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珂,玉名,珂雪,形容洁白如雪。沈珂,人如其名,肤色如脂玉般通透白皙,明眸似秋湖那样清澈温柔,嘴唇像洋娃娃似的微微翘起,还带着淡淡的粉色。母亲似乎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他将来出众的相貌,而给他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沈珂从小习惯了别人惊艳的目光,也听惯了此起彼伏的称赞:哇!好可爱的小孩,比女孩子还漂亮。年幼的他因此也备受长辈们的宠爱,不用像别的孩子,为了一个玩具撒泼耍赖,他只要用那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看着对方,别人就会满心欢喜地满足他的所有愿望。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称赞渐渐地带上了一些疑问的意味,比如妈妈的同事会半开玩笑地说:小珂啊,越长越俊咯,可是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呀,是不是不喜欢运动啊?男孩子要多打打球,诸如此类。
而沈珂本人,他也仿佛不胜烦恼似的,垂下长长的睫毛,避开对方的视线,只是嘴角留下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然而他并非身体不好,沈珂和其他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精力旺盛,也热衷于体育运动,特别是足球,还是足球校队的成员。
不过他并不想过多地为自己分辩,无论怎么晒太阳也不会变黑的皮肤,和始终纤细的身型通常只能给人留下这种小白脸的印象,连球队的兄弟们也时常拿他开玩笑。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在意,因此也被当作好脾气的代表。
可能是出于叛逆期的逆反心理,其实,他并不喜欢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便渐渐地养成了在有意无意间隐藏自己的存在感的习惯。他喜欢穿没有花纹色彩暗淡、甚至有些邋遢的衣服;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大声发表自己的意见,总是微笑着附和朋友们的决定;成绩也一直在中等偏上徘徊,是老师既不会批评也不会表扬的“中等生”;在家里,他非常听话,从不做让母亲和外婆操心的事,她们甚至连唠叨都很难找到机会。
如果有人真的留意到他的种种,也许就会发现,他的低调和年龄有些不太相称,仿佛懒散是一种刻意的舞步,就像是屏住了呼吸来生活似的。
不过,在沈珂15岁之前,并没有人在意过这件事,他和大部分初中生一样,把学习作为生存的主业,默默度过单调的青春期。只有在放学后,在足球场上,他才努力奔跑、拼抢,痛快地流汗。
变化是从家里开始的,然而并没有让他感觉突然,仿佛发酵多年的葡萄酒,只是在今天打开了瓶盖,迷醉的香气飘满了15岁生日过后的夏天。
(一)
这座的半军事化全封闭管理的高中,坐落在离城区五十多公里的山脚,高墙耸立,周围都是漫无边际的玉米地,从远处看过去,像是一个巨大的城堡,在阳光下呈出朗姆酒的金色。
校园里的景象,与普通高中别无二致,一样的绿草如茵,甚至更加宽敞明亮。可是操场边缘的灰色高墙,沉默地盘桓在每个人心里。会被送到这里的人,通常都是由于性格叛逆,因打架生事或不学无术而不容于一般中学,被筛离出来的问题学生,多数是男生,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
他们如同草原上的野马,在教规的缰绳和体罚的毒鞭控制下,默默地蛰伏于槽厩之中,以至于空气中充斥着压抑的气流,散发出不安定的气息。
沈珂是异常敏感的孩子,他从进入这间学校第一天就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用早已养成的自我保护的习惯,把自己的一切都严严实实地收到身体里面,用最不能引起注意的行为和最平凡的语言,制作了一个盔甲把自己放进去。
就这样,报道的第一天,他平安地经过了校长办公室谈话,班主任办公室谈话和教室里同学面前的自我介绍。
最后,他终于从陈叔叔的车上取下行李,在壮硕的教导员的带领下,来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宿舍。
相比于一般的寄宿制高中,中建高中的住宿条件还是不错的,四十平左右的宿舍,只住两个学生,书柜衣柜写字台一应俱全,还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想必学费也是不菲,算得上是军事化管理学校里的贵族学校了。
我妈这次还真舍得花钱,沈珂在心里冷笑一声。
不论作为宿舍来说,条件再怎么好,但要和别人分享同一个生活空间,沈珂还是第一次。房间一边的床上铺着灰色的床单,深蓝色的被子被半卷着勉强折起来,放在床头,下面压着的杂志露出一角,书本还算规矩地摞起来放在书架上,书桌下有几双鞋和一只足球,足球后面还扔着一双袜子。
这样近距离地看到陌生人的私密生活空间也是第一次,沈珂感觉有些异样,仿佛在偷窥一般,他别扭地移开了视线,可是一想到将来自己生活的一切细节也将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别人面前,又不由得沮丧起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带来的两个巨大的箱子放到床铺空着的一边,看了看表,三点半,舍友五点半下课,还有两个小时的独立时间用来整理物品。
他把自己的东西从箱子里取出来摆放的时候特别小心,不但不能碰到对方的东西,中间至少还得保持10cm以上的距离。他按照在家里的习惯,把所有用品分门别类,整齐排列,不论是大小还是颜色搭配,都要经过仔细考虑,物品一旦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就不会轻易改变,用过之后马上就会放回原位。
那时的沈珂,并不知道“整理癖”这种词,他喜欢整理东西,仿佛是基因里与生俱来的本能,只有在整洁有序的环境里,他才能感觉到彻底的放松。
杨新推开宿舍门的时候,确确实实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一半的宿舍变得像实验室一样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一个二次元男主角一样的男孩子,穿着校服的白色衬衣,倚靠在书桌上,低头翻看一本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后,在头发和衣服的边缘打了一层柔光。
“嗨,你来了。”
“你好,我是沈珂。”沈珂彬彬有礼。
“哦,我叫白新。”白新丝毫不掩饰对眼前这个陌生男孩的兴趣,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他“可以啊,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这么整齐,看来我这次遇到个靠谱的室友了,雷叔看到了一定爱死你。有空帮我也收收呗,请你吃饭。这学校他妈有病,老子自己睡的床还要管我乱不乱”
“好。”
“不过我的抽屉不能乱翻,其他东西你随便用,我这个人很随便的。”
“好。”
“哈,你这样的乖学生也会被送到这里来。”白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故作神秘地说:“只有两种可能,一,你一定有什么惊人之处,有人怕你;二,有人不想看见你。”
沈珂不置可否,其实这也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
其实,自从母亲决定接受陈叔叔,开始和他单独约会,然后又让他经常来家里吃饭,沈珂就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变得越来越多余。
母亲单位里所有人都知道,陈叔叔是母亲多年的爱慕者,在沈珂记事以来,他都鞍前马后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孤儿寡母渡过一切难关,他也是大家公认的老实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只是长的有点五大三粗,不讨女孩子的喜欢。不过他对沈珂的母亲赵芳仪确实是一片赤诚,被拒之门外十多年竟没有一句怨言。
如今,陈叔叔终于守得山溶玉化,每天出出入入,手肘里都挽着个赵芳仪,喜气洋洋,眉开眼笑。而沈珂,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跟他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始终疼爱有加,完全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不能接受这个孩子的存在。
沈珂觉得,要让他离开的,绝对不会是陈叔叔,可是,会是谁呢?难道真的是母亲吗?他不明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一两年前,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尽管还是每天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一切衣食住行,可是可是没有了曾经的亲密感。她再也不过问他学校里发生的事,再也不关心他的成绩,也再也没有责备过他,甚至不经意间视线相对的时候,母亲都会把头转开。
沈珂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有点害怕,想要试着亲近母亲,可是又惧于她冷漠的神情。
是母亲想让我走吗?沈珂觉得有点胸闷,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白新和沈珂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可是正因为如此相处起来反而非常契合,会觉得对方说的话做的事都出乎意料,处处都透着乐趣。两个人每天一起往返于宿舍和教室,一起吃饭、运动,自然不在话下。其实白新性格开朗,在同年级人缘都不错,可是他偏偏喜欢和这个新来的沈珂黏在一起。
相比一般高中,这里的生活是严酷的,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跑一个小时的步,一边跑一边背诵英语单词和句子。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晚自习从下午七点持续到晚上十点,然后又要围着操场跑圈,一直跑到把早上背的单词和句子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为止,才能停下。最让人抓狂的是,每个周六都有小测验,一周只有周日一天放假,并且要有父母的申请才可以出学校。
像上紧了发条一样的生活节奏,让每个人心里想要逃离的情绪日积月累,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可是一旦有人敢于付诸行动,他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每个班级有四十多个学生,除了老师以外,还配有两个军队出身,严厉又暴虐的教导员,对于触犯校规的学生,他们有一百零一种体罚与变相体罚的组合套餐,让你生不如死又不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白新之前说的雷叔就是其中之一,是高一3班的教导员,不过雷叔比其他教导员年纪大一点,看着这些学生都像自己的孩子,相比之下要心软一点。
沈珂是高一下学期才入学,没有经历过适应阶段,每天都被紧张日程安排拖着跑,累得稀里糊涂浑浑噩噩,还好有白新每天在旁边提醒催促他,他才好歹跟上了节奏。
他们俩经常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自入学以来,两人的父母都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们,周日休息的时候,大部分的学生都被接回家了,只有几个人被留在空空荡荡的学校里。
沈珂的母亲倒是每周都打电话来跟学校申请让他出校,可是身上没有多少钱,也去不了远的地方,只能在附近镇里的小网吧里上上网,去了两次沈珂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一个人在镇里四处游荡。
有一个两层小楼的书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绕过摆满考试参考书的书架,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些小说和国外的文学作品,便找一块干净的水泥地坐下,默默看书直到天黑。
有时候,他一个人马不停蹄地连续走三四个小时,沿着乡村小道,走到水库边去,坐在堤坝上看着阳光下粼粼的湖面发呆。
四周非常安静,只有几声鸟叫和水库里的鱼不时的扑腾到水面来的声音,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里仿佛世界的边缘,无论怎么叫喊也不会有人回应。
如果白新在的话这种令人窒息的寂寞感恐怕就会轻一些,沈珂有时这样觉得,可是白新的家人似乎一次也没 有打过电话来为他请假,他几乎是被“软禁”在学校里了。
下一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