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爱的人在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 -田小娥
遇见黑娃的时候,我是已近花甲之年的郭举人的二姨太,虽说是二姨太,实际上却连条狗都不如,白天被禁足在后院给麦客做饭,晚上被他打得遍体鳞伤。
我不想再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我想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
是我主动勾引黑娃的,他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被挑逗两句就显得手足无措,懵懂少年的小心翼翼反让人觉得可爱,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和本能去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却没想到一段以不被世俗容忍的方式产生的爱情是注定没有好结局的。
东窗事发后,我穿着“奸夫淫妇”的衣服被郭举人退回娘家,受尽邻居和父亲的各种白眼和侮辱,我隐忍地活着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直到那天,黑娃以长工的身份随父亲来到我家,他对我说:“娥儿姐,我不贪你的身子了,我要娶你。”我泪如雨下,那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被人在乎,原来那就是我苟且偷生的全部意义。
黑娃使计成功娶了我,在逃跑的路上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终于成了他的媳妇,我和他能有今天,以前受的所有苦都值得,他带我回了白鹿原,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才是我命中的禁地。
白嘉轩不让我进祠堂,黑娃的爹以断绝父子关系为威胁让他放弃我,整个白鹿原的人都说我是破鞋,我跟黑娃将村外的烂窑洞捯饬成家,我不嫌烂不嫌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吃糠咽菜都知足,我只与君执手天涯,管它仇满天下。
那段时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尽管我依旧被人指指点点,但我知道,在黑娃心里,我是干净的,那就足够了。
黑娃在外面帮人做活挣钱,我在家做饭洗衣,我当了身上的首饰买了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我要把黑娃养得壮壮的,我们夫妻恩爱、伉俪情深,有情饮水饱。
有一天黑娃见完鹿兆鹏回来,特别激动兴奋,抱着我一个劲地说:“小娥,我们了不起、我们伟大哩,我们是自由乱爱哩。”我一头雾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只要他高兴,我也开心。
黑娃当上农协会长后,我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挺直腰杆走路,他带着一帮人让贪官田福贤、鹿子霖游街,后来田福贤反扑,黑娃丢下我跑了,他说等安定了会回来接我,我边向鹿子霖求情,边等着他回来,结果却等来了他的死讯。
黑娃是唯一由我自己选择的人,也是我爱过的人,他为了我与家人决裂、与族人反目,此生能得他这份情意,夫复何求?如果他没有参与农协革命,也许我们能永远平淡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可对他,我也不是没有怨的,他丢下我逃命,时间紧迫情有可原;他参军不能带家属我理解;大家都说他死了,我也绝望了;当了土匪却怕我嫌弃他,这都可以是他抛弃我的理由,可他有没有想过?至少在他身边我是安全的,没有男人在家的女人,就像落入狼窝的羊一样任人欺凌。
从他逃出家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开始坠入无底深渊。
我为救黑娃找鹿子霖求情,这个中年男人却跑到我家告诉我:此事需要睡下说。为了黑娃,我没办法,反正我已经是别人口中的烂人,如果能救黑娃,那就索性烂到底吧,他给我带来了黑娃的死讯,也带给了我生活所需的银元。
在孝文被罚后,我厌恶透了他的虚伪和狼子野心,于是我把一盆尿浇在他脸上,结束了我们之间不堪的交易。
村里一个叫狗蛋的男人半夜来敲我的门,被白孝文的人带走,白嘉轩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绑了去,要给我行族法“刺刷”,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他来非礼我!
我曾经做梦都想进祠堂,在族人眼中堂堂正正地成为黑娃媳妇,却没想到我唯一一次进到这里面对众人,是以这样侮辱不堪的样子,当第一鞭的疼痛袭来时,我突然觉得绝望和讽刺,白嘉轩不让我进族谱,既不认我为族人,却要对我行族法?
我的父亲是个秀才,却爱财如命,连女儿都能卖;那个老不死的举人,却狡猾残暴;白嘉轩作为族长,却包庇族人欺负我一个女人。
我恨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些虚伪龌龊的礼义廉耻、道德规矩,我要报复白嘉轩,我要让他守护的伦理道德成为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笑话,我听了鹿子霖的话去勾引白孝文,我知道鹿子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但我别无办法,我只是一个女人。
白孝文是个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几次三番暗中帮助过我,我不忍心如此利用他,戏台那次后,我拒绝了鹿子霖的指使,但有些事一旦开头便覆水难收,我不知道白孝文早就喜欢我,我不该招惹他。
白孝文和我的闲话逐渐传开了,白嘉轩对他行族法“刺鞭”,把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伤好之后他反而坦荡了,光明正大来找我,被他爸逐出族谱后,我们成了一对野鸳鸯。
孝文是唯一没有辜负我的人,为了换粮食,他卖了分给他的房屋和土地,饥荒来了,我们的粮食也都吃完了,挖野菜的时候我挖到了一袋大烟膏,为了帮孝文止痛,我教他抽大烟,后来家里揭不开锅了,他也不愿为了怀孕的我去低头求他爸,他可以搜刮家里的钱去抽大烟,可管我吃什么呢?
黑娃和孝文都是真心待我,但在关键时刻,他们顾的都是自己,没人为我这个柔弱的女子想过一条后路,我怀了孩子,却只能抢别人掉在地上的野菜吃。
那天,孝文去帮我讨吃的却怎么好久都没回来。
我躺在炕上,浑身无力,饿得只剩一口气了,我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我看见了祠堂里的大鱼大肉;看见孝文的妹妹白灵叫我和她一起进城;看见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周围是大喜的红色,很多人在恭喜我。
一道开门声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以为是孝文回来了,使劲全身力气转头,原来是黑娃他爸,我挣扎着起身拿衣服,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冰刃入骨的刺痛,我停住动作艰难回头,看到公公被愤怒掩盖住的恐惧眼神,然后是越来越多的痛和流了一地的血,我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我短暂的一生都活在世人的闲言碎语和唾弃中,他们骂我破鞋、婊子、骚货、狐狸精,我从没奢求有人能理解我,但白灵说她很佩服我,她说我很勇敢,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却委屈又高兴得想哭,原来这个世上还是有人理解我哩。
她说要带我进城,如果进了城我就不用再受这遭罪,可我要守在家里等黑娃,而当我想去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当初跟她进了城,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用自甘堕落的方式去反抗那些封建教义,最终落下被埋在这个破窑洞里的下场,我该悲哀吗?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该认命吗?可这一切都是他们逼的。
人人都说我该死,可我却到死都不明白,我错在何处?
算哩,生不逢时有何怪?既然都觉得我脏了这片土地,那就让我这块臭肉埋在里面,永远不再出世熏人吧,只希望来世做人,我能投胎去到白灵说的那个世界,那个没有祠堂、没有礼教束缚、没有世人唾骂的世界。
在那里,我还能和爱的人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