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麟呐,我可是咸通的老主顾了,你爹在世的时候我就照顾了不少生意,我这幅画,你看看……”
“我还是那句话,五十万两,黄世叔您是明白人,就无需小侄多言了吧!”
黄掌柜沉吟片刻,提着画上下端详,眼神在落款上定了定,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不能再多了?”
少东家朝我招招手,也顾不上推眼镜,夹着算盘便跑了过去,双手呈上。
“随您拿到两广南北行的行家手里,都不会高过我这个价”,少东家熟稔地拨了几下算珠,露出淡淡笑意,“值百抽一的佣金,白银五千两。”
黄掌柜指着少东家,无奈地摇头,从随从手中拿过一张银票,“得了,咸通的少东亲自给瞧的,我信你!”
少东家刚接过银票递给我,门外传来一声叫喊,打断了牙行里所有人的动作,我想着,兴许是有些地痞流氓闹事,暗自叨念着这些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咸通牙行门前撒野,正抬脚出去,想一探究竟,少东家拦住了我。
无事不登三宝殿,万利钱庄的金掌柜,从来都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生意当头的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听说黄老板来鉴定唐解元的画,我这也有一幅,不知道沈少东,怎么个说法啊?”
慢条斯理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在场众人一时噤声,往年真假画作的争执并不少见,少东家一眼就能辨出真伪,今日金掌柜恐怕是自取其辱了。
听说画作出了“双生子”,黄掌柜从我手里抽出了银票,扯开了嗓子,“金老板,我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红叶题诗仕女图》,你那可别是假货吧!”
“展开!”
金掌柜和黄掌柜同时将画作展开,高挂起来,众人围在左右,指指点点,我从旁瞅了许久,的确难分真伪,连笔墨色泽都一模一样,莫非真的出了怪事?
少东家倒是从始至终不发一言,目光在两幅画中间交替打量。
“玉麟啊,黄老板那幅你给定价多少?”
少东家许是在思量着画的真伪,并未及时回答,我便上前微微躬身,道:“金掌柜,我们少东家给定价五十万两。”
众皆哗然,尽人皆知,这世上只有一副《仕女图》,这一真一假,可就是五十万两的损益啊!
金掌柜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少东家面朝众人,不慌不忙地道:“这两幅都是唐伯虎的真迹,只不过,其中一幅是脱骨货。”
“脱骨货?”
二位老板疑虑之余,不约而同地看向各自的画,除了旁人议论,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
“老田!”
我被少东家喊到身边,“你觉得这两幅画有什么不一样?”
从这两幅画挂起来开始,我就想不通,就算是作假,也不会有如此高超的笔法,神态墨迹丝毫不差,除非唐寅再生啊!
“这……没什么不一样啊这个!”
金掌柜志得意满地勾了勾嘴,“老田在咸通干了有些年了,账房先生都混成行家了,碍于主子在场不好开口,要我说啊,黄老板的那幅,八成就是脱骨货!”
“枪打出头鸟啊,金老板这么沉不住气,莫非是心虚了?”
眼见两位老板就要掐起来,少东家一抬手,“关闭门窗!”
虽不知道这么做有何用意,但总算是让二位老板脱了火气,专注于各自的画,时不时趾高气扬地乜对方一眼,也好过真的动了手。
四下门窗被关闭,牙行里头瞬时暗了下来,仅留几丝光线透过两幅画。
“这两幅画都是出自唐寅手笔,绢纸为底,三白开脸,衣着服饰用铁线描的法子,再配以唐寅别具一格的书法题诗,可谓是上承南宋院体画的佳作。”
众人连连点头称道。
少东家又指了指落款,“你们再看这落款用印之处有何不同?”
人群里纷纷摇头,忽然有一人高喊:“明暗有不同!”
“不错!”
“那又如何?以此能判断出哪幅是脱骨货?”
少东家总算明晰地笑了出来,“黄世叔有所不知,民间有一奇技,可将一幅画横切,一分为二为两幅一模一样的作品,俗称‘脱骨法’,但脱骨货到底是脱骨货,总会有露馅的地方。”
“你们看这印迹处,一明一暗,而众所周知,唐伯虎用印不同于他人,他人私印多为玉石篆刻,而唐寅私印是铜制,按压之时,力量向下,因而纸质底层的印迹自然深一些,诸位看这‘南京解元’四字的深浅是否便是如此?”
黄掌柜左右端详了两幅画的落款,抚掌大笑,“这样一来,真假立辨,金老板,你还有什么话说?”
“扬州第一牙行的少东果然有两下子,明日长春楼,我做东,不知玉麟贤侄和黄掌柜能否赏脸光临呐?”
金掌柜全然不提画作真假之事,只是从旁下人暗自卷起了画,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明知自己下不了台,竟是自己给自己另辟了条小径,这戏唱得,真是匪夷所思。
少东家遣散了在场观者,回身微微鞠躬作揖,“自然自然。”
许是耀武扬威没了用武之地,黄掌柜木然片刻,只好将五千两银票重新交到我的手中,意兴阑珊地命下人收了画,拜别离开。
巧的是金掌柜也紧随其后地离开了,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东家,真要赴约啊?”
少东家长舒了口气,刚才端着的样子放松了些,“毕竟都是长辈,应承下来了,哪能不去?田叔,眼见着快月底了,这个月的账清一下,明天我回来再看。”
“是。”
(二)
少爷从不是姗姗来迟的人,更何况是赴未来老丈人的约。
寅时末刻起床更衣,匆匆吃了早膳,还不忘把我叫醒,无奈的是,少爷坐在轿子里还能偷睡一会儿,我跟在边上哪能犯懒合眼呐!
长春楼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好去处,听说京里有点名气的唱小曲儿的,说书的常在那设场子,但凡是有点家底的富商公子哥,大多是长春楼的座上宾,唯独我们少爷,从没去过,老爷在的时候管得严,如今老爷去世了,接了家业,更没多大工夫去了。
这江南往来商货交易,除了两广就是扬州了,牙行票号,当铺钱庄,这里头,名声响亮的,铁定少不了咱咸通牙行,上几辈人给攒下的信誉和名头,到了老爷那辈,早有了“扬州第一牙”的称号,近两年,少爷掌了家业,新老主顾一来二去的,也就明白了,这咸通的招牌不光没砸在这辈人手里头,少东家沈玉麟这双眼睛,可是厉害得很呐!
“少爷,咱们到啦,下轿吧!”
看得出来少爷有点慌,下了轿还不忘整整衣裳,金掌柜什么样的人,没准还能鸡蛋里挑骨头!
“哟,少东家稀客啊!金老板和黄老板早在雅间候着了,小的领您上去,您仔细脚下!”
全扬州城的人,就算没进过咸通牙行的门,也都听说过少东家的名儿,往年陪着少爷踏青出游什么的,难免有个照面,这一路上楼,没少人朝少爷打拱,少爷当是熟人主顾,倒是和和气气地一一回礼,这就耽搁了一会儿了。
“少爷,别客套了,正主儿在雅间呢!”
“那你替我回了吧!”
“我?您倒是图清闲!”
于是,就算是到了雅间门前,有来往路过的宾客朝着少爷行礼了,少爷不过笑笑,我却要客客气气地回礼,等店小二开了房门,这才有的歇。
“哎呀,玉麟贤侄起得大早啊!我们老骨头觉少,你们年轻人怎么也……”
瞧黄掌柜那张胖脸就不舒坦,时常靠着老主顾的身份缠着少爷给他的货高价,多赚了也不见得私底下好好招待我们少爷,出了名的抠,还能吃成个水桶似的体格,倒是奇了。
边上那个骨瘦如柴的就是金掌柜了,扬州万利钱庄的老板,城外还占着百十来亩地,算是个大财主了,方圆几十里最好享受的就数他了,偏偏一副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穷酸相,这世道真是不可思议。
少爷一见了金掌柜就不敢多说话,金掌柜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这私下的招待就没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黄掌柜从来都是和稀泥的,但凡见他大多都是笑眯眯的,眼睛掐成一条缝,露出两个镶了金的门牙,就这个,他就吆喝了有些日子,硬说花了大价钱,要我说,不跟在牛身上拔根毛一样嘛!
“玉麟呐,平时生意上的事有个争执的,就别往心里去,这会儿就我们爷几个,别拘着了!”
少爷竟然如获大赦一般地拱手行礼,看着都心疼。
黄胖子迫不及待地往金掌柜身边靠了靠,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少爷,“金掌柜,听说你最近见识了几道好吃食,趁着玉麟贤侄在这,你给展示展示?”
金掌柜朝少爷眯了眯眼,“玉麟的意思呢?”
“小侄,也颇为好奇。”
我在边上忍俊不禁,少爷八成是看出了这里头有文章,金掌柜神秘兮兮的,估计还有点意思,心里头再不愿意,都得硬着头皮上啊!
金掌柜拍了两下手掌,几个下人端了几样东西上来,我暗暗瞅了几眼,不就是一壶酒,两盘菜嘛,故弄玄虚……
菜一上桌,黄掌柜就眉头紧锁,像是遇见了多糟心的事似的,“我说金掌柜啊,这……就是你见识的稀罕玩意儿?”
“哎,黄老板,别看这几道酒菜平淡无奇,其中可是有玄机的啊”,卖关子还不忘刁难已然陷入思索的少爷,“玉麟啊,你要能尝出这些东西门道来,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听这话,我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他金掌柜还有脸说,当年少爷和他们家大小姐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就差到了年纪娶进门了,不巧,老爷前脚刚咽气,他后脚就悔婚,还瞧不起我们家少爷,硬说那只是开玩笑,惹得少爷见了他就发怵,谁和你开玩笑啊?
黄掌柜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又搬出我们少爷少年有成的俗套话,这下,少爷可只能自己给自己解围了。
我给少爷斟了一杯酒,乍一看颜色就是一般的高粱酒,少爷竟然品得一本正经。
“这酒没有北地佳酿的猛烈,但有一丝辛辣的烈性,就像清泉出山,冲破岩穴的力量,入口片刻又甘醇清净,转而潺潺平稳,略有起伏,好一壶以柔克刚的‘石上流’。”
开场就颇为精彩,金掌柜始料未及,少爷一口就道破这里头的说法,黄掌柜赶忙斟酒品尝,吧唧了几下嘴,装模作样地点头。
“那这两道菜呢?”
少爷夹了几口鱼肉,不假思索地道:“这桃花鱼不错。”
“切!”黄掌柜嗤之以鼻,皮笑肉不笑,“就这桃花鱼,我能给你弄来一箩筐!”
“不不不”,少爷连连摆手,“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桃花鱼。”
金掌柜玩味一笑,“有什么说法?”
“鲜鱼与桃花一同蒸,再以汤汁浇在其上,桃花香味入了鱼肉,再加上汤汁的浓郁味道,这就成了。”
少爷这就有点扯了,眼见着满城树叶子黄得差不多了,就为了一道蒸鱼,多费事啊!
“少爷,可这都入秋了,哪来的桃花啊?”
“九斤,你忘啦,金掌柜在城外的地和佃农,要费些人力栽培几株桃花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话音刚落,黄掌柜便品尝上了,果然有他的地方就惦记着吃。
这最后一道菜就是一盆清水,黄掌柜兴许是吃得太急噎着了,想舀一勺通通食,金掌柜把他拦下了,“这最后一道菜呢?”
“哎呀,金老板,一盆水就别玄乎了,还能是天上的琼浆玉露不成啊?”
见金掌柜示意,少爷只好默默喝了一口清水,我注意到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难不成这个猜不出来了?
我凑近少爷,小声说道:“少爷,是不是尝不出来啦?要不……”
少爷抬手示意我闭嘴,突然笑了出来,“世伯真是大手笔,竟能做出这‘无相’!”
这下可让金掌柜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且说说……”
“要熬出这‘无相’,需要十只鸡,取出内脏,配以数十种名贵药材和香料,熬制十数天,再将浓汤分出,用紧密的材料过滤数十次,最后才成了这无色清水一般的汤,要说最为精巧的滤网用料,唯有世伯名下的绸缎庄才能织得出来,还不是大手笔吗?”
刚才还不当回事的黄掌柜听了这一番说辞,赶紧往自己的碗里舀了几勺,连连啧舌,“这大费时日的吃食恐怕只有你金老板能做得到,能把这其中文章说的头头是道,也只有玉麟贤侄了,我啊,先吃为敬!”
少爷一番大论之后又安静了下来,金老板一改之前的不屑,犀利漠然的眼神和缓了不少。
“金掌柜,您刚才说我们少爷如果说得上来,您就送他一份大礼,是什么啊?”
难得有送上门的好事,少爷不惦记,我也得帮他记着不是。
被我这么一问,金掌柜有些局促,估计这老家伙也没想到会被少爷各个击破,但场面上的表现还是不能乱的,“玉麟青出于蓝,当得起‘扬州第一牙’的美誉,我金某人一言既出,哪能赖账,我这就答应,把芷芸嫁给你!”
我的天,这还真是份大礼啊!
我不住地催着少爷给点反应,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接着中气十足地给金掌柜行了个大礼,“谢过岳父大人!”
“好事好事!”
就这样,黄掌柜还在吃。
(三)
我还是得承认,沈玉麟是个好的接班人。
沈世开死的时候,沈玉麟还是个纨绔子弟,虽说看着他长大,这小子没多少不着调的动作,但我心里头没底,他要撑不起咸通的架子,我把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受苦?
做生意得计较损失,嫁女儿又何尝不是啊!陪嫁打水漂不要紧,掌上明珠到了人家家里遭罪,那可比倾家荡产还难受。
这两年沈玉麟名声大了,就想着试试他,万一有转机,我被人说是出尔反尔倒无所谓,只要女儿嫁的人是对的。
就算这一次两次的是“鸿门宴”,沈玉麟他敢闯,还能全身而退,不简单,没白担着“扬州第一牙”的名声,生意临门寸步不让,慧眼如炬才识过人,倒还真有点沈世开的影子,就冲着一点,咸通牙行和万利钱庄的联姻又有何不可?
上个月两江总督李大人登门,说起朝廷铸币的事,思来想去,我万利钱庄在江南一带颇有声望,且早有朝廷颁布的铸币许可,于是决定将这个重任交给我金家,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女儿知道了,女婿,自然也应该知道。
朝廷铸币自然会有模具度量之规格,连月赶工,眼见着已经有几箱铜钱完工,此时请来沈玉麟,最合适不过了。
他向来畏惧我,在我面前不敢多言,只能以谈生意的名义请他前来,果然,这小子一门子心思钻进了生意里,“刀山火海”都敢闯了。
“世伯,小侄有礼了。”
这小子倒也聪明,估摸着我请他前来一定有要事,身边没带多少人,孤身进了正厅,还带了几盒上好的碧螺春,就是性子太沉静了,有些少年老成。
“怎么还叫世伯啊,该改口了!”
“是,岳父大人。”
拘谨的劲儿还在,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要是沈世开见到他儿子这个德行,保不齐会找我算账,我把他儿子吓成什么样了。
我也无意让他惶恐太久,直奔主题地说了铸币的事,这小子听到正事两眼放光,方才的耸劲儿一扫而光,眉头一挑腰板一挺,咸通牙行少东的范儿就出来了。
“岳父,可否带我去看看新铸的铜钱?”
“随我来。”
铸币厂热火朝天,日夜换岗,李大人派兵驻扎守卫,就等着预期数目一完成,就可以派人陪同李大人押送钱币进京了。
一进库房,玉麟便从模具上取下一枚还未打磨边缘的钱币,仔细端详,又借着天光比划了一下,“岳父,这次是用什么法子?”
“这次朝廷要铸两批钱,分别用失蜡法和母钱翻砂,怎么,有什么问题?”
他缄口不言,转身打开一箱成品,随手拿出一枚掂了掂,“有旧钱吗?”
“铜钱?虽说老夫是开钱庄的,但也从不随身带铜钱啊!”
“岳父,我需要一枚旧钱。”
这可难住我了,好在问了左右下人,家中仆役还是有的,赶忙拿来,玉麟对比着又掂了掂分量,忽然皱起了眉头。
“贤婿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年轻人刚想开口,猛瞧了我两眼又憋了回去,两个铜钱捏在手里,搓着手掌。
“但说无妨啊,这是朝廷的差事,可不能有岔子!”
“分量轻了。”
这话于我就是一响惊雷啊,我夺过玉麟手里的铜钱掂量了几下,新钱的确是轻了许多,这可如何是好,今年的“嘉庆通宝”可没说要减分量,这分量一旦不对,朝廷怪罪下来,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开了几十年的钱庄,头回握着钱两手发抖。
“铸钱用的黄铜里定是掺了杂质,得重新过滤,加大黄铜分量,严格称量,否则,就算是蒙混过去,时间一久,这外头的包浆颜色也会变得比旧钱淡许多,照样会被辨认出来。”
我已无意听玉麟分析太多,全家人的性命要紧,多加点黄铜费些钱算得了什么!
玉麟破天荒地为我斟茶,端到我手里,茶碗盖碰着杯壁的声响,我们俩都听到了,这茶又怎么喝得下去?还好及时发现,还好请了玉麟,还好有这女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