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一
我又听见骨骼在清晨里轻轻开裂,
像雪原上第一声春汛,
不是疼痛,是冰层自我赦免的脆响。
多次手术像几把月光铸成的凿,
把胸腔挖成一座空荡的教堂;
免疫系统——那支曾为我
攻城略地的御林军——
如今却卸甲,在暗处咳嗽,
像老臣迟暮,仍固执地
把一面残破的龙旗举过头顶。
二
前夜,感冒再度来访,
它带着北方的铁骑与寒潮,
把鼻息变成烽烟,
把咽喉磨成一口枯井。
我卧于白色病榻,
数点滴,数错位的星辰,
数自己仅剩的体温——
像数一袋子被海水磨钝的珍珠,
仍固执地发光。
三
我看见窗棂之外,
十一月把最后一枚柿子
举过屋脊,
像举一盏小小的红灯笼,
照见风,
也照见风里的我。
那柿子如此笃定,
仿佛在说:
“你看,我亦历经霜刀与虫噬,
却仍把甜,熬成日出。”
四
于是我让呼吸慢下来,
慢成一条旧式胶片,
一帧一帧播放过往:
播放幼时母亲把熬糊的药
重新过滤成黎明,
播放护士在凌晨三点,
踮起脚尖更换吊瓶;
她们的白鞋像两朵——
不肯惊扰梦的云。
我播放自己,
曾在术后第一次下床,
双腿抖成两支新弦,
却坚持把踉跄,
走成一支歌。
五
我听见血液重新列队,
像初春的小草,
从雪缝间探出绿信,
它们把“活下去”——
写成最原始的韵脚。
我听见心跳依旧
那曾被罢工过几次的鼓手——
仍用单臂擂响战鼓,
节拍落在空处,
却震落我眼眶里
所有生锈的钉子。
六
医生又来查房,
口罩之上,目光如星:
“白细胞又低了,
得像哄孩子般哄它们回家。”
我点头,
在心里悄然回答:
“我会给它们准备——
最柔软的摇篮。”
我想用清晨第一缕粥香,
用窗外第一声鸟啼,
用我对明天——
仍不肯缴械的全部想象。

七
夜深,点滴声——
与远处教堂的钟声重叠。
我把自己摊平,
像摊平一张被揉皱的乐谱,
让每一道折痕,
都变成升调或降调,
让疼痛——
在高音区戛然而止,
让希望——
在低音区反复回旋。
我告诉自己:
“身体是一座废城,
但废城之上,
亦可养一轮新月。”
八
于是我与感冒谈判:
“你可以占据我的喉,
我的鼻,我的额,
但你无法占据,
我用来爱世界的——
那一寸瞳孔。”
它嘶嘶地笑,
像一条不肯冬眠的蛇,
却在我滚烫的凝视里,
渐渐褪去鳞片,
化作一滴水,
落进夜色的根部。
九
凌晨四点,
我悄悄拔下耳机,
让一首歌走到窗外——
那是童年手风琴里
挤出来的《山楂树》,
音符笨拙,却带着露水的腿,
跑遍整个院区。
我想象,
某个同样失眠的病人
会循声推开窗,
在黑暗里,
与我交换一枚——
会心的萤火。
十
天将亮未亮,
我把自己扶成一座桥,
让昨日的病骸——
从身上走过去,
让明日的晨光——
从身上走过来。
桥洞下,
免疫系统与感冒——
仍在谈判,
而桥面上,
我已把“期待”
写成新的通行证:
——允许一切风霜,
在体表降落,
但禁止任何绝望——
在心底签证。
十一
倘若你问我,
还剩多少热度,
我会把掌心摊开:
看,
这三十七度二,
正是宇宙,
为一颗不肯冷却的行星,
设定的最倔强的恒温。
再低一点,
是冰;
再高一分,
是焚;
而此刻,
它让每一粒白细胞,
都听见——春雷的胎动。
十二
于是我合上病历,
像合上一本——
被海水泡皱的经书,
把每一次刺痛,
都读成注释,
把每一次输液,
都当成洗礼。
我知道,
明天仍有雾,
仍有药片——
在舌尖化开苦味的雪,
仍有绷带——
把我缠成,
半座木乃伊的雕像。
但我也知道,
只要胸口——
还能跳出一声“我愿意”,
就能让所有废墟,
瞬间,
长出会唱歌的鸢尾。
十三
此刻,
我把这首诗写成——
最后一粒胶囊,
用温开水送服,
让它在胃里,
慢慢长出翅膀,
然后沿着血管,
飞向你,
飞向所有在深夜数过点滴、
在黎明摸过脉搏、
却仍不肯把梦想退货的人。
请相信,
当我说“我仍期待”,
那不是呐喊,
是脉搏在低声,
在把一支古老的摇篮曲
重新填词:
“睡吧,疼痛,
睡吧,恐惧,
当晨光再次掀开纱布,
我们会在自己——
滚烫的倒影里,
看见新生——
它戴着小小的白帽,
举着一枚熟透的柿子,
像举着一颗——
不会熄灭的太阳。”

2025.11.22下午随写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和朋友圈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