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的脑袋

王小波说，要逆转人性，必须有三个因素——无价值的劳动，暴力的威胁，以及人性的脆弱。

在以上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一个正常人就会被搞糊涂（历史上大量的事情就不列举了）。

他将听任摆布，并将手中无价值的劳动看成光荣与伟大。

他像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甚至开始认为这无价值的劳动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并且，在暴力稍加减弱的时候，甚至心怀感激。

于是就可以说，这个人先天的本性被逆转了。不然，你说谁会爱上无价值的劳动，并且对减轻的暴力心怀感激？

对此，王小波表示疑惑——

费这么大劲把人搞糊涂有什么好处，我就不知道，但想必是有的。

他在90年代去世，想必还未彻底领教资本的力量。

他所经历的搞糊涂，大多出于政治和教化目的，这些目的在他看来都是不必要的。所以他不知道把人搞糊涂有什么好处。

如果他经历了最近十年，他一定可以明白——资本比起政治来，更想把人搞糊涂。这中间的好处，大了去了。

因为，把人搞糊涂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他听话，做希望他做的事。

资本把人搞糊涂，就是让人给它干活，为它挣钱，就这么简单。

早期的搞糊涂，都是低级手段，以暴力相胁，把人变成奴隶。

然后是工人。

再然后，工人变成了脑力工作者，又变成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低级手段就不中用了。高级手段粉墨登场。

什么叫高级呢？

在我看来，高级大概就是，把一件事变成信仰，让人自愿、主动地做，并视完成为至大的骄傲，甚至向别人宣扬这种骄傲，以鼓动更多人加入。

职场上，一般称这种信仰为“愿景”。告诉员工，你所加的每一分钟班，都是为了你的事业发展，为了公司的繁荣，为了国家的进步，为了人类的福祉！

假如这“愿景”果真也是你的人生愿景，那再好不过。就算一天工作30小时，也乐在其中。我从来都觉得一个人为自己所爱燃烧生命的行为非常单纯而浪漫。

但假如，你从没想过这“愿景”和你有什么关系，或者，想到自己正在为人类福利而奋斗的这件事甚至还没一万块年终奖更让你兴奋，那么我担心你恐怕有点被搞糊涂了。

这么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在奋斗，甘之如饴。

但一天结束，复盘一下今天做的事，对你有几多成长，几多成就和满足？又有几多消耗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弥补？

慢慢地，有些人想明白了。于是提出了幸福才是生活的本质这样的说法。有人追求自己真正的梦想去了。有人开始平衡劳作的时间，从而得以陪陪家人，或发展出一门兴趣爱好。

资本有些着急。已经一天8小时工作制了，甚至有地方都在讨论一周工作四天了，再这么下去，人越来越懒，钱还怎么生钱呢？

于是它又用上了改头换面的低级手段，继续把人搞糊涂。

还记得把人搞糊涂的三个因素吗？

无价值的劳动，暴力的威胁，以及人性的脆弱。

你问，无价值的劳动在哪？

这个，问一下他一天过下来是满足还是空虚，再问一下他第二天还想不想去上班就行了。

再问，暴力在哪？

如果不自愿放弃所有周六休息时间，就卷铺盖走人。这是暴力。

在唯利是图的荆棘丛，富为王，穷为寇。做王的睥睨天下，为寇的如履薄冰。不拼命就得饿死，不饿死也被看扁讥笑。

所有的好资源被锁在房间，有钱有关系才能进去。想清清静静过穷但体面的生活的，没门。

这也是暴力。

只想有个屋檐，而一买房子就是一辈子的欠债，不敢生病不敢死，这不是暴力？

至于人性的脆弱在哪？

人性天生脆弱。更何况在这一出生就要上战场拼杀的时代。

远虑，近忧，执着，放弃，焦躁，挣扎，疑惑。多少人失眠，多少人抑郁，多少人不想看以后，就有多少脆弱。

经过了这些事，有些人变得更聪明，他看透了所有把戏。

有些人变得更糊涂，他对于这些把戏更看不懂了。

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随大流996。把意见领袖的话当作蜜糖喝下去吧！激励自己努力攀登，成为下一个意见领袖。

无用之美

我的母校以出产“自由而无用的灵魂”闻名。我又读的是语言与文学这种出去不知道该找什么工作的专业。

所以当别人都在实习、社会实践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学们还在排练莎士比亚的戏剧。直到大三结束的暑假，由于实习手册上必须有公司盖章，我才懵懵懂懂地外出找第一份实习。

我很后悔。

我后悔没有好好利用大学四年。

去中文系旁听。

并且肆无忌惮、不知死活地把图书馆里的书翻遍。

因此我愧对这个“自由而无用”的称号——虽然在一些朋友眼中，我和别人相比已经很散漫、很不求进取、很“自由而无用”了。

因为自由是美的。

无用也是美的。

还是王小波。他还有这么几段话——

智慧永远指向虚无之境，从虚无中生出知识和美；而不是死死盯住现时、现事和现在的人。

我现在所教的数学，你们也许一生都用不到。但我还要教，因为这些知识是好的，应该让你们知道。

欧几里得的一个学生问他，几何学能带来什么好处？欧几里得就叫人给他一块钱，打发他走路。
假如你相信智慧是好的，就应该从善如流，不该反过来问智慧有何用处。

许多人去做一件事，视之为福报，将它做到极好，继而真正有益于他人。

起点，只是好奇和兴趣。

对现象，对规律，对美的好奇和兴趣，而不是始终想着，这有什么用。

后来的人，总在想这有什么用。

再后来的人，总在想这能不能赚钱。

假如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无用之美在与实用派的对战中并未败下阵来，而是呈并行发展之势，今天的一切，会不会好一点？

想穿金戴银、跻身上流阶层的，请尽情奋斗。到处有游艇、高级餐馆、奢侈品商店供您挥霍满足。更有数不尽的公司，等您从10亿做到100亿，再做到1000亿。

想安静看书、安贫若素的，也大可不必担心被欺凌。没穿名牌进商店能得到笑脸相迎，没有关系也能挂到好大夫的号。二十块也能坐在亮堂的餐馆，吃干净朴素的一餐。

没有谁比谁不体面。

想996的，随便996还是007。

不想996的，也有活路。

没有谁比谁更骄傲，或者更有福报。

因为一个社会的价值取向应该是多样化的。它不应该只有一个生活和做事的准则。

它更不应该对幸福和成功加以定义，并强迫或哄骗人们去相信。

它更没有权利因为一个人不相信这样的定义，或拒绝遵守这样的准则，而施以精神上的威胁恐吓，甚至巧取豪夺他应该享受的生活。

我想，那个时候，大概可以称之为盛世。

因为，人人都不被搞糊涂了。人人做自己真心愿意的事。

明天

老实说，我其实非常能理解现在的快节奏。

我之前就写过类似的文章了。发达国家怎么做我们管不着，但对我们来说， 我们发展的目的就是要迅速强大。因为不想再挨打。

更因为，我们曾经是世界的领袖。我们的民族要复兴。

于是几十年来，大家抱着这样的目标，一代一代奋力前行，直到创造出一个美好的环境给子孙后代。对此我毫无怨言。

等到那个时候，我们终于站回山巅。也许就会慢下来，想一想，怎么活才是更幸福。

希望到那个时候，对我们的国家来说，每一个人的幸福变成最重要。而不是永远像机器，不停地奔下去。像汉武帝扩张疆土一样，永远不知满足。

这就意味着，那些既得利益者中，有悲天悯人的心，愿意担负起整个民族每一个阶层的死活。

而当既得利益者习惯了大量资产增值带来的好处之后，这个巨大的惯性要怎样减缓。资本是否愿意收起爪牙，放弃把人搞糊涂的游戏。我不知道。

至于人类历史上是否真的曾经短暂实现过这个美好的愿景，我也不知道。

但愿乌托邦不会只是一个遥远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