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冬天,相城初雪。
我站在织锦路上瑟瑟发抖,盯着一块烤地瓜,硬是不肯走。许弋把我的手揣在他的兜子里,说:“橙子,等我拍电影有钱了,我给你买一吨地瓜,上顿吃了下顿吃,吃到你再也不想看见它。”我笑着打他,看着他嘴里哈出的雾跟红薯冒出的热气混在一起,轻飘飘,雾蒙蒙,像是一个刚做好的梦,吞噬了整个青春。
那时候,我们刚毕业。许弋是学电影的,而我想开个花店。我俩的爱情跟这座城市里的年轻人一样,再普通不过。文学院的我给他拍的东西写了点评价,许弋看了后一定要请我吃饭,餐桌上两人极尽装逼之所能,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说白了,不过是臭味相投。后来当然顺理成章地,我,成了许弋的女朋友。
这座城市,像其他很多城市一样,有着穿上衣服的光鲜而狡黠一面,也有脱下衣服的灰暗跟现实一面。我们像两只义勇的小蚂蚁,奋力地爬在社会的表面。好在那个时候大家总凭着满腹豪情做事情,我靠着给一家网站写东西赚点伙食费,而许弋也去了一家电影公司实习。
我们总是在夜里清醒,我把月亮敲进电脑,他把星星汇合成光影。偶尔,兴致好的时候,月亮和星星会原始地缠绵。事后许弋总喜欢点上一支烟,跟我骂他上司是傻逼,根本不懂什么是电影。有时候我写的东西被毙掉,他还会连着骂我的领导是傻逼,一个比他老板还变态的大傻逼。
他抱着我说:“橙子啊,我会拍出好电影的,你会有一个花店的,而我们,我们啊,会有自己的一个家。”
我在租来的60平米的房子里,回抱着他,点点头,视线延伸到窗外,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路,总觉得许弋说的家离我们已经很近了。
尽管,脑海里还在盘算着怎么交上明天的水电费。
其实很多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悲欢了。即使当时深知自己不过是小人物的命运,可固执如我和许弋,垂死挣扎。即使这种愤恨的宣誓,如蚍蜉撼树。
日子和相城那些拔地而起的大楼一样,突兀而迅速地生长着。太阳飘起来,风儿吹走它。人们走过来,车子离开了。某日清晨我洗了脸,看着水滴从眼角细纹的缝隙中滑落,一滴,一滴。皱纹延展的速度和许弋肚子上的脂肪一样,可是我们只能被岁月碾压,望着它呼啸而去。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两年,我混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编辑,而许弋也开始接一些小的片子。薪水涨了些,生活水平也算是还不错,最起码不至于总用着泡面对付着愤怒的胃。我们的银行卡上,开始有了一个可以看得下去的数字。
只是两个人开始有了时差,我还是习惯在夜里看着窗外的繁华写这个城市里的文字,汉字像那些亮着的暗着的窗口组合在一起,组成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我不停地写,从夜色蒙蒙起写到天色微微亮,直至寒气逼仄周身,撑着翩然的身子和衣而卧,身侧有许弋温度的时刻越来越少。
有天许弋应酬回来,喝得酩酊大醉,眉宇间刻满了疲惫。他疯狂地跟我接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炽热。最后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我看他满身倦意,给他温了水擦身子,却忽然听到他喃喃:“橙子,对不起……”
手上一滞,心下一惊,就像一个已经有了裂痕的玻璃杯被摔倒了地上。那一夜,只差一个结尾的文章,确是怎么都续不上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许弋意外地没有上班。站在窗边的他回过头来,嘴角含笑,甚是温柔。我却不知怎么总感觉这笑里含有一丝悲凉。他只是看着我,没有走过来。我盯着这个爱了七年的人,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又觉得什么都变了。
“橙子,”他开口了,“我辞职了。北京有家公司看上我的作品,让我跳槽去他们那边。”
我没有讲话,只是那么平静地望着他。
许弋沉默了一会儿,定定地望着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我想拍电影,我不想窝在这里。”
我掀开被子,起身:“好。”
接下来整整三天,我没有见到许弋。
第四天的傍晚。我坐在窗边,看夕阳一点点染上这座城市。它们好像把我的记忆也染红了,很多片段蒙太奇一样在眼前划过——好像就在昨天,我们才刚刚毕业,许弋指着天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操服这个世界。”那时候很多人都不懂一直安静内敛的我为何会选择一身张扬痞气的许弋,我总笑笑不说话。或许只有我和许弋知道,我们是磁铁的两极,所以才会相互吸引。又或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吧。
脑海里还翻飞着,混沌着,却听到开门的声音。才三天,许弋已经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过。他匆匆而来,二话不说拉起我,连拖带拽把蓬头垢面的我推上了出租车。
穿过隧道,冲进一片黑暗,我看着灯在身侧疯狂地向后跑着,突然意识到许弋和相城的繁华一样,正在拥抱我,也即将远离我。从隧道里出来,我们又冲进了另一朵黑暗。
我叹了口气,轻声叫了他一句:“许弋?”
许弋不应。
这种沉默直到他带我上了公寓的电梯才打破。
“已经付了首付了。”他声音沙哑。
“橙子,这是我们的家啊。”
“橙子,嫁给我吧?”
他跪下来,变戏法一样地拿着一个红薯。
这下变成我不说话了。
15年,我终于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花店,就在金砖路附近。我对待那些花儿就像对待自己的文字一样,热忱而虔诚。也终于有了自己90平的小房子,即使房价比我们毕业时期翻了三倍,却也不至于还了月供就囊中羞涩了。
欲望依旧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像一怀空气,膨胀在每个年轻人的身侧。
而我却渐渐地窒息了。
16年的初雪,从电影院出来,我独自来到织锦路上。一部情节烂俗却也不失亮点的爱情片最后,许弋的名字出现在了导演一栏。我笑了笑,他还是拍了最不喜欢的题材,就像走向最不喜欢却预设好的结局一样。
身后是霓虹,太湖的水荡漾着红的绿的橙的蓝的灯光,我却从未觉得这片繁华属于过我。
风吹过来,我感到凉意彻骨,环顾四周,却再也找不到那热乎的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