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
台风(1)
前两天已经立秋,但上海的八月底,高温天仍在持续,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每天三十三度以上高温。
上半个月还来了两场有惊无险的台风。第一场安比台风登陆地是宁波,第二场云雀台风登陆地更近,是崇明岛。然而上海真是一个天佑之地,每年夏天的台风,最后都在临近登陆时在海上拐了个弯,往别处调头而去。
总是头一两天开始发布台风警报,于是满城都开始暗搓搓地期待。树木的枝梢静止不动,保持着警觉的状态;傍晚被主人牵着绳子出来遛弯的小狗吐出红色的舌头,呼哧呼哧扯着主人要早点回家,甚至忘了翘起脚往树脚边撒尿;晚霞红得有些异常,就算东方明珠的紫色轮廓亮起来都还没有消失;人站在窗前,拿手机拍了异样美丽的晚霞发到朋友圈,带着几分盼望,这异样美丽的云霞会不会也预兆异样的天气?偶尔空气有些松动,那人马上想起打着旋吹过都市丛林卷起一片落叶的秋风,瞬间心头凉快了许多。
人心在台风预警这几天,也都有一些戏剧性的波动。手机刷到网上放出台风预警,人人都有一些期待,有一个人脱口叫道:“哦哟,要刮台风了。”办公室午后昏沉沉的气氛也因此一变。大家仿佛都看到一点希望,暗暗记住这两天要随身带雨伞。又有人说:“几级预警?会不会放假呢?”那人吃吃笑着,也明知这是一个奢望。另一个人说:“想得美了。高温费收了吧?”不过台风的话,明天可以稍微晚点来,老板问起也有理直气壮的迟到借口。然而台风还是擦肩而过了,像往常一样。人们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就好像刮开彩票又落了空,不过要是真的中了,恐怕还得锦衣夜行,捂着藏着,生怕贼人起意。这样一想,日常生活又能开开心心地过下去。
上周刚刚又有台风擦过,摩羯台风只给魔都带来一场大雨,一天大风,稍微缓解高温天的难熬。托那位临时毁约的不速之客的福,这一周蔚蓝的天空如同高纯度的蓝宝石,多愁善感的人甚至要为这纯净的蓝天流泪。到了傍晚还有美丽无比的彩霞,眼睛望出去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太阳暴晒两三天之后,全城又陷入了蒸笼状态。市中心白花花的水泥路,虽说两边有梧桐树的浓密荫蔽,总有荫蔽不到地方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晃人眼睛,站在正午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手里捏着一杯加重冰的珍珠奶茶也无法缓解心头的烦躁。离开空调房间,一旦把肉身无遮无拦地暴露在空气之中,就会立马身上起一层汗,后悔不迭,为何自己要把自己投入这热尘之中。
闷热的天气让整个上海陷入百无聊赖的焦躁之中。今天是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吴月心才在下午四点到了市中心的思南公馆。
上世纪二十年代,沿“法国公园” (今复兴公园) 南面的“辣斐德路” (今复兴中路),首批花园大宅拔地而起。随后的十年里,“辣斐德路”以南,“马斯南路” (今思南路) 以东,“吕班路” (今重庆南路)以西地区的花园洋房陆续建成,吸引了大批当时的军政要员、企业家、专业人士和知名艺术家迁入,让这一片地区成为当时上流社会的居停和会聚之所。
本世纪初,上海市开始将这一片区重新进行商业开发,命名为“思南公馆”。思南公馆是上海市中心唯一一个以成片花园洋房的保留保护为宗旨的项目,北至复兴中路,东至重庆南路,西至思南路,由新老建筑共同构建而成。新老建筑形态丰富多姿,十多条宽窄不一的步行街和六个大小开放空间穿插其中,尽显上海花园洋房等各式老建筑的独特氛围。
在这个海派雅致的环境里,遍布着特色餐厅、高端零售店等。这里最具特色的文化活动是“思南文化市集”。“思南文化市集”由上海一群文化人发起。上海市为支持他们,特地拨出一栋三层小洋楼,冠名“思南文学之家”,此地成为沪上文化人士的活动据点。时常举办各类新书发布会、作家讲座。俨然已成为沪上文化活动新地标。
今天月心来思南公馆是应她的大学同学黎云妙之约,来思南文学之家参加一位文学新人的新书发布会。
思南路上的浓荫里,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重复单调的阵鸣。吴月心下了出租车,在这片浓荫里一时有些不辨方向。下午三四点的太阳不减一点威力,空气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风的气息。令人怀念前几天那失约的台风。啊,平淡日子中,台风真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就像小时候上学老是盼着下大雪,下大雨,甚至发地震,一切天灾人祸都是好的,只要能帮那孩子从上不完的课中稍微喘息,她才不管这世上洪水滔滔。
之所以会产生这段任性的联想,可能是跟自己的年龄有关。
吴月心今年刚过三十五岁。不知为何,看到三十五这个数字,她立刻判定人生已经过半——实际上有科学新闻说人类讲迎来长寿时代,以后过百岁都不是什么新闻了,这么想来,其实还早着呢。月心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孩子爬到了滑梯的最高点,剩下来就是吱溜往下滑。处在这个隐约觉得危险即将来临,而又漠然不知道危险究竟是什么的重要关头,令她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烦心,想干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有时她隐隐想起“困兽之斗”这个词,然而她这头困兽,连搏斗的目标还没有找到。
是年龄吗?不完全是。在她这个岁数,年轻时的美貌上又加上了恰到好处的经验的加持,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仍是一朵娇艳的花。
她在一所大学任教已经十几年。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过了几年嫁给同学校长她几岁,同样是高校教师的丈夫。婚后生活还算和谐,丈夫李正帆为人踏实,小有才华,学术生涯一帆风顺。同时因为处事稳重,仕途上也小有斩获。去年已升上他们那所高校的副校长。
随着丈夫行政职位的上升,月心在学校里的地位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讲师,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脚色,后来渐渐有许多需要调度能力又听起来冠冕堂皇的事情找上她。比如校友会的总秘书长,老干部联谊会的召集人,学院的团总支书记之类,她这种身份,也算背后有人撑腰,去办事免去遭受行政人员白眼的风险,这些事又适合天生更擅长交际的女性——似乎人人默认这种锦上添花的闲职是适合一位领导夫人的。这些闲职就是学校里的过家家游戏,最适合一个大家庭里的贤妻良母,干得不好无伤大雅,干得好,也是可以当作功劳来夸口的,令这主妇更显娇矜。
月心去年评了副教授,跟她一起留校的另一位女老师就很羡慕她,看情形,月心的后半生已经可以一望而见。只要在学术上再象征性地发几篇论文,教授一职也唾手可得。学术界并不需要女人做出怎样的创建,做一朵美丽优雅的百合花就足够在业界的学术会议上引人侧目,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说不定还会成为年轻学者们争相倾慕的女神,那点毫不谮越的才华,会令她的香气更持久。丈夫只要仕途无差池,哪一天当上校长也有可能。枕边人的加持,又会令她更为矜贵。如果再有点情趣——这点灵气月心倒是不缺的——多写点文章,几十年后,成为又一个林徽因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