小河,到村子对面的河岸上,那里站立着一丛双一丛的竹林。他们选取了最笔直,最合适的一段竹筒,用刀子把它割下——小巧的、结实的竹筒可以做一种叫“毕剥子”的玩具,用万年青的果实装在它的里面,再用一根竹棒把果实推出,在压力的作用下,果实弹出,还会发出“毕剥”的声音。“毕剥……毕剥……”于是,整个春天,田野里都充满了这种欢快的声音。
可是,我们的桃儿呢?正躺在冰凉的地下,她再也听不到春天欢快的歌声,她再也看不到春天灿烂的桃花!为什么呢?桃儿的身世多么惨,死的时候又那么惨,上天为何对她如此不公?
桃儿啊桃儿,我的堂妹,你在天堂还好吗?苍天啊苍天,如果你怜惜她,请你帮我带一朵春天的桃花,告诉她:春天来了,你爱的桃花开了……
本文属安哥的养猪场 原创作品。微信公众号:ghjnc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