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喜讯
“有人吗?”
“还有人吗?”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波涛翻涌的洋面上散播开,又消失掉。象征着财富的海洋,也象征着死亡。每年遇难的船员数以万计,诸侯国往来这片大洋的航线,十船里有三船无法回到母港,或因海盗或因暴风巨浪等天灾人祸。
此时海面上十几艘悬挂“宋”字期的广船正努力的搜寻着遇难者。那艘命运不济的船只早已无影无踪,仿佛从没到过这世间。只余几个被海水浸泡的虚弱的幸存者述说着曾经的悲剧。
甲板上船医与火长已经安排水手准备粥食和药材,有两个幸存者气若游丝,纲首下令要吊住他们性命,几味名贵药材已然入锅。其余幸存者中身体最壮的一个,单凭一碗麦粥便得了生机,只是所知不多,自称是几位商人的护卫。
最宽敞的船舱里,这艘广船的纲首,正毕恭毕敬的向坐着的年轻人讲说情形。后者听得极认真,一身与水手无异的粗布短衣,倒显得他一副好体魄。浑身黝黑结实,手上脚上的老茧也像个水手。
听完纲首所禀,年轻人问道:“沉船的原因没说吗?”
“禀小侯爷,小的问了几次,那人全无改易,只说座船突遭巨浪,便就流落至此。小的等私下议过,这不是实话,不敢仓促呈禀。”
“来历也有假?”
“正是。那人虽说自故临来,可问他载有哪些土产,在哪家行社落得保契,却又支吾遮掩。”
“这几人分开收留,勿使通消息。”
“是。”
“伯彦那里可有回信?”
“尚无回信,约期正在今日。”
年轻人想了想,随后吩咐道:“兵贵神速。不必等他,过了约期便从速起程。”
“是。”
日落之前,这支宋朝广船组成的船队重新起航,载着狄文泰及三千名岐国兵士隐入大洋深处,渐渐消失在夜幕下。
八九日后,获救的几名商人先后醒转,只有一人虽保住性命,但船医却无力治愈,只得昏睡在那里。旗舰的纲首与伴当们一一慰问,几人虽然各自遮掩,却也有几分马脚露出。狄文泰与几个心腹轮流问询,终于有一个熬不住讲了实话。
“未料竟是这般喜讯。”狄文泰语气平淡。
“还需佐证。”随同狄文泰一同出征的袁继恩说道。他父亲袁景平是狄文泰蒙师,两人交情不比寻常。
“将他好生安置。选那齐州人来问。”
“是。”
几人收拾停当,舱中血腥气淡了些,便听有人来禀,齐州商人韩宗让来拜会。
狄文泰向袁继恩示意,两人换了位置,袁继恩坐于前,狄文泰居于后。
韩宗让一进来就闻到了血腥味,忍住没问,但手心发热,额头悄悄聚了汗珠,自己并没有察觉。
韩宗让拘谨的见礼、寒暄。屋中几人冷目相对,更让他紧张,渐渐没了说辞,只是反复赞叹一行人的救命之恩。
“韩先生不必惶恐。我等请君来,不过问三桩事。”
“袁恩公但问就是,某知无不言。”
“韩先生几位是自南京道来,还是自西京道来?”
“某等自……某等自,”韩宗让一时有些慌乱,“某等自故临来?”
他本想说谎,但想到袁继恩的问话,再加上方才闻道的血腥味,又觉得太明显的谎话有些危险,最终改为了莫名其妙的问句。
袁继恩似笑非笑的看着韩宗让,说道:“韩先生照实说便好。”
“惭愧,惭愧。遭逢大难,脑袋不灵光。待我想想,待我想想。”韩宗让连忙说道。
“前途漫漫,不必急于一时。韩先生大难不死,按说是必有后福的。”
“不敢想,不敢想。”韩宗让额头上的汗已经滴到了身上,他有些尴尬的用手擦擦,“天真热,真热。”
屋中几个大汉,俱都是体魄健壮,偏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便又将韩宗让吓了个半死。他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实话:“禀各位恩公,某等是从夏国南京道潜入古尔国,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上的船,到的故临换了大船未久,便遇难飘落。身无分文,实在是可怜的紧。”
“韩先生既答了实话,某便问第二事。那党项羌可是要聚兵东侵中原?”
“小的实在不知。这都是官爷们的事体,小的平日里本分得很。只是有几个古尔朋友,官爷们才带我同行。”韩宗让连忙撇清,可是看着袁继恩那可憎面目,又觉得不说些什么恐怕要吃苦头。想到对方称夏国为党项,旋又讲道:“那狗羌贼的确招聚兵马,南京道里虎狼之兵往来甚多,私下里说是要对古尔国动手,小的便和古尔朋友说起,那古尔国听说也检点兵马,不甘示弱。却不知那狗羌贼究竟作何把戏。不过想来定然瞒不过诸位恩公。诸位恩公定有明断。”
“韩先生倒是乖觉。”袁继恩对韩宗让的回答不以为意,“且问第三件事吧。”
“恩公请讲。”
“那昏迷未醒之人,可是国朝直秘阁学士左昌荣?”
“是。”韩宗让只觉口干舌燥,攥了攥手心说道。
将韩宗让送回舱室,袁继恩回返与狄文泰说道:“伯威,党项人在南京道聚兵,古尔既然备战,赫宰麦氏也不能不备,想来都中更加空虚。真是天助我等。”
“虽是吉兆,却不得轻忽。兵士里已有一停不堪战,塞拉莱也是关窍。闯过这关,才是坦途。”
“天佑狄氏,何愁弹丸之地。我与安澜已筹谋四载,成功便在明日。倒是伯威要辛苦,那天方城[1],亦是一处要塞。”
“兵戈乐事,何言辛苦。”狄文泰不以为意。
“明日便抵塞拉莱,那几人如何处置?”
“勿留后患。”
“是。”
“等等。”狄文泰叫住袁继恩,“那个左昌荣既然昏了,便留他一命。将来或许用得着。”
“也好。”
碧波之上千帆相竞,冷风刺骨,万里之外的汴京已是春意盎然,百花争艳。从罗玛国传来的暖房技术,配以精致琉璃,使宋朝富贵人家即便寒冬也能赏花,春日里更是各种花色层出不穷,彼此相竞。西京本是最爱花之地,民间蔚然成风,不惟牡丹一种,别有百合、菊花、芍药等也栽培出色,后来暖房技术扩散,西京受益最大,花业覆盖两京,今世不少名园名庄,都是宋显宗时西京栽花人家居处。
汴京汇聚天下财货,无论金银珠玉,还是茶香丝药、酒瓷珍玩,无不完备。于花色栽培自然不能后人,历经昭宗、哲宗、穆宗三代,栽花育种名家十有七八落于汴京,于宣宗时达致极盛,号称“四季赏花,赏花四季”。除却民间士绅良善延办之大花会,还有育花局、排宴局、奉览局、收销局之类的半行会机构,承揽普通百姓之间的小花会,兼办酒席与代售门票和花卉。有时官府置办锦标花会,也会使育花局与奉览局协办,一至彼日,南薰门与新曹门便拥挤不堪,十数万人往花会处涌聚,极是热闹。
宪宗以来,官办锦标花会渐渐停歇,升斗小民不能获利,便很少光顾育花局等机构,如今汴京城中,每年便只春季举办一次大花会,汇集四京好花善草的士绅良善,因此便被称为“四京大花会”。
这大花会邀致名家,汇聚同好,其中花卉也绝无凡品,自是不便接待乡野鄙夫,普通商贾也是无缘得见。今岁大花会如期在新曹门外奉先寺举行,花品未增,宾客却是盛如桃花,将往日里宽敞的奉先寺挤得摩肩接踵,犹如市井庙会,实在谈不上体面从容。与会商贾士绅却毫无抱怨,只因新任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益阳侯贾道之受邀参会。
这位贾太府并非陶党或者史党,实是一个本分儒者,入仕十年来,无论远近官职,皆奉行中庸之道,与人为善。京中两府、兰台都知其禀性才情。因此寿阳侯骆君安丁内艰去职,他便被枢密使王世容荐举接手太府事务。这位新鲜出炉的益阳侯,脾气极好,于私邸中也从未训斥仆从。实是参会商贾眼中下凡的散财童子。
桃花盛开时节的汴京,最牵动人心的不是秋闱主考谁属,也不是河东与河北的防务或者河工的扩大,而是驰烟禁。以朝廷公文书告来看,太府寺便是正管,与其他食货策不同,驰烟禁并非太府寺丞或者几个知事能决断,几乎系于正卿一身,左右两位少卿只能建言。只要正卿与工部的管部左侍郎议定,便是一桩大富贵迎头罩下。与会诸人,何敢不热切。
开钢禁后制钢取利同样诱人,但却有不少阻碍,又是要有矿坑冶场,又是要有独门技术或者顶尖锻工冶长,诸般关卡着实恼人。与开钢禁不同,驰烟禁后对售烟的商人没有什么资质上的关卡,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就是本钱——买配额需要的就是钱钞。这让许多商贾认为参与售烟的竞争比参与制钢更公平,这当然是误解。但他们的选择并不能说错,售烟确比制钢更有利可图。
驰烟禁一策既出,京中商贾出手早,但京外豪强亦不肯吃亏。贾道之受邀参加这次的大花会,便成了双方的角力场。四京大花会本就是四京士绅所共办,京中商贾虽然不满,也无由拒绝京外豪强参会,反倒因为先前的傲慢,让京外豪强协力一致,不仅人数上吃亏,本钱上亦是大大的不妙。苏慕贤与吴志盛虽得了骆君安与张君宝的应承,此时亦不敢托大,与几个会首商议后,便举荐宜和茶行的贾克朝去与贾道之分说厉害,将那京外豪强打压几分。
贾克朝并不肯应,只推托道:“叔父早有明令,家人干说便就不算一门,族老都是应过的。这种逐出宗族之事,非同小可。诸位不可害我。”
贾道之与他虽是堂叔侄,却也只是未出五服而已,贾克朝不肯应差,固然是贾道之早有话说的清楚,同时也是因为贾家支脉庞大,的确顾不过来,对于自己的情面没什么自信。不过自从贾道之拜除参政,他的生意便就极好做,不能售烟也不耽搁富贵。他倒是真心希望贾道之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于几个会首的托付便就有些抵触。
京中会首都是人中翘楚,见贾克朝话里显着与贾道之亲切,更不肯放弃,你许五百,我许三千,累积起来着实不少。贾克朝虽然心动,但还是忍着发一笔就跑的冲动,使了招李代桃僵:“各位前辈莫要以为在下假撇清,实是叔父有言在先。某若是关说,累及诸位,反倒不美。那欧阳大官人,乃是家叔小同门。他比在下更合适关说。”
“哦?这却不曾听说。”瓷器行行首田谋义眼睛一亮。
“在下也是近日才得知。那欧阳大官人祖父曾在辛丑科[2]落榜后在府上做过一年塾师。家叔正是由欧阳公开蒙。虽然欧阳大官人年岁小,不过他也由欧阳公开蒙,的确算是家叔小同门无疑。”
“欧阳子宪到底是江西人。”木器行行首毕承迟疑道。
“不,他是自己人。既在京师落籍经营,便就是自己人。”万通钱庄会首李正道反驳道。
“李翁所言是正理。”
“附议李翁。”
“李翁所言极是。”
会首们达成一致,便向贾克朝告罪离开,往寻欧阳遵。欧阳遵倒没有推辞,便只提了一个条件,若是谈下五成以上,须得分润他胞妹一份生意。几个会首虽不至于喜出望外,但既然欧阳遵肯应承差事,那他们自然无有不允。
贾道之本意是想趁着大花会散散心。他赴任以来,府上从门可罗雀骤然间变得门庭若市,家中的仆役已经翻番,有些连他都不识得以为是来关说的。他静夜独思时,是很有些惶恐和戒惧的。
只是朝廷公务必须差办,他却学不了张子玉。
听说张子玉府上更加热闹。开钢禁、驰烟禁都与他管辖,不仅几处门口都有人昼夜相候,便是相邻的院子也被人赁下,专雇得曲艺人在里面吹打歌唱,尽是些商贾姓名,想要张子玉听了记恨。
开封府几次处置,又几次另打锣鼓重开张,周而复始。张子玉不耐烦,干脆接了老母躲在河工营地里,托名检查河务,只等着几日后投标会再现身。而对仕宦十年,平淡升转的贾道之来说,往来关说的商贾士绅,根脚越来越深,情面越来越大,心志亦有动摇。只得独处时诵读经典,于名言警句中强壮本心。
今次已故蒙师的幼孙相邀,并不好拒绝,便应了来赴会。虽然猜到多半无法保密,但如今的场面还是出乎意料。
因此一见欧阳遵兄妹过来,贾道之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身旁几个寻机侥幸的京外商贾见状,连忙识趣的告罪退开,只停在不远处佯作品花。
“贾公,这是舍妹,如今主持江宁唐家的广丰号,做些粮米营生。”
“唐欧阳氏见过贾相公。”欧阳慧倒是落落大方的行礼。
“江宁唐家。”贾道之点点头,看向欧阳遵,“不知小师弟与唐宝章如何称呼?”
“禀贾公,宝章正是在下妹夫。”
欧阳遵说完,欧阳慧便再次向贾道之福了一福。
贾道之闻言便愁眉尽展,向欧阳遵道:“不料竟是如此缘法。我与宝章贤弟大比前同赴相国寺祈福,还是他诸般提点。后来诚心敬佛,果然我二人皆中。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那年听闻他噩耗,实是茶饭难下。今日得见故人亲眷,亦算了却一桩心愿。”
“贾公实乃厚道长者。人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而贾公深念宝章点滴,足见情义。”
“你我年齿虽差,却可算忘年之交。故人相见,言语随意些。”
“贾师兄……”欧阳遵见贾道之摇头连忙改口,“师兄所言极是。”
“你今次邀我赴会,却闹出这般动静,总要给个交代。”贾道之笑着看了看周围的商贾说道。
“这确是小弟孟浪。此处不是好所在,且请师兄移步。”
“也好。”
贾道之说完,便随着欧阳遵兄妹往歇脚处去。廊亭歌台于这寺庙里自然寻不到,但宽敞的禅房倒是供应无虞。欧阳遵寻了一个知客,找来主持安排。那主持便要将自己的禅房让出来,贾道之再三推却,三人便随主持往西殿南厢走去,那里有间上好禅房,原是一位得道高僧所居。
“见过贾公。”半路突然闯出一个少年,当道大礼参拜。他服色都很新奇,不带幞头,反倒学诸侯国士人带汉巾,虽不晓面目,贾道之心中却已然不喜。
怎奈他生性和蔼,又从不肯失礼数,只和颜悦色道:“快快请起。不知是谁家衙内?”
“不敢称衙内。”少年起身后自信的说道,“不才正是创新馆东主李开来。”
“创新馆。”贾道之并无印象,只好多问一句,“不知令尊上下如何?”
李开来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这种问他爹爹的情形经历颇多,随即答道:“家父乃河中府永业盐号李氏家主,讳上仲下禄。”
“原是李闻达的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贾道之敷衍两句,“令尊可在左近?”
“家父尚在途中,明后日便到。”李开来年轻归年轻,却没有不合时宜的话讲。
贾道之已知他来意,摇摇头笑道:“李郎君想必是爱花之人,左首廊下有一株芍药,实少见佳品,可往一观。”
“既是贾公称赞,定然不差。小子这便去领教。”李开来亦算识做,并不纠缠,借话告辞。
三人在禅房分宾主坐好。
欧阳遵直言道:“师兄勿怪。邀请师兄参会,实是我兄妹计议。江宁唐家中落,舍妹孤身主持,已历十载。唐家亦有才俊,去岁开始便有子弟入金陵书院。因此舍妹听闻驰烟禁后,便带着小甥来京谋个生计。恰逢师兄禄星高照,我二人便想岔了,寻思着走个捷径。”
“售烟这般生意……”贾道之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师兄不必介怀。来赴会之商贾,多半都是为了这售烟。不过小弟却是不肯售烟的。”
“哦?”贾道之眼睛一亮。
“实不相瞒。小弟一直反对售烟,反而主张禁绝。此物害人害己,徒然令人体虚志弱。除却聚敛钱钞,别无它用。有违小弟义利相合之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小弟弃若敝履。今日无论师兄如何处置,小弟都不会售烟,绝不涉一毫。”
“令妹处无妨吗?”
“舍妹算是唐家人。某今日帮过,以后也是路人了。”
“家兄绝情如此,倒叫大参取笑。”欧阳慧早知这般结果,语气中除了坦然再无其他。
“世事人情,哪能如此。”贾道之的确欣赏欧阳遵的经营理念,却不太认同他的处事方式——太极端。
“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舍妹既愿为宝章的骨血抛却一切,小弟只好奉陪到底。”欧阳遵苦笑道。
“失敬,失敬。”这是贾道之第一次向欧阳慧说话。
“折煞小女子了。”欧阳慧起身还礼,“只是外间商贾多来托庇关说,便是家兄也应了几位京师会首托付。大参为难处想必更多,倒不必以小女子兄妹二人为意,万勿勉强。”
“某自省得。”
三人略谈一番,欧阳遵便将京师商团的请托说明,贾道之闻言便只点点头,没有话语相应。闲谈些诗词风物,便有小沙弥来请贾道之,说是去住持禅房用斋饭。贾道之三人便做一路,与住持一同用斋。
京外豪强眼见欧阳遵携一妇人与贾道之相谈甚欢,倒不会似愚生那般骂他无耻,只恨自己脑袋不够灵光。那李开来拦路报名,并非年少孟浪,实是京外商人拖延的手段。几位在京奢遮少年,很快罗致了几个谈吐得体,颜色清丽的妇人,扮作京外的女掌柜或者是女财东。几番讨论扯皮后,才推选出当今官家戚里,罗太后的外甥广饶伯之子罗玉枫作为三京头面士绅,带着几位妇人去找贾道之关说,期望能有个好结果。
等盼一个时辰,才从知客处得知贾道之三人同去主持禅房用饭后,留下两副字便乘车而返,不再回前院赏花。三京士绅心事重重,看谁都像是反骨奸党,自觉本人忠良独木难支,沮丧的纷纷告辞,一场硕大花会,便就雨打风吹去,落得几个知客清闲惬意,品花弄草。
“恩公,这是县里的细馅包子。快尝尝。”浑身雨点的陆阿四进到帐中,先将油纸包好的肉包子放到案上,然后才退到一边收拾自己的仪容。
今日大雨,河工便停一日。城里的铺子、田里的农夫却不会歇息,正是做工忙农的时候。他自修河以来,极念陆河监恩情,恩公长,恩公短的叫了下来。于他想来,如何报答恩公,也只有买些“美食”了。下河工是他本分,算不得报答。
今日便就冒雨去买了城里的菘菜肉包子来孝敬。
陆河监抬头看了看陆阿四,点点头回道:“咱家用过了。你既买来,便自己吃用吧。”
说完,便重新看起了报纸。
“啊,恩公吃过了?那也不妨的。这是县里的最好吃的细馅包子,恩公尝尝。定然能吃下的。好多人都去买呢。”
“京师里四色馒头,软硬炊饼,牛羊馅包子应有尽有。细馅包子也不过是肉馅包子的一种。咱家早就吃过。”陆河监拒绝道。他饮食上讲究,轻易不肯吃猪肉的。想这县城里牛羊肉包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索性不吃。
“还是京师好。”陆阿四羡慕道。
“行了,你自己吃用吧。”
“哎,是。”陆阿四再不分辩,遵令取了包子来吃,这是他第一次吃细馅包子。
一口下去,里面菘菜和猪肉便香溢满口,好吃的舌头都要掉了。心里舒畅过后,却又是一阵茫然,县里的细馅包子已然如此好吃,京师里又得作何味道?四色馒头呢?
陆河监看完报纸,见陆阿四犹自愣神,便笑道:“想什么呢?肉包子冷了可不好吃。”
“哎哎,想去京师。”陆阿四随口答道,觉得不妥又急忙补充道,“俺是说想跟着恩公去京师。”
“为了吃包子?”
“也不是。”陆阿四尴尬的笑了笑,看了看手里的包子,“还有四色馒头。”
“你这小崽子倒是真诚。”陆河监笑道:“此去京师一千一百里,盘缠你可备足了?”
“啊,那么远。”陆阿四有些怕了。
“怕了?”
“有,有点。”陆阿四想了想又说,“娘还在,俺不想跑那么远。”
“父母在,不远游。不错,你倒是真孝顺。”
“恩公,恩公还是别夸了。俺,俺躁得慌。”陆阿四摆了摆手说道。
“你不识字,咱家是不想你去京师的。”
“还得识字才能去啊。”
“不识字容易吃亏,你这种小崽子去了,连骨头都剩不下。”
“俺不去了,不去了。”陆阿四看陆河监神色阴沉,以为惹恼了他,连忙摇头晃脑的否决了自己的提议。
“找人给你家里捎个信吧,河工扩大了。”陆河监习惯性的指了指报纸,才想起陆阿四不识字,“你得多干活,多挣钱了。”
“挣钱好。俺全听恩公安排。”陆阿四急忙补救,向陆河监表忠心,“家里人正要忙农,俺寄回去钱钞,正好贴补一番。”
“河东塘报!”一个骑士飞身下马,侧滚到衙前双手奉本禀道。
“丞相,河东军情。”接过骑士军报的纪源连忙赶至陶建丰处通禀。
如今史高伦因疾辞任,已上了两疏,虽然官家与慈圣俱都温言驳回,但满朝文武都知道史高伦必然离任,只是什么时候上第三疏而已。整个都省全都以左丞相陶建丰为核心运转起来,自也不会有人追究纪源拜会左丞相的失仪之处。
“子清自便。”陶建丰接过军情,熟练的带上花镜,也不与纪源客套便速览一二。
“嗯。代狄果然在西境陈兵。看来鉴秋凌迫之策果有效验。”陶建丰看完军报,心情略略放松。
“也可能是左仲英得力。”
“同朝为官,自应协力。”陶建丰瞥了纪源一眼,旋即摘了花镜。
他正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丞相,陕西军情。”
“子泰快请。”陶建丰客气的招呼尚书左丞吕吉安入内。
“二位少参稍坐[3]。”陶建丰说完,重又带上花镜看军报。
吕吉安与纪源相互见礼后,却是谁也没坐,都恭敬的侍立一旁,静待陶建丰发话。
“唔,夏人也聚兵河西了,若是二贼果然相攻,实乃朝廷一大喜讯。”陶建丰少见的笑了笑,“烦请二位少参召集都省诸部长官,合议西事。”
“是。”
“子清稍待。”
“是。”
吕吉安见状便即告辞离开。
陶建丰看着纪源说道:“子清先去告知鉴秋,陕西精兵尽快从河东调回。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他仔细清肃陕西与河东细作。”
“是。”
[1]指此时赫宰麦的陪都吉达。赫宰麦此时都城在萨那,但因为地处腹里,哈里发常驻吉达(通往麦加的贸易港)。时人多以天方城名之。
[2]即西元1301年。
[3]尚书左丞吕吉安与右丞纪源先后加参知政事衔,称为权参知政事,时称少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