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人 书
顾 冰
大凡进过学堂的人,在学生时代,都有自己的老师。老师,像一支火把,照亮我们认识世界的路;老师,像一把钥匙,帮我们开启知识宝库的门。我的童年,有一位特殊的老师,她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的窗户,让我窥视到精彩纷呈的世界,领悟到扑朔迷离的情理。她,就是小人书。
我第一次见到小人书,是在上海。那次,我阿妈带我到大姑婆家去。大姑婆有个孙子,叫健民,和我同岁。大姑婆说,牛牛是个好学生,这一年级期终考试,得了双百分,还评为三好学生。健民,你俩一起玩玩。
健民把我带到他的书房,拿出玩具手枪、坦克等给我玩。我全然不感兴趣,倒是书橱里的小人书,吸引了我。于是,我抽出一本,《三毛流浪记》,看着看着,竟再也放不下了。虽然,我还不认识全部文字,但凭借图画,我基本能看懂故事的意思。三毛,大大的脑袋,头顶上竖立着三根毛,模样很是滑稽可笑。但看到他的悲惨遭遇,我心里又充满酸楚和哀怜,健民在一旁讥笑,我却笑不出来。
一会儿,舅妈(健民姆妈)喊吃午饭了,我还没看完,实在不忍放下,就推说不饿。阿妈说,别管他,小孩子玩起来就疯了,不知道饥饱。后来,阿妈催着走,最终还是没有看完,不知三毛结局如何。
回乡下的前一天,阿妈又带我去大姑婆家告别。临走时,大姑婆送我一包大白兔奶糖。我喜不自胜。那天,我跟阿妈去食品商店,吵着要吃糖,阿妈硬是没舍得买。
但转念一想,《三毛流浪记》还没看完,就说,大姑婆,糖我不要,能不能把健民的《三毛流浪记》小人书送给我?大姑婆笑着说,好小佬,小人书送给你,糖果你也拿着。
可是,健民就是不肯。舅妈对他说,这本书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看过多遍了,你和牛牛讲讲《三毛流浪记》的故事,谁能讲上来,书就给谁。结果,我从头讲到我看到的地方,流利而生动,健民竟一句也讲不出来,把个小脸憋得通红。年幼的我,当时根本不会想到,舅妈心里也不愿意把书给我,但在威严的婆婆面前,又不好拒绝。不过,她压根瞧不起我这个乡下孩子,于是,想出了这个办法。但是,结果却使她始料未及,又不得不尴尬接受。
回到住处,我把奶糖放在紫花布包袱里,而把小人书,小心翼翼地藏在旅行包里,因为,旅行包有拉链,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里面。想着回到乡下,在村上小伙伴面前,我也有了谈论的话题,骄傲的资本,不再会光听小赤佬吹嘘常州怎样怎样而自惭形秽,到学校里,也能神彩飞扬地和眼镜交换小人书看,不用承受蔑视的目光,心里充溢着得意之情。
但偏偏乐极生悲。
在火车站候车室,临进站前,阿妈上厕所,嘱咐我看管好行李。想不到,等阿妈回来,旅行包竟不翼而飞,我人生中的第一本小人书,就这样远我而去。谁知道,紫花布包袱小偷弃之不顾,而专挑我自以为保险的旅行包。看来,愈是保险的,愈不保险。
一路上,从上海到常州,我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可恶的小偷,你要偷走了奶糖,我不在乎,而你偏偏偷了我心爱的小人书,怎不叫我痛恨交加!
阿妈没有过多责备。她说,下学期,如果考试还得双百分,就买一本小人书,作为奖励。
开学后,我始终牢记阿妈的承诺,为双百分而奋斗,不!确切地说,为得到小人书而努力。
期末发成绩报告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觉得有绝对把握,将双百分收入囊中。
但好事多磨,现实又给我开了一个玩笑。
当兴高彩烈地拿到成绩报告单时,我顿时傻眼了。算术,100分,但语文,得了99分。我很自信,问谈老师,扣掉的一分,错的是什么?谈老师说,你即使不问,我也打算要告诉你。你看,你把原由写成了缘由。如果单独看,不算错,然而,标准答案是前一个,我也无法更改。记住,在中国,一旦定了标准,谁也不能逾越。它就算不标准,也是标准的,你再标准,也不标准。
回到家里,阿妈没有细究,她早就买回一本小人书,《鸡毛信》。也许,在充满温情的家里,并不讲什么标准,那些标准,只是某些人的特殊需要,而家庭则不需要。
可是,我坚决要坚持标准,非此,我会觉得是一种怜悯,是恩惠,是施舍。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理所应当得到的。
我忽然发现,我有一个赚钱的机遇,我能靠劳动所得,去买朝渴暮求的小人书。
我班有一个同学,胖墩,我们叫他地主,又笨又懒,常常让我替他做作业和值日打扫卫生,不过,家里富裕,身上零化钱不断。一天,我突然中断了援助,他苦苦哀求,我趁机要挟:代做一次作业和值日,收费一分钱,假如没钱,就用小人书代替,他虽然不情愿,但不得不答应。
一次,我得到一本小人书,《田单破燕》,讲的是齐国田单把被子披在牛身上,牛角插上尖刀,尾巴点燃沾油的苇束,用火牛阵大败燕军的故事。地主认为简直是荒诞不经,说牛哪有穿衣裳的?他欲夺去撕毁,我拼力保护,最后,答应免费代做一周作业,才使它免遭粉身碎骨的下场。
就这样,一个学期下来,我竟收获不菲,小纸箱里,小人书慢慢攒起了一摞。
然而,好景不长。我的这个赚钱门道,被谈老师发现了,堵死了。除了还替他值日,作业是不敢再替做了,钱也更不敢收了。这叫君子有财,取之无道。
不过,接下来的事,却合情合理,无可非议。
这年初夏。我们学校门口,来了夫妻二个篾匠,白天,在大树下摆摊,晚上,在屋檐下露宿。好天还好对付,遇到刮风下雨,无处躲,无处藏,吃饭也是凑合着,不是稀粥就咸菜,就是吃百家饭。
一天,我给阿妈说了这事,阿妈心肠热,说,叫他俩到我们村上来,在咱家搭个伙,好孬能吃上口热的,晚上,住祠堂里,也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我跟他俩一说,他俩欢喜得不得了,像天上降下了个活菩萨。
一段时间下来,他俩的生意渐渐清淡。但不久,又多了起来,有时,竟忙不过来。个中原因,竟是那几张小小的纸片。一天,我想,那次,从上海回来,车到苏州,车厢喇叭里,介绍起苏州的园林,苏州豆腐干,车到无锡,又介绍太湖风光,无锡肉骨头。这叫酒香也须勤吆喝。要是把蔑匠的情况,广为宣传,不就能吸引更多的人光顾吗?因此,我写了好多张纸,说角落村来了二位湖州蔑匠,手艺呱呱叫,收费真公道。几个要好的同学,帮我四处张贴,没承想,四村八邻的人,竟络绎不绝地前来。
夏季很快过去了。蔑匠夫妻要回家了。临走时,他们拿出一块钱,说表示对我为他们招揽生意的馈谢,让我去买些小人书。
我从未有过这么多钱,这些钱,我将能添置好多本小人书。我第一次感到,财富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富翁的感觉,是那么美妙!
谁知,阿妈一把将钱夺了过去,塞进蔑匠的口袋里。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考虑我的感受是什么,我委屈极了。
小人书没钱买,但看小人书,还是有机会的。
几年后,我上了初中。我看小人书的兴致,有增无减。中学在镇上。镇东头的桥堍,有一个小人书摊,摊主是一个六十开外的爷爷,孤身一人。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到书摊,看一本书,一分钱。书摊爷爷常常收一分钱,却给我看二本。但一看完,我就急冲冲一溜小跑回家,家里喂着猪、羊,和兔子,还要割草呢。
一天放了学,我照常来到桥堍,却没见到书摊。一打听,书摊爷爷摔伤卧床在家。
以后,我每天放了学去他家,给他做饭,打扫卫生,还给他捏捏胳膊,揉揉腿,说说话。当然,也少不了看小人书。有时星期天,我还学着摆起了书摊,一边租书,一边看书,收摊后,将收入全部交给书摊爷爷。爷爷让我留下一些,我不要。我觉得能免费看到这么多书,足矣。而我阿妈,也很支持我,羊,不喂了,兔子,也都进了肚皮。
时间长了,我逐渐了解了他的身世。从前,他在出版社做事,就是编纂小人书。后来,成了右派,回到乡下,以摆小人书摊谋生。
一年以后。我送走了书摊爷爷。临走前,他说话已很吃力,但还是留下了我至今犹在耳畔的话:牛牛,书是梯子,能帮你攀登知识的高峰;书是翅膀,能帮你飞向理想的天空。好好看书,好好爱书!
因此,我得到了书摊爷爷的全部小人书。其中,有张令涛、胡若的《杨家将》,有卜孝怀、任率英的《水浒》,有汪玉山、趙三岛的《三国演义》,有贺友直的《十五贯》,还有《说岳》,《说唐》,等等。
可憾的是,好好看书,我做到了,但这些宝贵的书,我却没能保护好。
六六年的暑假快到了。我准备在暑假里,搞个小人书展览,同时,举办故事会。我准备的故事,挑选再三,确定为《三毛流浪记》。它记录着我和小人书的起始,更影响了我与文学的交集。
一天放学回家,远远看见村口燃着一堆熊熊的大火,黑烟将村子上空笼罩得一片漆黑,刺鼻的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火光中,我分明看见,那个曾老让我代做作业的地主,在发狂般狞笑,还嘶喊着:哪有牛穿衣裳的!
我的全部小人书,被扣上四旧的帽子,付之一炬,葬身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