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山地的呼唤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主题“暗叙事”。

(一)

我没有父母,是姑姑把我养大。姑姑是一位老寡妇,守着片巴掌大的番薯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为了维持生计,她便去附近的山林寻些山货,拿到集市上卖,偶尔,我也能用这些微薄收入,换来一点糖果。她不是我的亲姑姑,我的身世成谜。我没有父亲的记忆,关于母亲也只有朦胧飘渺的印象,但这不妨碍我度过一个相对幸福的童年。

四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跟姑姑赶山,走遍了周围的山野,认识了各种山草。我天生对大山有亲近感,喜爱花花草草,沉迷鸟鸣啾啾。要是姑姑允许,我甚至都想在那里过夜,看星月辉映林间,听山风为我奏响催眠的小曲。姑姑其实不懂医术,生病的时候,仅是凭经验胡乱找些草药,她总说反正治不死人,你看我都活了这么久。还好,我对那些不对症的药草,很敏感,鼻子会发出抗议,让我每次都能平安过关。

慢慢地,我对这些治病的植物着了迷,常在家鼓捣各种组合的配比。至于疗效,只能在我们身上测试。

有次,姑姑得了严重的肺病,咳嗽不止。我在一堆药草里选了几味,熬制了一副汤剂,她的病只是稍有起色,并没有摆脱病痛的摧折。我把其中的一味换成黄芩,效果好了许多,姑姑的脸色也由苍白变得红润,但是她的咳嗽一直断断续续,缠绵难愈。一个深夜,我听见她的咳嗽声,爬起,手放在她的背脊,黑暗中有圈光晕在掌下浮现,吓了我一跳,赶紧缩回手臂,没想到,第二天,姑姑的病便彻底烟消云去。在这之后,我多次试验用手掌触摸身体,那天的情景却再也没有出现。

再大一大的时候,我可以替年迈的姑姑去药材铺送药草了。药材铺的林老板,说话文绉绉的,很客气。他问我上过学吗,我摇摇头。他拉过我的手,说让我每天在店里多呆一会儿,他教我识字。

林老板教的是汉字,我有些疑惑它有什么用,大街上都是阿本仔的字,平时买个东西,也要说他们的话,我认这些字干什么呢。

林老板说,汉字是我们祖先的文字,认识它,就不会跟祖宗断了联系,要不将来死了,跟祖先怎么聊天。

从此,我唤他林老师,跟他一起之乎者也。后来我知道,他以前是县城开私塾的,阿本仔来了后,私塾转到乡下,勉强维持下去,可大陆那边的战争爆发后,私塾就被彻底禁绝了,为了讨头路,便开了家药材铺子。

姑姑愈发苍老,已经没法攀登陡峭的山峰。女孩子独自上山有些危险,我就试验着把一些药草栽种在家附近。我的移植很成功,药草长得还不错。在林老师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看医书,学着自己调制一些药方,尝试给村民治病。一来二去,向我求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没钱去镇上看大夫。我日渐觉得责任重大,夙夜不懈地琢磨疗治疾病的各种方法,可这世间的疾病千万种,要探索的知识无穷尽,让我深感自己的渺小无力。一个月色皎白的夜晚,我在梦中醒来,为那些没能得到很好救治的百姓流泪,他们痛苦的呻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摸索着那些治病的植物,心中涌动无限悲悯,多么希望它们变成神话里包治百病的神草,人间该会少了多少苦恼。我自觉身体一颤,一股气流从身体深处升腾,游到手心,发出暖黄色的光晕,那些药草仿佛抖擞了一下,变得明丽鲜亮。当我把用这些药草熬制的汤剂给病人喝下,即使久治不愈的顽疾,也奇迹般地好转。

我开始探索体内的神秘之力,可它并不是每次都如约而来, 让我摸不着头脑。这些神秘的力量是我天生的吗,或是每个人都有,而我只是无意中找到了法门?答案无从知晓。我不敢跟人说起,怕被说成巫术,阿本仔的宣传里,这些都是迷信,是山林深处那些生番蛊惑人心的幻术。

可惜,我没见过父母,他们肯定知道缘由。哎,母亲,我从来没有唤个这个名字,她该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我的模样更像谁呢?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我们与世无争的小村镇,也遭遇炮火。那些轰炸大城市的飞机,飞到我们的小镇上空,投下成吨的炸药。很不幸,姑姑被一个弹片击中,伤势严重,只余下残余的气息。我扶起她的身子,想给她输送我体内的神秘之力,可是我的脑中轰鸣,无法闭气凝神。我怒问天空,为何让我不得安宁,姑姑摆摆手,让我不要白费功夫。我按她手指的方向,从床底翻出个小盒子,取出一串兽牙项链。她用最后的力气跟我说:“阿雯,你是我捡来的孩子,我也没见过你的父母......这条项链呀,是在你身边发现的。我听人讲,这种项链是山地人常戴的,可能会有巫力。我怕招到无妄之灾,就把它藏起来。而你的样子长得又像山地人......哎!有些事情姑姑也不懂,你还是想办法去山上的部落解开你的血缘之谜吧。”

我的大脑开始刮起风暴,一些残存的影像飞来飞去。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姑姑已经合上眼睛。

一直以来我都困惑于自己的身世。我来自哪里,谁生下的我?朦朦胧胧的印象里,总有个女人抱着我,摇着我入睡。我还记得那是个温暖的怀抱,有一种特别的体香——每当我无法入眠的时候,我便努力回忆那种味道,幸运的时候,它会从某个角落飘来,钻进我的鼻孔,让我度过一个安宁的夜晚,但往往,那种味道却像藏在深不可测的夜空,无法捕捉。

姑姑走后,我谢绝了林老师收养我的善意,选择一个人孤独的生活。我专心打理我的药草园,让它们遵循四时的节气,接受自然的风雨,以及大地的滋养。至于我的身世,还无从下手,眼下,还是要先解决温饱。

战争结束了,阿本仔被赶跑,这片土地迎来了新生,我有了更多宁静的夜晚,得以继续和自己体内的自然之力交流。

最近我常常幻听,有时候是风的叹息,有时候是小溪的呢喃。它们就在我身边,仿佛触手可及,又相隔遥远。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在梦里出现,她说她是我的母亲,让我去山上找她,还详细描绘了见面的路径。我根据记忆,绘制了一张线路图。

第二天下午,日光灼灼,发射金色的箭羽,周围的云彩泛出奇异的光泽。我简单收拾了下,把兽牙项链戴在脖颈,便启程上路。


我的孩子啊——

山间的雾气很重,路面的青草挂着露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应该不远了吧。我直起身,往远处张望,群峰被烟云缠绕,太阳正掩面向山后落去,将周围景物的影子越拉越长,很快就要吞没剩余的光亮。伸手到怀里,掏出那张路线图,歪歪扭扭的笔道把自己看笑了。

灌木摇动,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紧张地捂住胸口,深呼一口气,又把那个声音回忆一遍,握了下拳头,拄着粗树枝,弓起腰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

跨过座山包,转过一弯潭水,前面出现一片平整地带,三棵孤零零的枫香树围在一起,中间卧着一块长方形的岩石,足有三米宽,摸上去凉凉的。最后一缕阳光渐渐从林间褪去,星辰开始浮出夜幕,皎洁的月色倾泻在岩石上,发出银色的光辉。我犹豫了一下,躺了上去,天空低垂,将我拥在怀里。我闭上眼,双手摩挲着胸前的兽牙项链,嘴里默默念诵。岩石像摇篮般,轻轻摆动起来。

一阵风儿挠过耳边,似古老的歌谣低声轻吟,我睁开眼睛,风儿飞上枫香树的枝头,叶子摇曳,沙沙作响。

我的孩子啊——

声音空灵,飘飘渺渺。

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镀着一层暖黄色的光,乌亮的长发垂在脑后被块鲜艳的花布束起,跟我一样的小麦肤色的脸庞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母亲,真的是你吗?我坐起身,伸出手臂,想触摸女人的身体,却在离她几公分的地方被一股无形之力挡住。

母亲,这不是梦吧?


(二)

我的孩子。

你要以为这是梦,也没关系。我只希望过了今晚,你能过上安宁的日子。

很开心,是你把我召唤来的。祖灵保佑,你终于叩响了我们之间的那道门。你流着我的血液,自然就有了灵力,这本不是难事,只要你学会使用它。

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太小,但你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十七年前,当你还是个被我抱在怀中的婴儿的时候,你的大眼睛就这样盯着我。

欸,你先别哭,我的孩子,一切都是命运的指引。关于过去的事,我讲给你听,你要记在心里,这是我们家族的记忆,也见证了我们泰雅族的苦难史。

我这辈子,受过很多苦,也享受过很多幸福时刻。

最幸福也是最忐忑的时刻,就是生下你的时候。那时,我们的族人正在被驱离山地,一路颠簸中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你像雨后的小蘑菇,鲜嫩鲜嫩的,散发着我们山地人特有的古铜色光泽,几乎看不出异族的样貌。不要吃惊,我不打算回避关于你的出身,让我从头讲起。

耐心点,孩子,抹去眼泪吧。

在成为母亲前,我也是个天真的部族女孩,每天纺纱织布,洗衣做饭,拾掇哥哥们打回来的战利品。作为头领的女儿,我的血液里流动着父亲的勇毅,我常随哥哥们在山林间奔跑跳跃,弯弓搭箭或抄起猎枪,追逐猎物。由此,我练就了一身不俗的射术,让很多男子汉都自愧不如。一次,我跌下山谷,受了很重的伤,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一个满脸疙瘩的老妇人,喂我喝下一碗汤,身体立时轻松许多。接下来,她用漂着各种草药根茎的水,给我洗热水澡,四肢百骸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几天后,我的伤口便全部消失了。老妇人教我识别草药,以及怎样用它们治疗各种病症。她还教我如何读懂自然之力,与花草、野兽沟通。她说万物有灵,山、海、风都有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我们应该学会尊重并敬畏它们,倾听它们的悲欢喜乐。自此,我成了一名巫师,掌握了和自然沟通的奥秘。我为族人们医治病痛,占卜命运,预测什么样的日子适合狩猎,哪个少年和姑娘会是良配。我还主持祭祀,祈愿风调雨顺,食物充足,族人安康。

我钟爱的一个少年,有一天,说要娶我,我说那你先要成为真正的男人,我才能属于你。于是,我为他占卜了日子,给他戴上兽牙项链。他拿起弯刀,像名出征的将军,雄赳赳到山下出草。离弦的箭,刺破山风,射中一名异族男人的心脏,刀锋携着日光划过一道弧线,男人的头颅滚落在地。他提着异族的首级,接受族人的欢呼和我的深情一吻。母亲为他刺上纹饰,少年的脸庞变得刚毅,清澈的眼眸刻上犀利。父亲说,我们部落又多了个男人,多了位勇士。而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我的“真男人”送来了漂亮的贝珠衣,闪着动人的华彩,发出悦耳的声音,让我憧憬着婚礼那天早日到来。

可是,少女的梦被隆隆的炮声打破,红头开着军舰登陆我们的土地。

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大海的西边迁徙而来,在丛山峻岭间开辟猎场,以风梳发,凭雨涤面;我们用竹子和茅草搭建房屋,生养子女,供奉祖灵;我们穿过雨后的雾气,迎着鲜艳的彩虹,唱着山歌送走加入祖灵的族人。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和这片山林建立了血脉相依的关系。

但凶恶的红头,抢夺我们的资源,霸占我们的山林,用枪炮迫使我们低下骄傲的头颅,无偿给他们劳动,只领取到少得可怜的食物,勉强填饱肚子。我们被迫接受他们的文化,学习他们的语言,甚至放弃一部分以前的生活方式。他们告诉我们这叫做文明。可文明让我们失去了自由,变成压在我们身上的大山,束缚我们灵魂的铰链。终于我们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我们将红头引入山林的迷境,借助悬崖峭壁,用万箭齐发的箭雨射杀敌人,砍下他们的人头,祭奠了祖灵。红头气急败坏,露出嗜血的獠牙,动用飞机轰炸山林,释放毒气屠戮族人。尽管头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可还是敌不过现代化的杀人武器。族人们的尸体遍布山林,被杀戮殆尽,我的未婚丈夫也殒命在自己的家园。最终我们只剩下几百人,包括妇孺,全部被俘。

在牢房里,有个红头头目见我长得俊俏,想让我做他的侧室,做个体面的文明人。我坚决不从,他骂我是顽固不化的“凶番”,然后强暴了我。那时的我啊,是一朵盛开的山茶花,生机勃勃,清澈明媚,就这样被他摧残了。

关了一段时间,红头把我们散成几支,分别迁移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显然,他们还是对我们很忌惮。

你就是在迁徙的路上出生的,我没有告诉族人,你有着异族人的血。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全部亲人,你的到来让我有了依靠的伴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我带着你,来到平地,在那里学会种地,打粮食,过起了跟山下汉人一样的生活。

也是在那时候,遇到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男人。那天他蜷缩在一座废弃的庙里,奄奄一息,我恰好路过,就给了他一些番薯,让他闯过鬼门关。他叫黄大江,年龄已经很大了,胡子拉碴,一副落魄像。其实,他也是个很有文化的人,用他的话讲,是个举人,揭下帽子,还留着辫子,自称是前清的遗民。大清覆灭后,为躲避战乱,从广西逃到台湾,在大稻埕卖字画为生。让我产生好感的地方在于,他救助了一个落难的泰雅人,从而了解到我们族人反抗红头的事迹,并把这件事发表在一家私人小报上,也因此,他遭到红头通缉,开启流亡的日子。最后他来到虎尾镇,窝在破庙,靠挖食野菜为生。我给他打扮成普通农人的样子,从此跟我一起下地干活,搭伙过上了日子。我跟着他学会了认字,背些三字经千字文,后面他再让我学四书五经,我放弃了,我脑子不大灵光,记不住太复杂的东西,再说,那些就够我用的了。

没多久,黄大江被人举报,红头来抓人的时候,我试图去阻拦,却被一枪托打在后脑勺,让我加入祖灵的行列。

孩子,那时候,你还不到两岁,却要独自面对人世的苦海。

哎,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你长大了,体内的灵力开始涌动,偶尔显露一些会让你吃惊,于是我托梦给你,在此相会。

你的灵力已足够强大,我再教你几句咒语,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把我召唤来。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孩子,你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记住,要坚强,要......


(三)

最后的话,我没听清。母亲转过身,走向被夜色笼罩的丛林,身影渐渐消散。

母亲!

我伸出手,摸向虚空。泪水静静滑落。

一阵山风吹来,带来浓郁的香气,眼皮沉沉合上,我倒头睡去。


不知什么鸟儿的清脆啼鸣,把我唤醒。阳光穿越树丛到达昨夜酣眠的石床,胸前的项链发出七彩的光亮。

我沿着来时的路,向山下走去,空气清新,充盈进肺腑,身体的疲惫一扫而光。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我的小房子。它在一条小溪旁,被木栅栏围在中央。这里远离村落,只有药草和番薯与我相伴。我跳跃着奔向家门,今后,我不是一个人了,母亲将会陪在我身边。

可惜,姑姑不在了,要不我会跟她讲述我的离奇经历,分享我们母女重逢的喜悦。我们相依为命十几年,感情深厚,她就像我的第二个妈妈。

对了,还有林老师,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吗?他是个好人,教我念书识字,以及待人接物的礼仪,要不是他,我哪能看懂古人的医方。姑姑走后,他对我很是照顾,开导我,陪我说说话。

哎,还是算了,他为人古板,摇头晃脑念着古圣先贤的文章,肯定会斥责我说的是谎话。

附近的村民其实对我也很好,他们感恩我为他们医治病疾,常送来各种食物和用品。可我不喜欢人群,自然没有和他们有太交心的来往。

想到这里,我竟有一丝惆怅,我的心里空落落,好像有什么东西需要弥补上。

几日后,林老师让我去帮他干活,说是有件大事需要筹划。

那天我吃过早饭,背着装着草药的竹篓,赶往镇上。

街上很热闹,镇公所的旗帜换上了青天白日,到处可见欢呼庆祝的人群,各种戏曲表演轮番登场,整片土地都舒展了笑颜。

卖完草药,我按约定来到林老师的家。林老师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头发剪短了,换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红蓝相间的胸章分外醒目。

我们坐上辆马车,很快到了镇西头那座老房子。老房子背靠个山包,门前是流过小镇的淘沙河,按林老师的话说,这是教书育人的宝地。曾经无数学生在这里被他启迪智慧,传承着祖先的文化。

林老师掏出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入锁孔,扭了半天也没反应。我摸出瓶松节油,倒在钥匙上,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尘封十多年的大门打开了。撞入眼帘的是丛生的蛛网,布满灰尘的一张张课桌。我戴上口罩,打开窗户,开始清扫。林老师来到讲台,拿起把戒尺,在手上拍了几下,随即走下来,踱着步挨个桌子查看。嘴里还叨叨咕咕,似乎喊着某个学生的名字。他最后停在一张课桌前,那上面放着本《论语》,几张草稿纸,也许是某个他熟悉的学生的物品。他出声读了几段作文,点点头,道:“好文采!”

我在角落里找到张孔子画像,擦去上面的灰尘,交给林老师。林老师把它举在眼前,端详半天。随即把它挂在墙上,又退后几步看了看,说:“这才是私塾该有的样子。”

教室往里还有个小间,摆着张书架,是供学生们平时借阅用的,书角大多残破,很多还发了霉,渗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们取下书籍,铺展在院子里,让阳光为它们洗去霉菌。困在阴暗里多年的文字舒展了下腰身,飘到空中,在明丽的光线里翩翩起舞。

林老师告诉我,他的私塾很快会恢复招生,让我也跟着过来,不用交学费。我开玩笑问他,我是不是最老的学生?他说,我17岁了,可以上大学了,可是我的水平还只是个国中生。

就在我们打扫完卫生的一周后,林老师接到通知,他的私塾被征用了,改成国语培训班。林老师说他不会在这里担任老师,因为他的国语不过关。我有点吃惊,林老师饱读诗书,出口成章,我是听着他念的诗词歌赋长大的啊。林老师解释说:“我们平时讲的是台湾话,闽南语,现在的标准国语是北平话。我当年学过‘老国音’,跟现在的发音差别很大啊。”他捋了捋胡须,摇摇头,”其实,我也是那天见到上面派来的老师才知道,我自学的那些老国音,早已废弃不用。再教你们怕误人子弟啊。”

林老师说,这里以后不止教国语,还有很多其他课程。让我准备好,其他老师的戒尺打人更疼。


第一天上课,同学们就被惊艳到了,教课的居然是个帅气的年轻男子,名叫黄远赛,温文尔雅,一口标准国语很动听。他还会闽南语,日语也能说两句,这给他的授课带来极大方便,毕竟很多人只会说闽南话或是日语。

晚上睡觉的时候,黄老师的声音又钻进耳朵,仿佛他就站在我的窗边,嘴角弯弯翘起。我的心脏怦怦跳,脸上也热得发烫。

从此,我每天早早起床,第一个来到教室,把屋子打扫干净。我的皮肤有些黑,我买来化妆品,学着城里人,给自己涂上厚厚的脂粉。

那天放学我又是最后一个离开,黄老师叫住我,指了指我的脸。“赖敏雯,你原来的肤色多健康啊!”

原来黄老师不喜欢脂粉,我羞红了脸,不知怎样回答。

“你不是汉族吧?”

我告诉他自己是泰雅人,山地人的一支。

“其实我也不是纯正的汉族,我的母亲是个僮族,你听说过吗?”(注:僮族,即壮族。为旧称。)

我当然没听过,我接收的知识还太少,连岛上的情况都没搞清楚,何况是海那边的大陆。

黄老师说,僮族也有很久远的历史,主要分布于广西,大多生活在山里。僮语发音和闽南语的发音也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黄老师问我关于泰雅族的历史,我就把母亲讲的说给他。他对民俗很有研究,又问了很多具体细节,我被难倒。母亲只给我讲过这些,打记事起,我从未和族人生活在一起。

他说,我要是会泰雅族的语言就好了,他就可以好好研究一番。我听了很是惭愧,发誓要把泰雅话学会。

于是,每天晚上我唤来母亲,让她教我泰雅族的语言。母亲每次出现的时间有限,我抓紧每一分钟练习族语。也许是天生的血统,我对族人的语言掌握得很快。不久,就能用族语自如和母亲交流了。

当然我也不忘学习国语,每天读黄老师送我的几份《国语日报》,对照注音逐字逐句地念诵。

为了深入地掌握国语,同时也为了能跟黄老师有更多话题,我找他借来许多书籍,包括历史,小说等。作为回报,我给黄老师捎来竹笋、山葵,还有枇杷、桃子等水果。我们的联络愈发密切。

我问他,是不是大陆那边的人,国语说得都很地道。他说不是。那边有很多方言,很多人说的都是带方言腔的国语。

“我来南投之前,在台北教过一段时间的国语。我的几个同事,有从四川来的,湖北来的,他们的国语五花八门,搞得同学一头雾水。有同学对照字典上的注音,发现老师的读法不准确,就去问,还被老师批评。”

看来国语这个标准语,需要慢慢统一。

黄老师听说我对山林很了解,就约我去登山,说是要考察下这里的地理环境。

我们的小镇被崇山环绕,山脉连绵起伏,山峰一座挨着一座。我领着黄老师来到我常去的靠北面的山林,这座山不大,相对容易攀登。爬到山路中段的时候,他不小心被藤蔓绊倒,摔得不轻。这时天空突降大雨,我们躲进一个山洞。我简单给他做了个包扎,在洞里等待雨停。黄老师聊起来他来台湾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失踪的父亲的下落。那时他还小,时值前清倒台,父亲因不愿意剪辫子便一路躲藏,最后搭乘一艘货船来到台湾。之后,只来过一封信,就再也没有消息。我突然想起母亲跟我提到的那个曾跟她生活过的男人,也是来自广西,对了也姓黄。我把这个巧合告诉黄老师,他有些激动,又问了一些细节。随后,他面露悲伤,默默无语了好一会儿,看起来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他的父亲。我跟他说起我的身世,问他如何看待我的另一半异族血统。他说在古代,僮族曾被称作“南蛮”,在中原人看来就是异族。我们都是大自然的精灵,仇恨是因为我们还不懂得彼此。

过了很久,雨终于走了。我搀他下山,回到我的小房子。他的伤口已经有些感染,开始发烧,看着很吓人。我给他敷上药膏,又熬制了副汤药,然后加持上我的灵力。三天后,他的病就已痊愈。他惊讶于我的医术,说我的水平赶上父母嘴里传说的僮族巫医。我只说是靠自学成才的,还拿来药草,指给他,告诉他每一种的名字。

政府现在允许以前被强制驱离的山地人返回原乡。大部分山地部落已经习惯平地生活,即使返回原籍,也不再回到山林里继续狩猎。上面又拨出专项资金,帮他们提高农业生成水平,为他们的子女免费提供教育。黄老师兼职成为一名“国语推广指导员”,专门针对山地人展开国语教育。他笑着说,我是他教过的第一个山胞。他还有个愿望,想去深山考察下那些尚在从事狩猎的部落,见识下神秘的习俗。

“既然黄老师您对我们泰雅人的文化这么有兴趣,我教你几句泰雅话吧。”我鼓起勇气,跟他说了几句泰雅族语。

“你不是说你不会讲泰雅语吗?”

我解释道,因为我的泰雅话会的不多,所以轻易不愿意讲出来。对一种陌生语言的好奇,盖过了他对这件事的疑问,他开始认真向我讨教起泰雅语言。

黄老师显然是语言学发面的专家,很快找出这种语言的规律。泰雅族没有文字,黄老师就琢磨出了一套方案,用罗马字母拼写我的发音。很快,我们居然拼读出了族人的语言,让泰雅人的历史,可以用文字记录。


(四)

平静的日子没过上多久,又突起波澜。光复后一度祥和的氛围,变得诡异。我对这些懵懵懂懂,不明白为什么大街上又开始抓人。

更让我担忧的是,黄老师居然被以匪谍的罪名通缉。

我唤来母亲,求解逃脱之法,母亲面色泛起忧虑,“孩子啊,黄远赛就是黄大江的儿子,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出问题,但是如果帮了他,你的前景恐怕也不妙。”她叹了口气,“如果实在走投无路,就去山林的深处吧,越远越好......”话没说完,母亲就消失不见。

我把黄老师藏在家里,没过几日,有相熟的村邻向我通报消息,说是上面派人来搜查村子。我赶紧带着黄老师,跑进山里。我们走了三天三夜,到达一个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这里山石奇崛,有许多稀有的山草。翻过一段陡峭的石头路,到达片铁杉林,绕了半天,也没走出去,又返回原地。一只野鹿在前方出现,边吃吃草边往远处走。我们跟了上去,果然不一会走出树林。潺潺流水声传来,一条小溪横在眼前。野鹿停下喝起河水。我们跑过去,也捧着水喝了几口。黄老师这时突然脚下一滑,栽到溪流里。他不会游泳,我也不会。他在里面使劲扑腾,我去附近的树上掰来一根树枝,伸向他,好不容易把他拽上岸。他掉了一只鞋,还划伤了手臂,溪水里留下一道血迹。他拿着树枝,在水中扒拉找鞋子。几声口哨响起,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们裸着涂着彩绘的上身,手里拿着猎枪正指向我们。

有个披兽皮披风、头戴羽冠的男人走上前,“我是这里的头领,你们冒犯了我们的祖灵。”他居然用的是泰雅话。

我赶紧用泰雅话回他,表示我也是泰雅人,是来这里找族人的。

头领目光炯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往我这边看了看,他的目光很锐利,让我有些不自在。

头领一摆手,几个人过来把我们的双手绑缚。

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幽僻的山谷,一片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几名妇女正在屋外编织藤篮,孩子们在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我们被关进粗木栅栏围成的一间小屋子,心情忐忑地等待上天会降下什么灾厄。

过了不久,有人把门打开,把我们带到一间宽大的房子,头领一脸严肃地坐在圆木墩子上。旁边站着个瘦小女人,头上插着几根羽毛,脸上纹着复杂的刺青,下身穿着缀满贝壳的麻布裙。她走到我面前,裙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是这里的巫师,昨天,我做过占卜,部落不久将有场灾难。”她的眼睛似利剑般看着我。

“你的男人,污染了我们的水源,冒犯了祖灵,必须要用这个异族人的血来祭奠我们的祖灵。”

我心里一惊,差点没站稳。

“我是不小心跌倒进河里的,我无意冒犯你们的祖灵......还有,我是山下新政府的工作人员。不久前,还在给山地同胞运送食物和用品。”黄老师用泰雅语说道。

头领和巫师双双侧目,对黄老师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们从来没见过,好处都被那些平地人拿了去吧。”巫师显得不屑一顾。

“可我怎么是异族?我跟山下那些汉人一样啊。”

“我曾和汉人一起并肩战斗,贴脸同饮过‘兄弟酒’。”头领转向巫师,“乌娜,时代不同了,我们也得做些改变。”

巫师似乎还是心有不甘,目光又移向我,“你的肤色为什么比我们族里的女人浅?”

“你听说过沙巴吉吗?”

巫师一愣。

“我是她的女儿。”

这时候,那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走进来,我注意到他身上的麻裙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他来到头领身边,小声说着什么,两个人争辩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头领撩起裙摆,站起身,来到我面前,“我们和你母亲的部落并不是一支,但当年曾经一起抗击过红头的侵略......他的罪可以饶恕,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需要和我的儿子瓦旦决斗。”

“你的儿子......决斗?”

年轻人上前一步,“达旦,如果我赢了,你要做我的妻子,成为我的女人。”(注:达旦,即姑娘)

我的大脑像钻进来一只小虫子,嗡嗡作响。

“如果他赢了,你们当然可以继续做一对儿亡命的小情侣。”

第二天,山风凛冽,气温陡然下降,我穿的有点少,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部落的男男女女围成一圈,头领的儿子瓦旦赤膊着上身,站在场地中央。黄老师被推搡着来到他前面,和对方比起来,黄老师显得很瘦弱,气势上就败下阵来。几个回合后,黄老师被打倒,围观的族人开始欢呼跳跃。我大声给黄老师打气,他踉跄着站起, 双眼乌青,似乎看不清东西了,摇晃着身子迈了几步,扑通又向前摔倒,正好躺在瓦旦的胯下。瓦旦哈哈大笑,周围的人跟着起哄,突然,黄老师一个翻身,对着男人的下体猛击一拳。男人吃痛,弯下腰呻吟。黄老师又照着他的太阳穴猛击,男人倒下,黄老师骑了上去,几分钟后,头领无奈宣布黄老师获胜,可以走人了。突如其来的胜利,让我喜极而泣。我赶紧拉着黄老师向山下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们实在跑不动了,便躺在蒿草间休息。

我转过头,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的男人,想起瓦旦昨天说的那个词——“小情侣”,心里美滋滋的。

“谢谢你,黄老师,要不是你这么拼命,我可能就成为瓦旦的女人了。”

黄老师望着天空,“接下来,我们该去哪里呢?”

我有些生气,他似乎没在关心我的命运。

“我们还可以去找其他的部落,到时候,我会寻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你只想嫁给山地人吗?”

我脸腾地一红,不知他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一片乌云笼罩住丛林,四周暗了下来。我感到一丝冰凉触碰额头,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扑天而来。黄老师站起身,将我拉起,“我们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砰!”一支箭羽射中我们身后的一棵大树。

我扭过头,看见瓦旦正站在不远处,手里张着弓。

“你要违背承诺吗?”

“他赢得不光彩......要是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杀死这个男人!”

瓦旦将一支新的羽毛箭搭上弓弦,肌肉紧绷,弓如满月,一股死亡的气息从他的眼神射出。

我缓缓向瓦旦走去, 每一步都似千斤重。

瓦旦让我答应,必须跟头领说是我自愿回来的。

回到部落不久,族里就开始张罗起喜事。瓦旦给我送来贝珠衣,有人为我盘起头。

新婚的头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窗外的月亮似乎有些疲惫,靠在云朵上,隐藏了大半个身子。我曾经问母亲,什么时候人类能互相懂得,包容彼此?母亲跟我说,万物总要归于自然,那时候便不分彼此,消弭一切分歧。

慢慢地,我进入梦乡。梦里我和黄老师在山间奔跑,后面有拿着枪的汉族士兵,有张着弓的山地人,还有端着刺刀的阿本仔。前面出现一片高大的树木,一群野兽从里面钻出,张开大口露出獠牙。我们调转方向,来到一条红色的河流,河里伸出黑黢黢的藤蔓,缠住我的脖颈,我晃动脑袋,极力摆脱。呼吸愈发困难,冷汗从无数个毛孔涌出。我听见母亲的呼喊,让我快点醒来,声音无比凄厉,仿佛带着血。突然,一支火把将房间照亮。我睁开眼睛,见巫师拿着把弯刀站在我床前。

“我已经占卜过,你不是纯正的泰雅人,身上有着异族的血,那是我们仇人的血。我不能让你污染我们族群的血液。”

巫师举起刀,刺向我的心窝。

四下一片混沌,时间以不可知的速度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空灵的歌声飘来,悠远似来自远古,我感觉身体飘至空中,山林在下面铺展,山花开始绽放,药草的香气弥漫,溪流闪着旖旎的波光。瓦旦在为我痛哭,黄老师已经走远,迈向另一片山林。不远处的蒙蒙雾气里,母亲正向我走来,后面是一道美丽的彩虹桥。她牵起我的手,我们肩并肩,跨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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