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何用伤离别。
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
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
卧百尺、高楼斗绝。
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
壮士泪,肺肝裂。
他不光是个诗人,还有很多身份和头衔,三次考进士,高中状元,三次当囚犯,死里逃生,主张收复失地,创立永康学派,骂得朱熹无言以对...
他只有一个名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笔画之间蕴养着一颗坚韧通达的心,这让他的人生变得激昂慷慨而又坎坷曲折。
南宋,陈亮。
陈亮,是个留守儿童。
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成为他的启蒙导师,祖孙俩吃过晚饭乘凉时,陈老爷子摇着扇子,经常会说些胡子里的故事。
咱们家呀,以前那也是大户人家,家族聚会动不动上百号人,光是洗碗切菜都得准备好几天,可惜啊,后来是死生困顿,何所不有。
陈亮刚学会数数,盯着满天的星星掰着小指头,他还不明白啥叫财豪于乡和死生困顿,分明不如悬在夜空中的星河看着有趣。
你太爷爷,死在了宋金战场...
陈亮低下了头,小手在吧啦吧啦的计算着,北宋灭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算来算去也对不上年龄,陈老爷子看出了孙子的疑惑,摸着他的小脑瓜说道:仗不是只打了一年,你娘生你的时候也才十五岁...
变量多了,陈亮算不出来了,陈老爷子仿佛也没想教他算清楚,背负双手走到洒满星光的稻田边,此起彼伏的蛙声遮掩不住一声长叹。
时间和空间组合成参考系,却难以用来丈量情感和精神,乡人说陈老爷子明敏而有胆决,然而在家国情仇和贫寒生计面前,好像跟千百年前的人并无多大区别。
要说有区别,或许是对陈亮的耐心引导。
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论议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
一点一滴凝聚出千思万虑,陈亮逐渐展露出非凡的志气和才华,无论是千年前的汉光武帝,还是百年前的唐朝马燧,在他笔下只是古为今用的男主角。
陈亮看不起空谈的文人,同样瞧不上粗莽的武将,他推崇文武之道一也的糅合,说文人要有实干破局的能力,武将要有料敌机先的智慧。
一部《酌古论》,评点十九位人物的用兵成败,寻常人醉心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不寻常的人洞见了文字背后的思辨水准。
周葵,就是那位不寻常的人。
老周是当地的最高长官,读完这篇著作之后大加赞赏,听说作者刚刚年满十八周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找人代笔写的。
三泡茶的功夫,老周的质疑就变成了器重,因为谈吐和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拉着年轻后辈的手,感慨道:他日国士也。
老周非常喜欢陈亮,调到哪儿都带着陈亮做参谋,还送了套精装版《中庸》让他好好研读,说什么当今朝堂最流行这些玩意。
老周的叮嘱意味深长,思辨水准是一种根源性能力,陈亮用在强国军事上就跑偏了,要是用在性命之学上必定飞黄腾达。
瞎子都能看出来,周葵想给陈亮当干爹。
有产业的人也分善恶,但是肯定不蠢,当地首富看到陈亮如此受器重,不要彩礼将小女儿嫁给了他,丝毫不在意所谓的门当户对。
然而,人心之玄妙正在于此,若是没有主见不会被无故重视,太有主见又很难轻易改变方向,陈亮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选择点。
周葵是主和派,崇尚道德性命之说的空谈,要是跟着他大概率会弯道超车,以后的人生尽是坦途,代价则是放弃自己的理想。
陈亮的理想是什么?大宋王朝丢弃的半壁河山,分摊到老乡头上就是血泪情仇,他想通过实干来富国强兵,要把金国伯父打成完颜孙子。
稼轩兄,你怎么来了?
陈亮比辛弃疾小三岁,他说自己喜欢研究王道谋略,对行军打仗不太熟悉,写文章又实非专长,偏偏这位老哥写诗干仗都很牛掰。
辛弃疾没有拉,也没有踩,因为每个选择都有相应的得失,何况没有周葵的器重和提携,或许陈亮还在跟着老爷子晒稻谷。
一顿酒的功夫,陈亮就坚定了内心选择,哪怕挑灯看剑宣泄着官场排挤,归正人称谓流露着朝堂蔑视,辛弃疾的眼神里总是闪烁着光亮。
这俩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要用各自的方式让大宋雄起,他们端着酒坛子越凑越近,辛弃疾醉眼朦胧的说道: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吗?
辛稼轩,伸出手指戳了戳心口。
周葵当上了副宰相,听到陈亮说要走不禁瞠目结舌,别人托关系花钱往他身边凑,这小子放弃嘴边的肉非要去自我奋斗。
老周望着他的背影一声长叹,仿佛看见陈亮将会面对的曲折,陈亮回到老家报名参加乡试,星光下,稻田边,陈老爷子偶尔也会长叹一声。
一声长叹,长叹一声,同样的举止却意味着不同的心绪,周葵也好,陈老爷子也罢,他们的叹息声都在坚定着陈亮的内心。
乡试第一名的成绩,并没有让陈亮欢欣雀跃,因为宋金在同年签订隆兴和议,割让唐邓四州之外再割两州,朝野内外几乎被割的没有痛觉了。
与金人约和,天下忻然幸得苏息,独亮持不可。
大人们轻松了,小民们无所谓了,陈亮以布衣身份写出《中兴五论》,收信人写的是大宋皇帝亲启,估计还没寄到京城就扔路边了。
没有身份名望,谁在乎你的政治意见,陈亮闭门苦读死磕科举考试,接连两次却都名落孙山,气得他破口大骂考官在徇私舞弊。
或许是文章水平不行,或许是主战意向太强烈,反正担任考官的何澹很生气,认定这小子是在造谣滋事,弄出风言风语影响自己的仕途。
骂归骂,生气归生气,陈亮依然没有放弃理想,哪怕路途已经快要断绝了,他干脆不再参加科举考试,改换到用理论打败理论的赛道。
已而退修于家,学者多归之,益力学著书者十年。
当时的程朱理学大肆盛行,朱熹从“理一分殊”提炼“三纲五常”,从“格物致知”引申“天理人欲”,掀起了道德性命的空谈之风。
天理谓之义,人欲谓之利,读书人写文章应当阐述“尽心知性”,为政者处理公务应该崇尚“学道爱人”,这让全民奔向假大空的互相糊弄。
陈亮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讲求“着实而适用”的“实事实功”,骂这些“低头拱手,以谈性命”的道学家,只能搞出“尽废天下之实,终于百事不理而已”的结果。
他和朱熹辩论王霸义利,老朱起初还有来言有去语,到后来索性都不给回话了,学生们老远瞅见陈亮就翻白眼,却又一副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腔热血,十年理论,陈亮用思辨坚定自己的理想,当他稍微有些学术名气之后,接连向皇帝写出三道奏章,痛斥自秦桧以来的疲软病症。
宋孝宗也有满腔抱负,作为赵匡胤一脉的正牌血统,靠着赵光义一脉生不出儿子才登上皇位,万里江山已经被打得只剩半管血。
他刚继位就给岳飞平反,在投票不通过的情况下坚持北伐,奈何遇上雄才大略的金世宗,被揍得找不着北而不得不又议和。
外有金国明君敲打,内有主和派拉胯,宋孝宗的豪情壮志快被磨平了,一双昏花老眼读完陈亮的文章,内心深处的火种顿时迎风怒涨。
书奏,孝宗赫然震动,欲榜朝堂以励群臣,召令上殿,将擢用之。
陈亮火了,被请进国宾馆等候皇帝召见,满朝文武尽皆冷眼旁观,这小子没有半点门路,一句安坐不动,将喜好空谈的大佬们全给骂了。
窗外一片黑寂,屋内烛火哔啵,陈亮望着光滑圆润的白烛,在外热中空的火苗里消融流淌,他不禁觉得自己就像是那颗火苗。
曾觌悄悄跑来拜访,这人不光官做得大,诗词也写得好,他才瞧不上什么主战主和,政治立场哪有金银珠宝招人稀罕。
曾大人擅长左右逢源,看到陈亮火了就想交个朋友,谁曾想他放下了架子,陈亮倒还想要点面子,耻于跟他聊天竟然翻墙跑了。
宋孝宗找不到人,让宰相去老家考察陈亮,当朝宰相厌恶陈亮的言论,随便写个报告交差了事,回京没几天,皇帝又收到陈亮的三份奏章。
恭惟皇帝陛下厉志复仇,不肯即安于一隅,是有大功于社稷也。
财止于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
兵止于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
此臣所以不胜忠愤,斋沐裁书,献之阙下,愿得望见颜色,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大有为之略。
...
宋孝宗瞪了眼宰相,吩咐大臣们挤个空缺出来,陈亮收到做官聘书时,却苦笑着说道: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
星光下,稻田边,陈亮想起了周葵的一声长叹,成长和经历换来了醒悟,曲折和坎坷看清了本相,但是他理想的火苗依然熊熊燃烧。
烛火,烛火,外热中空的火焰离不开薪烛,朝堂上没有供他燃烧的位置,他便以自己的身心为烛,绽放光亮的同时也伴随着惨痛。
白天发表实功考核的言论,晚上和三五好友饮酒遣怀,烈酒入肠窜起了万丈豪情,吹着吹着大宋都成他家的了,然后就被人抄下来给举报了。
醉中戏为大言,言涉犯上。
从朝廷到地方,领导们见不得陈亮的言论,直接以犯上罪名关进大狱,层层拷打被移交大理寺,刑部侍郎盯着陈亮顿时乐歪了。
刑部侍郎正是何澹,当年被陈亮骂到龟息的主考官,何大人出气的机会来了,拎着蘸过凉水的皮鞭子,将陈亮打得浑身血迹斑斑。
言涉犯上不够,必须是图谋不轨,宋孝宗听说之后弄清来龙去脉,让人赶紧去把陈亮放了,还说了句: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
陈亮回到家没多久,又被官府派人给抓走了,这次是因为家僮杀人了,死者生前多次辱骂陈亮的父亲,有理由怀疑陈亮是幕后主使。
陈亮和老爹被关进大狱,幸好上面的领导有眼力见,知道皇帝对陈亮另眼相看,审来审去也没有确凿证据,加上有人担保就索性给放了。
担保人,就是辛弃疾。
辛弃疾创建了飞虎军,常年在湖南地区剿匪平叛,他为朝廷做事,朝廷却处处防备他,多次强调兵员不能超过一千人。
一千人够干个屁啊?辛弃疾端着酒坛子口无遮拦,他向朝廷瞒报了实际人数,但是只能收到一千人的配给,何况还有战马铁甲等装备缺口。
陈亮默默盯着辛弃疾,他俩已经相识二十多年了,这位老大哥总是意气风发,哪怕满脸的沧桑与疲惫,也遮挡不住眼神里的光亮闪烁。
回想自己半生曲折,陈亮不禁发出了一声叹息,辛弃疾笑了笑却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便翻身上马,临走之前伸出手指戳了戳心口。
我们还会是朋友的,对吗?
当然,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陈亮也走了,他用思辨创建了永康学派,提倡“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他用言论抨击着空谈误国,高喊“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知者而后知其不济也”。
登上建康京口,陈亮凝望着烟波浩渺的长江,从春秋战国流到了秦汉唐宋,在他眼里不是固守南方的天堑,而应当是北伐中原的跳板。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理想的火焰熔化成一份奏章,却赶上皇位交接而无人搭理,锐意恢复的言论惹恼当朝重臣,开会直接怒斥陈亮是个狂怪。
朝廷里的人厌恶陈亮,就连乡民也觉得他有毛病,说什么太子监军,驻节建康,你一介草民装什么大尾巴狼。
有次,乡人给儿子办满月宴,看见陈亮来了就想捉弄下,给他的汤里加了三勺胡椒末,结果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陈亮旁边的那人吃完饭死了。
官府派人前来调查,只有陈亮的汤和别人不一样,扯着扯着变成了陈亮投毒谋害,稀里糊涂的关进大狱转交大理寺。
同坐者归而暴死,疑食异味有毒,已入大理。
皮鞭子沾水狠狠抽,陈亮始终忍着一言不发,他知道很多人厌恶自己,却不明白为何非要整死自己,你们常说的“学道爱人”去哪了?
宋孝宗已经禅位了,宋光宗也不会另眼相看,幸好大理寺少卿看不下去了,对皇帝说道:此天下奇材也,国家若无罪而杀士,上干天和,下伤国脉矣。
陈亮再次被无罪释放,对着这位少卿苦笑道:亮滥膺无须之祸,初欲以人残其命,后欲以受赂残其躯,拒狱反端,搜寻竟不得一笔之罪...
郑汝谐不好说什么,却打心底敬佩眼前的狂怪之人,他们都是辛弃疾的朋友,换算过来应该也能成为朋友,朋友之间就是真心和道义。
陈亮,你还是考个编吧。
星光下,稻田边,陈亮背负双手仰望满天星河,他忘记了祖父的一声长叹,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辛弃疾赠给他的诗词气冲斗牛。
陈亮就是陈同甫,陈同甫就是陈亮,他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理想的火焰在吟诵声中激昂爆裂。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绍熙四年,五十一岁的陈亮参加科考,他的策论被宋光宗批为第一,提前退休的宋孝宗听说之后,对高中状元的陈亮说道:朕擢果不谬。
两位皇帝的深切期许,震得全天下人回不过神来,两鬓斑白的陈亮叩首谢恩时,慨然说道: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
好!去建康府上任吧!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陈亮正在弯着腰收拾行囊,透过他那身形枯槁的躯体,仿佛看见了理想的火苗黯淡无光。
忧患困折,精泽内耗,陈亮以自己的身心为薪烛,供养不绝几乎燃尽了气血,书案上的那些著述文集,隐约之间反倒光芒大盛。
陈亮转过身的时候,书案上已然多了杯土蜂蜜水,香甜四溢,温暖如斯,让这位一生坎坷的文士豪杰,生出些许力气走进建康府的军营吧。
未至官,一夕,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