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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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多年前,孔昕记得自己是有一颗搏动的心脏的。究竟是多久,他自己也忘记了。

        自从心脏停转之后,生活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像是慢镜头里黄色光束之中一粒粒的尘埃微粒,缓慢而沉静的浮动着。

        心脏停转以后的世界跟之前不太一样,孔昕说不出来具体的区别,但他能感觉得到。当尘埃一粒粒的飘过他空空的眼眶,他能感觉到一抹橘黄在头骨的内侧逐渐绽放;当尘埃们滑过他的鼻骨,他仿佛问到了春末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味道,是向日葵绽放的一霎那的雀跃的感情,是阳光在舌尖舞蹈的温柔触觉。

        孔昕依稀记得春末的味道,却想不起来什么是春末了。但他觉得这个东西听起来很好,因为他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春末应该遍布着花的气息,生命的气息。春之后的夏过于燥热让他提不起兴趣,他喜欢轻盈而美好的东西。春末就是这样的,她简直是在初生花瓣上飞舞的蝴蝶,孔昕想起她,连骨头里都散发出光的余温。

        尘埃们最后落在下颚的牙缝里面,慢慢的也成了薄薄的一层膜的形状。两只蚂蚁顺着孔昕的骨头上漫无目的的爬着。它们相隔很远,就以它们自身作为单位的话,这段距离可能就是永远无法遇见的距离。但在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的坐标系里,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空间虫洞,每两个生命的碰面,都是冥冥之中掉进了同一个虫洞。虫洞是故事发起的缘由,没人知道虫洞是哪里来的,甚至练上帝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在创造这个世界时随手一挥的产物。

        孔昕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阳光洒在生锈的、斑驳的、满是创痕的绿皮火车上。那原本是一场对人类社会的逃亡。他不是一个成功于社会的人,大多数人都不是。他只是不愿意苟活,但社会告诉他他没有出路。孔昕有了计划,他决定在一次漫长的旅途中决定自己的未来,决定屈服于这个社会,或是反抗这世间的一切。火车很空荡,这是平常人们还在上班的时刻,一节车厢也就廖廖三两人。他坐的一侧阳光直愣愣的打在他的脸上,他没有换座位尽管他并不喜欢阳光。孔昕虽说不喜欢周围的一切,毕竟社会把他教导成了个听话的孩子。所以他就待在原地,等着阳光逐渐沉下去。

        “世界没那么多偶然,一切的相遇都是必然的结果,一切的错过自然也是。”孔昕发现了在他身上两只不起眼的微小蚂蚁,一只就着满是裂痕的大腿骨缓缓上行,另一只顺着金色的尘埃,一路滑倒了牙缝里面。生灵们总是相信被尘埃与沙土埋葬的地方一定有宝藏存在,这只小蚂蚁在一个个牙缝中穿梭。寂静了多年的尘埃没经历过这种干扰,沿着下颚骨飞扬下去。

        “你喜欢阳光吗?”一颗头突兀的出现在孔昕的脸上。迎着光,孔昕看不清她的脸。她栗色的长发搭在双肩上,一缕一缕的垂了下来。阳光岑岑翻涌,记忆里泛起尘埃聚成的沙漠。“我不知道,”孔昕愣了许久,她坐在了他的对面,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我好喜欢阳光的,”她翘起一根手指插在光里,余晖里尘埃折射着夕阳的金。

        尘埃的舞蹈扰乱了时空原本的秩序,虫洞在爬着大腿骨小蚂蚁的头顶盘旋着出现。先是一粒金灿灿的尘埃砸在他的触角上,不过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做一只蚂蚁时常被莫名的东西砸到已经刻入他的基因了,所有他没有在意。紧接着又是一粒,一粒又一粒的砸在他头顶,背,脚上的纤毛。没有目标的游走有了方向,孔昕相信,带领这只小蚂蚁向上的动力并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好奇,更是一种世界法则的力量,是神随手一挥的虫洞。他想起来自己也被这一样的虫洞引导过,可当时的他可不相信有天意这种东西。

        “你去哪里啊?”孔昕觉得光坐着尴尬,但她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看着自己光中的指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不知道,随便买的一张车票,”她抬起头看着他,她长得很好看,脸颊是苹果的红,“你呢?”孔昕没明白不知道的意思,老老实实的说,是来旅行的。“旅行啊,”她脸上笑意更浓了,“很浪漫呢。”她没有在说过话,孔昕也就没有再问。她静静的望着窗外,孔昕看着自己的手,偶尔透过桌板的反光看着她的侧脸。人生本来对孔昕来说是很灰暗的东西,现在莫名又多了一股神秘,那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神奇秘密。他觉得世界由黑洞变成魔法世界的糖果屋,面前这个人,就像是那糖果屋里被老婆婆种在花瓶里的小精灵,这次偷偷了跑了出来,踏上一条不知名的火车,去往一个未知的重点。

        小蚂蚁爬到了肩膀的地方,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程。他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也描述不出爬过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形状。对一个身陷迷宫来说,最宽慰的无非是有个明确的方向。头顶的金色尘埃就是他的路灯,金色的路灯缓缓而下,像是银河一般在半空悬垂。他驻足观望,尽管他无法理解发生在他周围的一切,就像是在一个属于魔法的世界里,但他感觉很美好,他就满足了。

        沿着颈骨而上就到了尘埃洒落的地方。像一切的起源地一样,他感觉一种没到预期的沮丧。这里是荒凉的地界。非要形容的话,他会说这是遗弃的异世界战场,巨型的椭型石块整齐的排列在地面和他的头顶。正在他开始准备继续向上时,他听到尘埃们争相翻涌的声音,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石块缝隙中窜出的玩意给他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下勾拳。当他爬起来看的时候,一只比他短一节的小蚂蚁出现在他面前,看样子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他的壳还偏浅,泛着一抹橘红。小蚂蚁意识到面前还有一个的时候,没有做防御的准备,到看起来有点害羞与局促不安。触角一跳一跳的,时而交缠在一起,又耷拉下来。

        他用触角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让他安心。小蚂蚁很开心的模样,原地转了两圈。“这里找不到食物!我里外里都找过了的!”他看小蚂蚁高兴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他找到了要找的一切,忽然就失去了目标与意义。小蚂蚁歪着头看着他,触角一摇一摇的。尘埃在身体周围浮沉,瀑布也荒芜成细流。他是只幸运的蚂蚁,他也是。这是他们世界的春末,过了以后,他们的继任者将迎来残酷的夏。甲壳由内而外的爆裂,死在蚂蚁社会最底层的他们只不过是日常罢了,他不想让小蚂蚁也死在这种结局,不想让他被残酷所镇压,这是这个世界的残酷,是宇宙的残酷,是所有生灵都必经的残酷。选择社会,或是选择淘汰。

        “你,跟我,走。”他做了这几个动作,小蚂蚁迟疑了一会,“不要去给蚁后送食物吗?”小蚂蚁一脸的困惑。他把触角轻轻的搭在小蚂蚁的触角上,“不用了我的孩子,以后都不用了。”

        他们在同一站下的车,不约而同的,那本不是孔昕的终点。停的车站外面有个小木屋,看起来荒废了很久,小木屋的身后有溪流与小山。僵着不动许久的两人突然同时起了身,相对着笑了笑,像是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与一些其它可能正在萌发的情感,结伴下了车,一路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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