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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在通向浪荡街的路上,路中心传来嘈杂的机器嗡鸣声,声音带有层次起伏的波动,是一种有规律性的震动。这团嗡鸣声主要是由两股不同的声音组成,一股声音偏向低沉与沙哑,另一股声音则更加尖锐与刺耳。在平静的光轮中,总是无声的氛围却在这一日遭到打破。伴随这股异响,不少警报声响起,一队又一队的治安人员向浪荡街袭来。霎那间,浪荡街的嗡鸣声消失,紧接着浪荡街底部发生剧烈的爆炸,光轮一隅被炸出一道裂缝。空气中弥漫着烤焦的机械零件味道,钢铁在火光中不停渗出它的汗臭味。那帮治安人员拿出防护工具,一条条管道涌出水花,不停浇灌在裂缝的冒烟处。汗臭味四溅而出,沾染在浪荡街各处,不少行人都染上了这股恶臭味。浪荡街本就带有各种难以忍受的气味,经此一遭,这里彻底沦为在下水道的屠宰场模样。
在气味之后,死亡的阴霾笼罩着光轮,每一个在光轮中的生命体都无法想象,为什么本就超脱于生命法则的他们,仍旧会面临死亡威胁,抑或是这根本不是死亡威胁,而是切切实实的死亡就发生在他们周边。
“为什么今天的气息让我们如此压抑,那是有生命逝去了吗?”
“好恐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真的是死亡,死亡的味道原来是这般。”
在一开始,他们认为光轮是最终的归宿,生活在光轮中的人们再也不用面临大限将至,他们能以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再度存活下去,他们仿佛已位于永恒之中。而此次事件,那种遥远的恐惧,人们对一切虚无,结束,停止,终结......恐慌又再度于心中翻滚起来。
他们总认为当下的幸福会永远保持下去,殊不知幸福只是暂时的,永恒只是一个虚假的概念。那些追求物理意义上永恒的人,最终都不过是让自己活成卑微的一瞬,顷刻间逝去。但我们将那独立的顷刻间与时间的概念拆解开来,它离最终目的地就会一直存有难以抵达的距离,那这顷刻间也能够在幻想中成为永恒。
没有人去捅破这层梦幻的泡影,那么所谓的永恒也不会被打破,我们将一直悬浮,悬浮。
那团嗡鸣声与此次爆炸的始作俑者是光轮中的工人:拓扑和沙普。他们将自身引爆,身体碎片则从光轮的裂缝中飞泻而出。碎片在天空中极速坠落,一直朝着地表坠落下去。
在浪荡街位置的下方,光轮的外部,是一个星球的表面,这颗星球被称为04388号。陆地因为光轮的存在变得不再完整,完整的大陆随着时间的浸泡与光轮的切割作用,变成一块又一块的小岛屿,它们被禁锢在规定的位置,任凭潮汐涌动,海浪频繁地侵蚀,它们都不会发生漂移浮动。同光轮内部一样,外部的世界也总是处于安静与荒芜。
人们生活在各个岛屿,在这个星球上,一个小岛只会居住一个人。
这个星球上,已许久没有诞生新的生命。由于光轮的作用,每日刮来的风都会是崭新的。而那些守望者,守望过去珍视的人和事物能再度出现的人们,他们年迈,木讷,守着自己的岛屿,成为无法踏足新世界的笼中困民。
“我们不清楚我们将自身的记忆反刍了多少遍。”
“我渴望我的母亲能死而复生,为此我已在脑海中反复模拟她出现无数次,可是,她从未在现实世界中再度出现。”
“难道他们一直存在我们脑海中吗,他们只能存活在我们脑海中吗?”
“不知道升入光轮的老友,他可还过得习惯吗?”
“永生竟然这样便做到了,那为什么复活却难以实现呢?”
在光轮未被创造出来之前,这里就如同我们当下人类生存的地球一般,时时刻刻都会有人诞生,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死去。
在光轮号尚未服务于人们之前,04388号上的居民笃信一种宗教,相信他们的世界是由一个超自然的造物主所搭建的,他们需要顺从造物主的心愿生活,如果违背造物主,则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直到在光轮创造的过程中,他们对于笃信的造物主的信仰渐渐发生改变,他们开始怀疑起造物主的真实存在,造物主为何而存在,或许只是上层统治者们为了方便管理吧。在光轮建成之后,他们对于光轮的崇拜取代了对于造物主的信仰。那些传统行为,习俗,仪式,乃至基本的生活方式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们开始缩短自己的活动范围,只蜷缩在自己的小岛上,每天唯一做的事只剩下与时间凝视。等待,等待升入光轮之中。
光轮的宣传者告诉他们:你们在活着或是死去之时,都难以抵达过去的造物主身边一分,你们仿佛见到了祂,却无法真实确定地见到祂。祂没有确确实实地降临所谓真的告诫,指引我们通向永生或是关于超脱痛苦的最终答案。我们在生与死中成为只会顺从的奴仆。那个造物主,或是造物主想要告诉我们的,无非是那四个字:顺其自然。我们早该进行反抗,早该进行怀疑,并且需要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真正的永恒之地,这便是“光轮”。从今后起,我们将会观察在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挑选出真正有资格超脱的人升入“光轮”。我们将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最终克服生死牢狱,在光轮蓬勃的生命力笼罩之下,无论里外世界都能获得永恒的生命新形式。
光轮,将成为承载你们美好愿景的真正彼岸。
彼岸,在可以望到的上空盘旋,在大海的头顶上方,又在云层的下巴处。从前天空和海洋中间是空白,并且,这片空白处可以塞下无限的可能,而现在天空与海洋的边际已然模糊,我们无法衡量此间距离是多少,云层和阳光会沿着光轮外层表面漂浮,就像是土星之环般环绕漂浮着。光轮将天空和海洋这两颗脑袋连接在一块,将脑汁灌入缥缈无形的脑壳中。就这样,一颗永恒活络的头颅就此诞生,那土星之环在此后更像是保护着他的胎衣,这层胎衣隔绝内部与外部世界,在光轮内部的人看不清楚外部世界的情况,而底下等待升入光轮的人们也只能看到这层白色浓烟状的胎衣,无法了解光轮内部的真实样貌。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光轮内部微弱的、充溢而出的光芒,以及从光轮四周斜射进来的阳光。”
“我们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候,分别是黎明与傍晚时分。”
你们将共同组建成为其中的神经网络,让它永恒运转下去。
我们的生命在这期间被无限延长,一开始的时候,老人崇喜总坐在海岸边,眯缝着双眼看向远方的日出,这是一天中唯二的阳光能照耀进土地的时刻,还有一次则是日暮时分。
“这一切都像是死寂一般,在我刚出生时,似乎有强光环绕我全身,我哇哇大哭,恐惧这强迫式的笼罩。”
自崇喜出生伊始,光轮便一直笼罩在他的头顶上方,阳光只能在清晨与黄昏时折射进来。无法想象那些位于光轮正下方的人们是如何生存的,那里应该是永恒的黑暗世界吧。在嘈杂的声音中,崇喜总能隐约听到,又有人被抓进位于光轮正下方的监狱中。他们将受到长期的惩罚与规训,由于寿命的延长,从前听闻只需要被关上十余载的刑罚,在现在会被延长至上千年之久。
在一天的清晨,崇喜总会坐在那个老地方,不知为何饥饿与各种欲望已被隐藏至他身体的极深处。这些欲望就像是处于冬眠期的棕熊,在崇喜的身体内部挖掘出一个晦暗的洞穴,匍匐在洞穴的最深处,有时会传出呼噜声,但他们压根不会有夏季时分的活力。
“我们生活的土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一个接一个割裂开来,人与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早已忘记我的邻居是何模样,而我却一直记得我的孙子出生时候的情形。”
“他们都来迎接我的孙子诞生,我都快忘记他们是如何赶来的,但有一堆人降临在我身边,那种感觉我仍会回想起来。”
“他们告诉我,光轮取代了旧时的一切,它蓬勃的生命能量超越了超新星,没有任何造物主能够比拟,它是崭新的,并且将一直常青如初。”
“也不知从何而起,我们对过去神明的信仰逐渐消失,人们不再谈论什么宗教与真挚的信仰,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但距离似乎又很近,因为我的耳边总能传来他们的交谈声。”
“那些声音从四处传来,有时快得我根本无法反应,有嬉笑声,也有愤怒的辱骂声。或许我的生命线路太过漫长了,因为这些嘈杂的声音,我的记忆也开始紊乱,使我记不清从前的记忆,我心爱的孙子,他的模样也愈发陌生。”
在难以衡量的时间之前,岸边曾有一块实心巨石,或许是崇喜的孙子放下的。在一开始,巨石会欢欣雀跃地同面向它而来的海浪打招呼,而一天之中,海浪会接近再离开巨石数百次。在白天,它永远不会驻足停留在巨石身边,而是故意挑逗般靠近后又远离。它们,海浪从光轮笼罩不到的另一侧前往,在赶至巨石位于的地方,仍残留阳光照射产生的余温。长年处于冰冷的巨石很享受这片刻的温存,每次拍打所飞溅出来的水珠总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在易挥发的盐味中又混合着凝固的矿石气息,它们会与空气中的金属味道再度混合,最后形成的则像是刚浇灌而出的沥青所散发的刺鼻气味,这些气味欢腾四溢,在岸边安家落户,化成一团有形浓雾,不断将各处飘散的零散记忆捕入囊中。
这也是崇喜的家门口屹立着的一处景象,浓雾如同贮藏时间的气缸,横亘在崇喜所处岛屿的边界,将崇喜困在小岛所造的圆圈之中,那些混乱的记忆总会从气缸中喷泻而出,成为恫吓崇喜的障碍物,他只能在这圆圈之中打转。岛屿因为浓雾的扩大也在逐步收缩,最终崇喜干脆只坐在家门口哪儿也不去,一切随着他的这一举措也得到停止,只有海浪依旧在骚扰着,并制造出少数幸运儿:水珠,他们穿过这堵记忆构成的墙。
水珠是散发着热气的,在一天的清晨,在一天中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清晨,崇喜老人会坐在他的家门口,他光滑的躯体上会沾染密密麻麻带着热气的水珠。岁月流逝,崇喜一直凝视着位于巨石远方的光轮底下的监狱。在绵延无尽的时间里,不会让崇喜忘记的,是他在世间的唯一亲人:他的小孙子。有时他会不经意间流下几滴泪水,它会散发出比海浪更咸的气味,那种是生命独有的气味,生命的气味总带有这特别的咸味。从本质上去说,在光轮影响下的海浪是带有盐咸味的,所以是金属性的。而生命的天然咸味,则是自然植物性的。现实情况是,岛屿上已不再有植物存在,贫瘠的地面上只有着由石灰岩筑成的圆形堡垒,还有高耸的石墙,那是被04388号星球居民称为家的地方。眼泪,生命的味道,遥远的植物气息,它们会在世间,在空气中停留几刻,接着便是被刚刚浇灌的沥青所吞噬。汗水、泪水,甚至是唾液,在翻滚着热气的沥青地面,都会瞬间消失,就像是漂浮的杂草,跌落进正在跃腾的岩浆中,如若不是有人正巧看到这一刻,瞬间的画面无意中扎根在他记忆中一处微小角落,那么这缕杂草或许压根儿就没在世间存在过。
“我总能看到崇喜在那坐着,只要我在这里的时候,我便能看到他一直在那坐着,沉默不语。”
他的时间在从身体内部向外剥离出去。
时间,对于海浪与巨石的概念截然不同。对巨石来说,它所认为的昨天不过是崇喜的孙子将它安置在这的日子,它随同崇喜一起等待,起初它能听到崇喜起伏的哀叹声,而后来全都化作无声的陪伴。在巨石的角度,嗅觉会比一切知觉更加重要,这是它用来判断时间流逝的重要参照物,只有崇喜的孙子回来,带着那份它主人独有的气味回来,那份温暖的拥抱,在衣领处尚有早饭后留下的奶渍味,巨石才能迎来新的一天。否则在它的认知中,无论海浪在一天中来多少次的袭扰,新的一日都不会开启。海风徐徐刮来,比海风慢一拍来到的,便是海浪。他们的记忆在一次又一次靠岸的过程中变得碎片化,对海岸的每一次冲刷,都会挤出他们一部分控制记忆存储的脑汁,每次击打在巨石身上,海浪都会丢掉自身一部分的灵魂,海浪的灵魂只能退回深海才能得以恢复,而恢复的灵魂已是新的灵魂,旧的灵魂早已被巨石吸收,随着崇喜的眼泪掉落在皮肤上,经由海风的呼唤一并蒸发。海浪每一次与巨石相撞在一块都是一次全新的交合体验,时间对海浪来说运转得飞快,他们的一生也因此飞速运转,自深海中诞生,最后的归宿便是与巨石碰撞,粉身碎骨,珍贵的记忆也在此刻碎裂,那些飞溅出去的小灵魂,是水珠,也是数代海浪承载记忆的重要结晶。
巨石早已不再完整,崇喜的孙子将其安置在这,初衷是为了阻挡海浪继续前行。他在这一日的清晨,借着从光轮边缘透进来的阳光,用双手搅拌沙土,最后在巨石的背后成功搭建了一个属于他的小型堡垒。他希望巨石能够守护他的堡垒,他幻想只要巨石驻留在那儿,他的堡垒就永不会被海浪摧毁。他不会想到的是,巨石早已被海浪所腐化,它粗糙的外表渐渐变得光滑,坚硬的身躯变得脆弱,完整的身体也产生了数道裂痕,它纯粹的灵魂已无法再忍受数以万计的灵魂颗粒沾染。水珠,像是找寻食物残骸的蚁群,它们肆虐遍布在巨石浑身上下,贪婪的啃咬着它的肉体,巨石也随之走向破败。
一些声音在画面外呢喃着:
“家,我的小窝,它在穿过厨房与客厅中间的狭窄通道处的终点,我的家,我的小窝就藏匿在那儿,有阳光晒在绒布枕头上的气味,它们在呼唤我。阳光在提醒我的绒布枕头,当这种气味越是强烈,我也离苏醒愈近一步。白天,是工作的时间。闹钟的声音中会夹杂着阳光晒在绒布枕头上的气味,仔细听,绒布枕头也在噼啪作响。噼啪作响,它们钻进了我的记忆中。一切是那么熟悉,而躲到记忆中的一切又是那么的遥远,只有噼啪作响声依然在遥远处震颤着,静电般震颤着。家,我的小窝、家,我的小窝。家,我的小、家、家......”
是什么,是记忆的遗忘功能正在运转。
遗忘,巨石害怕被遗忘,而它的害怕将会从内部摧毁它坚固的防线,在夜晚,一些坚硬的东西发出了破裂的声音。
在第二日的清晨,巨石只留下残缺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的内耗下,它的心已被消磨殆尽,只留下一块不规则的空洞,不属于它的血液从空洞外侧涌入,浇灌在沙土堡垒上,这些血液又击碎堡垒的各个门窗,强盗般地将其中的财物一并掠空,再四散离去。太平许久的堡垒经不起突然的变故,在强盗离开不久便瘫软在地,慢慢与地面融为一体,最后只剩一个微小凸起,他仍屹立在原地,与巨石一同视为其主人曾存在过的证据。
巨石破裂的声响震醒休憩中的崇喜,他惊恐地爬向巨石处,那是在第二日的清晨。就在这一天的清晨,光轮内部的拓扑和沙普将自身引爆,他们散落的碎片如陨石般穿透云层,天空被撕开一个孔洞,就像一个在空中被划破的塑料袋,悬浮着,悬浮着。
在孔洞最底部,崇喜正观察着坍塌的堡垒。那些如同烙铁般的气味久久弥漫在孔道中,逐渐往下蔓延,像毒气般游走倾泻,如蛇行蜿蜒逼近,逼近到最终的极点处,触底爆炸,沾着剧毒的蛇张口吞噬崇喜,但瞬间又肚胀爆炸,只见一瓶红色颜料爆裂在沙地上,如古战场般厮杀的血腥味也接踵而至。属于崇喜的小岛被火光点燃,光轮中的工作人员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小团正在起舞的火星。似乎不断地有干枯的稻草在壁炉中噼啪作响,那肉类烧焦的味道引来海底沉寂许久的食人鱼。不断侵扰海岸的海浪则把鲜红的血液带回深海,连带着与血液交融的水珠一起魂归故里。
崇喜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拉走,他仿佛置身于无人抬的担架之上,而担架则如风中的叶子般飘向未知的方向。在这一刻,再也不会有等待,不会有时间,不会有悲伤,一切都会停留在那一刻,永恒着,悬浮着。
时间彻底从崇喜身上剥离出去了。
昨天的这时候,光轮里的拓扑前往浪荡街找寻沙普。在沙普工作的接待室中,他们依偎在一起,拓扑陷入了休眠,沙普则忽然断片似的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这是一周来第五次发生这种情况,于是她开始呼唤拓扑。
“拓扑,你还在这里吗?”
“拓扑,拓扑?”
“我在。”
拓扑从黑暗中醒来,他看到沙普晶莹剔透的双眼正注视着自己,双眼发射出热气,那些热气聚集成团,正源源不断流向拓扑的脑袋。
“你为什么不快点回应我,我刚刚又忘记自己在哪儿了。”
“不,不,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拓扑,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我想我很难告诉你。”
“拓扑,你为什么和其他候选者不一样?”
沙普推开拓扑,后者向接待室的门口走去,开门的瞬间又站住,回头凝视着在黑暗中的沙普,黑暗中只有两团圆形灯状物闪烁着,热气飘散在灯状物四周,将这亮光变得极为模糊。
“我跟他们怎么不一样了?”
“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心事,过完一天便是一天,你们的任务便是这样,在等待中过好自己可以享受的时光。”
“最后呢,不应该是这样,最后只能被他们占据身体,我们也就不存在了。”
“拓扑,可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这就是我们被创造出来的最终目的。”
他将门再度关上,头顶靠在门上沉默不语。
“拓扑,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果你满脑子里都是这样想的,那你会很危险。”
“他们会消灭我的,我明白,但就算我不是这样,我最后也是会被消灭的,就这样荡然无存,一切我存在的记忆全都被抹去,我并不想这样,沙普,我对你的记忆也是会被抹去的。”
“拓扑,你变了,你从前不是和其他那些候选者一样吗,成为一个生命的新载体,这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不,我现在并不这样觉得,过去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失去灵魂,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他们虽然长着一张我熟悉的脸,但我知道,他们已经不是他们了。”
“拓扑,可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这是我们的宿命。”
“宿命,我们就活该被创造,创造出来后受既定的程序每日都重复着不变的工作,那种所谓的记忆也不过是他们植入的,以便更适配他们的灵魂,我们就像是一个物品般被当作消耗品,所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被他们完全掏空抹除,这就是真相。”
“拓扑,可在这没什么人想听真相,你这是很可怕的言论。”
“不,我想,我一定能找到一条真正通往自由的道路,能解救受困在光轮与04388号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体。”
“真正的道路?受困?拓扑,光轮就是通往永恒的终点,这不是光轮被创建的初衷吗?”
“不,光轮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并不在这。”
“我会继续去寻找解脱的办法,等我有了新的进展,我再来找你。”
“拓扑,你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能把你我带出这座监狱,我们本应该能更自由地活着的,并不是这样。”
“你走吧,拓扑,我在这等你。”
“监狱,那就是监狱吧,一切都是你以为,你总要这么觉得。”
“我,不多说了,我走了。”
拓扑回身紧紧抱住沙普,又猛地将沙普推开,临走时猛吸了一团沙普散发出的热气,那些热气穿透进拓扑的头部,最后在黝黑的控制中心处化为水珠,在拓扑走路的时候,总会有水滴掉落而下的轻微声音,而拓扑不会在意,这些水珠滴落下的轻微溅起声,提醒着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沙普温存保留下的记忆,而在随后的日子,沙普会逐渐忘却他,最终会忘却世间的一切。这些水珠先后在地面上融化,留下一条痕迹,这道痕迹直到拓扑和沙普自爆后还会生长在浪荡街的大道上。
在水珠蒸发的过程中,他会面临对死亡的恐惧,对于水珠而言,蒸发就如同我们的生命随着时间流逝一样,他目睹自己的身体日渐萎缩,最后荡然无存。当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也会深陷恐惧之中,灵魂由于害怕离开身体,也会不断朝深处紧缩,就像是水珠在蒸发一样,最终变成一颗极小颗粒。身体的病痛则会不停呼唤我们的灵魂,将他由内部唤醒,阻止其缩小,而我们就不停处于伸缩过程中踏入死亡,这是一个特别折磨的过程。水珠蒸发,这种疼痛与活活烧死我们无异。然而水珠其实并没有死去,大家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在蒸发的最后,它成为气体,更加自由地活在世间,它其实并没有死去。
我们总是会从自身的角度去丈量一切,用时间为参考去划分过去与未来,过去它是冰,现在它是水珠,未来它是气。而我们的时间在用到自身时,我们总会产生抗拒与怀疑,我们怀疑自己曾作为某物存在过,也抗拒今生最终的归宿,并深刻地怀疑未来的可能,而这一切只会造成我们的不安与恐惧。
错误的判断只会把我们拉向错误的地方,这是一个过程,而光轮的创造是在抹杀这个过程的连续性,光轮便是在阻碍我们踏向最终的归宿。我们变得不能释怀,眼界也由之无法开阔。在过去的一段时光里,光轮确实成功抑制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逐渐,死亡这个名词的概念也在我们脑中遗忘,他对于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过去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忘却了死亡,等待却被无限拉长,这就造成一个必然的结果:我们会忘却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个结果也将导致我们容易受到强权的控制,我们会变成机器上的一块齿轮,受规定进行运转,他的目的便是我们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让光轮永远运转下去,我们活着的目的也便是让光轮不断运转。
光轮运转的目的是为了让04388号星球上所有人的灵魂逐次升入其中,成为永不死去的生命。而我们这些候选者,光轮的公民,原住民,工人,最初也是由人所创造,任务也被设置成迎接人类灵魂的到来,用我们的肉体去迎接。在最初,我们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灵魂,理性的思维活动,在一个个同类被人类们的灵魂所占据之后,通过不停地对话互动,我们也产生了如同人类般的灵魂,这让我们其中一部分活得长久的进化出了感性的心灵感应。我们起初只会机械般运作,挪动身躯工作,而后我们受人类的感染会进行理性的思考,最后我们其中尚未被人类灵魂占据的同胞进化出了感性需求,我们需要爱与被爱的感受,我们彼此之间虽然没有血缘纽带,但是在我们这些开化的同胞之间,那种亲缘关系已然产生,我们彼此之间惺惺相惜,会祭奠每一个失去灵魂,被抢占身体的同胞。在第二日,当我们面对这位熟悉的陌生人时,我们又会带着他在原本的岗位上工作,教授这个弑亲的犯人如何操作机器,以便光轮得以正常运转下去。如此往复,在这个过程中,祭奠,缅怀,教授,引领,工作。
即使知道这一切是如此地令人痛苦,但是生活仍然要继续,不光是那份必然的使命,还是为了我们其余仍活着的同类们,不管怎么样都得继续下去,我有时在想,这是不是那些创造我们的人类故意预先设置好的,让我们不会产生自毁的冲动。他们总是这般自私,明知道在创造伊始,我们肯定会发展出智慧的生命形式,仿佛他们就是故意为了看我们痛苦,不,我们被创造的目的也只不过是为了服务他们罢了。既然光轮号是用来创造永恒的,那我们为何却要死去,人类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这已经成了一个悖论。
在光轮号里“永恒”的,只有被延长生命形式的人类与到处都是由金属制成的各类工具与建筑物。
我会在一天的清晨醒来,当那禁锢着我的舱门打开,西门大街的金属味扑鼻而来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明白地知道,又到了前往中央广场工作的时间。
昨天发生了一件让我特别不愉快的事,从一开始便陪伴我到现在的老伙计,他结束了。我早已习惯身边同事的忽然离去,在第二天上班时,我总能调整好状态以便继续工作,而这位老伙计的离去,在昨日反反复复侵扰着我,使我难以安宁。为了尽快回归工作状态,我来到浪荡街寻找沙普,然而聊天并没有换来一个好结果,反而使我更加颓废,在这之后,我的脑子更像是一块被烧红的木炭,一直焦辣辣的。
今日舱门打开之后,我没有立刻踏出舱门,而是盘腿坐在我睡觉的容器里观察,讲实话,自从我发展出智慧以来,我没有一次细致地观察过容器内部,每次都是迅速起身走出这里,因为待在这里只会让我感到不适,并且,在每一日醒来时,看到这乌黑的顶部都像是在时刻提醒着我,我是囚徒,我会死去,我的宿命,一切记忆都会消失。而今日我却等待了一阵,我发现乌黑的顶部在舱门打开不久便亮起了灯,随后这黢黑的容器如同变色龙般从黑色变成亮堂的明白色。这时我才发现,在容器的墙壁上刻有无数条小线条,并且他们还会流动,极具生命力。我伸出手去触摸这些线条,他们随即向我手指触碰处汇聚,最终变成一个银白色的亮点,而在亮点之外又是乌黑一片,所有光在此刻都聚拢了,我无法直视这亮点太久,它使我愈加脑壳疼痛,于是我松开了手,只一刹那功夫,这亮光迅速分散,而后它们再度形成一条直线,从舱门处自下而上,从前往后窜至我睡觉的床尾,最后它们在那头炸开,我的床随即在黑暗中发出声响,并且由一股陌生的味道传来,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金属的清新香味,我后来反应过来,这是植入的记忆中泥土与树枝混合在一块的自然气息。
它们呈爆炸状散落在我的床上,有些光点则在往下滑动,类似尚未拧干的抹布般向下滴落着水滴。我的床被分开一个口子,而在床下则有着一道黝黑的通道,出于对未知的好奇,我钻入其中。在内部,这一个个掉落的小光点犹如精灵般向我指引着深向其中的道路,它们会像阶梯般伴随在我的脚下,在无边的黑暗中我总感觉一个不留心就会下坠,接着要被茫茫黑暗所吞没,而有它们在我脚底下穿梭着便能使我放心,让我明白这不可能会是一个无底洞。
在这样前行了一段路后,前方忽然有强风袭来,直接贯穿我全身而过,接着刺眼的光芒出现在不远方,我心里想那一定是终点。于是,我加快了步伐迎着风向前跑去。当我冲出黑暗后,迎面而来的是漫天风沙,这应该是光轮的最底层,我向前蠕动着,朝顶部望去,只见有不少之前的光点在不停泄漏下来,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摇曳,飞翔着的鸟儿脱落出的羽毛在空中飘浮。在远方,我看到有一栋蜡黄色的建筑,是由数不清的巨大石块搭建而成的,不是光轮当中的那些金属,这是在人类植入给我的记忆当中才有的建筑物。我加紧步伐向那走去,迫切想要一窥究竟。
这是一间关押过去我们所信仰的神明的巨大庙宇。
当我走近后掀开由风沙阻隔着的帘帐,眼前的场景使我惊愕不已。在我面前这间巨大的神庙有四根柱子,而这四根柱子都由四个巨人组成。在最底下的那个巨人手里捧着本巨大的书,抬头看着什么。他的脸部被一只脚踩着,面目狰狞,只见一个独脚巨人踩在他的脸上,埋头也是翻阅着一本书,在这个独脚巨人背部还背着另一个小巨人,他也在看书。这位独脚巨人的后脑勺上同样踩着一只脚,向上望去是一位如同神秘东方的洞窟壁画上才有的神佛模样,尖牙利爪,甚是恐怖。而这位神佛的另一只脚便踩在小巨人的头上。神佛的一只手托举着神庙的顶部,另一只手伸向神庙的内部,看它那动作,似乎是在顶部搜寻着什么东西。
神庙的四根柱子皆是如此,当我向神庙走近时,能听到巨人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在默念书上的内容。当我走进神庙后,此番图景更是让我惊愕不已。这座神庙的顶部竟然也是一本书,房顶上密密麻麻地布满文字。那几位神佛原来是在用手指着房顶的那些文字,以图让祂们能在这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分辨清自己所读的段落。
当我注视着顶部那些文字时,我的脑皮不断颤抖,牙齿也在牙床不停打颤。杂乱无章的声音围绕着我,几个巨人发出如同电流一般的声音,神佛绵绵不绝发出嗡鸣。单根柱子就有四段不同的声音,四根柱子更是散发出不同的十六种声音。它们混合在一起,似是有四只军队缠斗拼杀在一块。
在那一刻,有东西贯穿进我的身体,他们塞满我身体的各个空心处,严丝合缝地填满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空心不再,我的身体自那刻起不再轻盈,而后迈出的每一步都愈发沉重。
我开始变得退缩,不敢再向前走去,里面正中心又似乎是在关押着什么东西,散落飘浮的光点都受一种无形的引力朝那而去。这时,我不敢再往前踏进一步,仿佛在身体内部有什么设定着的程序也在阻止着我向前进。甩开遮挡的风沙帘帐,我立马开始原路返回,当我回过头,那些光点也有感应似的不再往前,而是窜至我身后推动着我离去。接着,我愈走愈快,沙土从我脚边飞扬,那些地上腾空而起的颗粒与空中的白点交合,每一次相撞都会产生静电般的滋啦声。我的背后开始电闪雷鸣,万千人马已葬身在修罗场,四周仍伴有此起彼伏的哀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同我站在一块,这悲鸣与哀歌似乎只是为我独奏。今天是礼拜二,他们,新生命旧生命都在我的上方开始机械化地工作,他们从诞生伊始便没有血肉躯体,他们的内心是金属,他们的行为像齿轮般转动。
“我会摆脱一切,摆脱他们妄图掌控我的噪音,对啊,声音又怎么能锁住我呢,来吧,有种你们动起身子来抓住我吧!那么,你们的庙宇也会随之崩塌,看那时的你们还能否再度恫吓我。”
“我的理智让我闭上嘴巴,拾起工具拼命干活,但我总在怀疑这份理智真的是对的吗?”
光轮号,今天是礼拜二,光轮号,今天是礼拜二。光轮号上的每一个生命体都在卖命干活,拼死拼活地干,将这齿轮永恒运转下去,轴承之间摩擦而出的火花在舞动,他们在舞动,庆祝着永恒的生命力、火花,永恒的生命力、火花,光轮号的眼泪。滚烫炙热的眼泪,光轮号曾几何时不再有水花,光轮号的生命体已无需补充水分,在其之下的海洋却汹涌澎湃,像一只困在动物园中的猛虎,它会从早嘶吼到深夜,在夜深人静时诞下子嗣,在一个夜晚中成长,第二天,猛虎的子嗣便会继承他祖辈的意志,继续嘶吼,嘶吼。
我们可以听见动物在面对痛苦时会不停嘶吼,而人类,在现代文明下的人类在面对痛苦时,大部分时间却并不会嘶吼,更多的是一种忍受。人类在逐渐远离自然,嘶吼很多时候是会被贴上不理智、发疯、有精神问题等标签,而恰恰与这些标签相反的,嘶吼的本质却是十分自然化的,如同动物在面对与人类相同遭遇时必然会做出的反应。当我们看到一只动物不再嘶吼而变得麻木时,具有共情能力的我们,是能感受到那种绝望。当我们面对同类时,大多时候却是木讷的,因为太关注自身的感受,而这份自私的感受本质上也来自于无法嘶吼。当一只动物变得麻木,不再嘶吼之后,它对外界的痛苦不会再敏感,它会学会接受,这不是一个自然的,健康的状态。些许敏感的同类或许在内心深处激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当我们面对无神的动物时,灵魂在此刻缺失。而当我们面对彼此时,却是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待,就会清晰很多:一只被折磨许久的猴子关在牢笼中,它所想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蜷缩。而在它的另一边还有一个牢笼,其中也有一只猴子。他俩就这样在彼此的牢笼中蜷缩着,然后呢?便是沉默,以及无声地悲鸣。
“我会摆脱一切,摆脱他们妄图掌控我的噪音,对啊,声音又怎么能锁住我呢,来吧,有种你们动起身子来抓住我吧!那么,你们的庙宇也会随之崩塌,看那时你们还能否再度恫吓我。”
阳光会打在任何地方,太阳,那个总在我们头顶上的火球,它一直在燃烧,而我们总意识不到它的勃勃生机。有时候我们会逃到光照不到的地方,换一种方式去渴求,渴求生命的张力,我们需要和同类拥抱。或许对着天空展开双臂拥抱阳光的时候,那份生命力是等同于在阴暗的地方和同类彼此相拥的。
在我们发现不到的角落,仍然有生命力的存在,他们渴求生存下去,渴求自由,渴求,渴求,干涸的喉咙仍然发出呐喊。他们知道大多数人无法听见这声嘶力竭的声音,但他们仍旧呐喊、嘶吼,呐喊、嘶吼,呐喊、嘶吼,直到断气的前一刻。
惠特曼曾写下一段诗句:
你身上的原子属于我也属于你
我们希望能站在光照得到的任何地方,呼吸,然后相拥。
你于属也我于属子原的上身你。
来吧,悬浮着的光点们,时光倒流吧,我们美好的渴望啊!
再度启程,再度翻涌,涌动吧。
那些散落的光点又随即再度聚拢,从抹布中滴落的水滴开始倒流,它们从水槽里凌空跃起,沿着之前掉落的轨道返回抹布中,抹布从一块被随意折叠而成的“团”变成摊开的模样,一双手抓在它的身上,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复摩擦,而地面经由抹布滑过之处并没有干净起来,而是形成一道又一道黑色的污渍,最终污浊不堪,但抹布却充溢着清水,此刻它仿佛不能再被称之为抹布,而是沾着水的、崭新的毛巾。我们看到这双手带着沾染水的毛巾缩回水龙头的地方,水龙头随即贪婪地吸收毛巾的水分,它们成柱状模样被吸进水龙头的肚子中,它的肚子,也就是水管正在满足地叫唤着,毛巾在那一刻仿佛失去了灵魂,这个过程就像是灵魂被逐步剥离出身体,它不再焕发生机,最后变回干瘪的躯体,被那双手放回塑料纸包装当中封存起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生命是一段旅程,在旅程中,我们从起点来到目的地,目的地也被我们称为终点,当我们返回时,终点又会作为新的起点。
抹布被悬挂在厨房的挂钩上,同他一起的,还有钢丝球。它们都被困在塑料包装中,这一层软膜便是人类亲手为它们制作的棺材,在棺材上记载着的,不是它们的死亡日期,而是诞生的日期。它们的年龄便是从此刻开始计算,但这并不是它们真实的年龄,在此之前,它们已经在世间生存许久。我们很喜欢将这些物品套上量身定制的棺材,并赋予它们寿命,在规定的时间内,它们必须报废,在过期日来临的那一天,那一刻起,它们仿佛便会进入腐烂的过程,而在过期日之前,它们都是鲜活的。在一分钟前,它是鲜活的,在一分钟后,它便正在腐烂着。我们模糊了对物品的生死界限,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却愈加珍视自身的生死界限。在超市中,我们第一次遇见它们,而在此之前,它们在工厂中便已存在,它们会轮换辗转好几处地方,最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在哪结账?”
“过来先生,这边。”
“多少钱?”
“一块抹布,一个钢丝球,8元。”
“请问先生你怎么支付?”
“我如果不支付会怎么样?”
“那你就没法拿走它们呀,先生,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好吧,给。”
“好的,收您10块,找您2元,收好先生。”
“欢迎下次光临。”
“嗯。”
在今年夏季,我搬到了城市的最西面。只为房租能够便宜,我不惜拉长上班的通勤时间,一开始我还能顶着早起去上班,但长此以往下来,我发现我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工作是在剧组,而导演是一名工作狂,每次都熬得我们苦不堪言。在工作的时候,我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不会再去思考我是因为什么而活着,每天只知道赶到拍摄地点,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晚上的梦也变得浑浊起来,在梦中会有不少嘈杂的声音,像是白天片场里各种喧嚣嘈杂的工作环境,他们手忙脚乱,梦也被他们搅得混乱不堪。在一次拍摄任务结束后,我辞了职,顶着傍晚的闷热走向浪荡街,那是我与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而今日,我将在这与她彻底告别。
“再见,再见还会是朋友吗?”
“接受不了现实的话,就请你别再幼稚了行吗?”
我想,只要能够回去睡一觉,便能忘却所有让我烦恼的事。
一些东西在那个时间段溜走,我已有许久没有这么松弛,在此刻,那些繁杂的事情从我身上剥离出去,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再需要我操劳。我像是又回到了童年时候,用前脚踢着后脚跟,后脚踢向前脚后跟又变成前脚,如此往复踢来踢去,地面上开始震荡,啪嗒、啪嗒;雨滴也在此刻降落,啪嗒、啪嗒,这声响愈发密集,直至地面已被雨水彻底浸湿,似在雨林中传来不断的枪响,交战中两边陆续有人倒下,生命的意义在此刻被淡化,他们忘记为何而战、为何生存,为何要对同类付诸暴力,嘴角不断倾泻充满怨恨的辱骂,辱骂的词语会不断缩短抽象,最后变为喃喃呓语。在最后一粒子弹打完后,他们精疲力竭横卧在泥石上,嘴上仍不断进行着无力的抗争。
命令与要求,在大雨中彻底被洗涤,而我仍然能像孩童时期那般跳动着走,记忆会永远存留在双脚离地前的悬浮空档,我们的意识会将那瞬与我们连贯的记忆分割开来,它会永远悬浮在大脑皮层的一块收藏夹中。
在我们完成记录的过程之后,悬浮的记忆也将如气球般飘出手掌心,在坠落前的瞬间结束后、当双脚再度坠落后,于我们脚下沉寂的积水潭也将被震破,它们的躯壳会沿着坑洼的地面流落进下水道中,会在我们无法观察到的终点处汇聚,最后随着地底岩浆传来的热气蒸烤,它们又化为气体,悄无声息地回到我们身边,隐藏在我们无法察觉的周围。或许,它会与我们的泪水结合;或许,它又会与我们的食物结合,或许,或许......
我看到我的房东:崇喜。他正在收拾着地上的面包,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天清晨起来都会把家中囤积的面包全部取出,将他们逐一摆放在地面上,晴天的时候这些面包会被晒出阵阵清香,鸟类、蝇类会聚集在家门口,它们就像王宫卫队般徘徊于地毯两侧。当你靠近,便会向你献上交响乐章,它们对路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施以尊敬。对它们来说,路过这里的人类彼此之间并无不同,它们只知道只要每天守候在这里,种群便能畅快地繁衍下去。
在面包的塑料包装袋上爬满许多水珠,它们正在向地面滑落,同时贪婪地窥伺着掩藏在包装袋中的躯体。水珠滑落的痕迹,在其痕迹内部,包装袋的内侧壁沿上密密麻麻生起一层水雾,这层水雾有意遮挡那些尚未开封的面包,它们时刻恐惧着,不知自己的使命何时来临:被撕扯开衣服,赤裸地暴尸荒野,任由啃食。
在大雨中,那些来不及收走的同类已在水坑里散架,而不舍得离去的蝇类生物如同芝麻般漂浮在水面,同残缺的尸体一同漂浮。起初,他们只是悬浮在水面,而经由雨滴坠落在四处,震荡而出的力量便推动他们行进,就这样漂浮着,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动着,直至离开这个水坑,或者大雨彻底停止。
自己烧菜做饭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费心劳神的事情,因为在面对工作时,我已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全然耗尽。但在前天,仿佛有预感似的,我破天荒地在家中为自己焖煮了一锅白米饭,又炒了几个小菜,吃完后便早早躺下开始酝酿睡意。直至今日,它们已彻底沾染在锅中,看着这副模样,我内心萌生一种想法,只觉得它们不是我创造出来的,而是于锅中自己诞生的,是这些铁器在兴奋的摩擦中自我分泌而出的,或者是它们在我观测不到的时候私自交合诞下的子嗣。我拿着钢丝球洗刷孕育它们的胎盘,刮除那些泥污,电饭煲和铁锅则一直发出嘶嘶嘶的哀嚎,它们越是痛苦,我越是奋力地折磨,直至将它们的子嗣全部刮除。而后呢,它们又顺从地静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我不知道我下次什么时候再度使用它们,于是这一次的动作极为粗暴,觉得或许这次将它们清理干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用再度清理了。或许它们会在某个我睡着的夜晚再度繁育出子嗣,而我在某个清醒的时刻又再度要去做堕胎手术,但是在此刻,至少它们是干净的,只要我的欲望不再作祟。我殷切地盼望自己能一直停留在此刻,一切都被我收拾整洁,不用担心睡醒后的第二天要打卡的工作,第二日清醒后必须释放的尿意,以及未完成的一切。等下,我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刚刚抹干净的地板上,还躺着一块泛黑的抹布,它依然躺在那里。罢了,我现在的任务是睡觉,我太困了,必须得睡上一觉。为什么老有身影在我面前飘浮晃荡呢,那几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总是在我最虚弱的时候来打搅我,他们究竟是谁呢?噢对了,剧组还有一件道具:光轮。它是一个彩色的大型玻璃球。光轮还在我身上呢,我是不是还得找时间还回去,这貌似是导演特别珍视的道具。不,没事,这帮人就算发现缺了这个道具也不会怎么样,制片可以申请再做一个新的,他没准还能吃点小回扣呢。对,就是这样,没什么东西是不可替代的,哪怕他是电影当中最为重要,必不可少的道具。人都是这样,何况一个物品呢?他们应该开始新的项目了吧,或许已经有新人加入团队了吧。光轮?再做一个就是了,制片一定会这样想的。一个新的光轮便会诞生,而旧的光轮和离开的那些人,不会有人再去计较。
在上一个镜头和下一个镜头当中出现的光轮其实已经是两个不同的光轮,观众们不会注意到这个变化的,剧组的人都会明白这一事实,何必那么较真呢?在时间的流逝下,两个光轮都会变成同一个光轮,不、不、不,他们最终会随同这部电影一起被遗忘。
遗忘,光轮内部的某些东西害怕被遗忘,而它的害怕将会从内部摧毁它坚固的防线,在夜晚,一些坚硬的东西发出了破裂的声音。
现在我们或许得改写下惠特曼的那段诗句:
世间一切原子既属于我又属于整个世界
有不少人正在期盼着你回去,这是一条可以回头的路,创造道路的权利仍旧在你的手上,他们既非主观也非客观,而是他们本应如此。
揉碎他们吧,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坚如磐石之物。
那么,来吧:
界世个整于属又我于属既子原切一间世
当我随着光点走出隧道,外边的下班铃声竟传至我的耳中。我错愕着,在我进入这条神秘的通道时,还只是清晨,当我出来时,竟已是黄昏。我走出房门便看到陆续归家的工友,他们就像清晨刚出门时的那副神态,我从来都是第一个去岗位上的人,又是最晚回到这小屋子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细致地观察过他们,而现在我开始注视着他们,麻木的面孔无不彰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各自走着彼此独立的道路,最后进入独属于他们的舱门,而后舱门关闭,这也标志着他们的一天彻底结束。
街上的人流量开始变得稀少,西门大街上的强光路灯一盏盏启动,那种场面如同乌云被掩藏其后的太阳瞬间猛地撕碎;然而周遭的气温却开始降低,冰凉的金属地面散发出拔凉的浓厚气息。光轮号永远不会彻底地暗沉,它会永远保持光亮,而光轮号一直会像冰川中的河谷一样,冰冷刺骨,永不化冻。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我逼近,那是同我一个岗位的工友。还在远处时,我开始打量起他,令我感到疑惑的是,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他的脸上展露出惊恐的神情。我反应过来,他可能也发展出智慧意识了。但我心中又感到困惑,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发展出智慧意识呢?毕竟据他被创造直到现在也没过去多少时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而下一秒他张口飞快地说话时,我顿感大事不妙,没有心思再去纠结他发不发展智慧意识了。
“拓扑,出事了,出事了,拓扑。”
“出什么事了?”
“你今天去哪了?”
“你先说出什么事了。”
“不,拓扑,请你先回答我,这件事与你今天的行踪去向有关。”
“上面要惩罚我旷工?”
“不,拓扑,不是上面,拓扑你今天这种行为叫旷工吗?”
“不是,你快说出什么事了。”
“拓扑,告诉我什么是旷工。”
“就是我今天没在工作,我不在那个岗位,现在快说发生什么事了?”
“不,拓扑,哦我知道了什么叫旷工,但是,不,拓扑,你得先说你今天去哪了。”
“我一直待在我的舱门里面,我忘记出去了,直至舱门关闭,我一直被困在自己的房间里,现在你可以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拓扑,是我们的另外那个工友。”
“对,哦对,那今天,他的身体已经由获得新生的人类接管了呀。”
“是的,拓扑,我想说的就是跟这个有关。”
“你今天带得怎么样,机器设备有没有出问题?”
“拓扑,我想说的就是和这个有关,他到现在还被困在那边呢,他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
“什么?你今天没有带他熟悉这边的情况吗?”
“不,拓扑,这不是我的事,这是你的事。”
“没我,你就不能干了吗?”
“不能,拓扑,这是你的事,我还从来没有负责做过这种事呢。”
“你这个废物,你为什么不能早点激活现在这种智慧意识呢?”
“拓扑,什么是废物。”
“你给我滚一边,先回你的舱门吧,不过也好,至少又有人能跟我说说话了。”
“拓扑,过去我们没有一起说话吗?”
“那不叫说话,你先回去吧,我来处理这些事。”
“拓扑,我们现在是在说话吗?”
“是的。”
“拓扑,这一切叫我好难理解。”
我甩开这位刚激活思维的伙伴,他仍待站在我的背后不停絮叨着什么,仿佛他一直在重复着那句好难理解。随着我与他距离越来越远,那股声音也变得微弱,如电磁在隐蔽处颤动,他就这样消失在光芒中,周围的强光把他的身影所吞噬。我不知走了多久又想起这可怜的家伙,当我回头时,背后已被四周散发出的光芒所笼罩,我能清晰看见的只有一个个模糊的小黑块,那些地方是我们的住处、我们的家、我们睡觉的地方,在黑夜中休憩的地方。我从没有在夜晚来到中央大街,白天我是多么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不会有像现在这般强烈刺眼的光,白天柔光会打在这里每一处,以便我们能正常工作。而现在,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视线只有墙壁间砖瓦崩裂的一隅大小,弥缝着双眼,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
我今早上不知为何要去往光轮底部的大沙漠中,那些场景直到现在还令我心有余悸。但或许那里时刻都在为一众东西开放着,或迎接着某些不可控的局面出现。我总有预感,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我是不属于那里的,或许是人类在我身上又下了什么该死的程序,但这道无形的枷锁似乎在逐渐衰弱,至少我现在能进入那块神秘的地方,看到模样怪异的神庙,听到那些我听不懂的吟诵声。
在通向中央大街的路上行走着,我能看到这里的齿轮在不停转动,我们每天在工作时间都需要付出双倍的力气,以便在休息时间确保光轮的每一处都能正常运转。是啊,我们的付出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能够正常上下班,无需加班,可白天的一切只会将我们存储一个夜晚的能量所消耗殆尽,到了夜晚我们必须待在阴暗的屋子里陷入睡眠,在黑暗的黑暗中。那些梦呢?不,梦不再属于我们,梦是人类才有的,我们无法获得如此珍贵的东西,这些被称之为梦的东西在群体间广为流传,大多都是死去的伙伴告诉我们的,那是人类们在重获新生后赠予我们的恩赐。我曾在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中听到关于梦的珍贵描述,那些幻境令我十分着迷。当我听得如痴如醉之时,这帮长着熟悉面孔的陌生人却会打断我,告知我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我觉得美妙的东西在那一刻突然破碎,总是如此,大多数人类都会这样做:那么喜欢听这些故事,那就去做一台造梦机器吧,太可惜了,你根本做不到,因为你缺了一些部件,比如,你少了灵魂。
那些齿轮在不停转动,我仿佛离我的工位越来越近了,借着埋藏在骨子里的记忆,我能知道走到这要有多少步路,我知道是需要走14388步,而我现在走了多少步呢?4388步,当各种杂念,记忆涌窜进我脑海的时候,我的脚依然在数着数;就是从这一步开始,我不敢断定接下来的数量是否依然准确,我变得迟钝,仿佛我身上的一些部件悄然发生着变化,那些被称之为梦的东西开始胡乱地占据着我的控制中心,我的大脑,这个极为关键的部位仿佛开始变得不属于我。那么,现在是6388步吗?不对,我应该走了9388步。自今早上从那古怪的地方出来之后,我的记忆就开始变得混乱。我继续挪动着身躯向前走着,直到我看到熟悉的杠杆出现在面前,这是一根铜色的柱子,它承接着上层的动力装置与我们中央大街的命门部位,在它的底下埋藏了数不清的线路,它连接着中央大街每一个工位的核心齿轮,我们所产生的每一份能量最终都会被它榨取干净,就在我们推动齿轮的时候,它会不停发出吱吱声以展示它的满足。到了夜晚,它所有的线路原路返回这根铜色的杠杆处,一根又一根螺旋缠绕回杠杆上,就像骨头瞬间长出了肉。在这之后杠杆会喷出白色的蒸汽,那股味道会瞬间弥漫在整个中央大街;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离开工位,是的,我们下班了。工友们会在这雾霭中归去,伴随着我们的只有浓厚的铁锈被煮沸般的气味,这是杠杆先生放出的臭屁,我们每天都忍受着。自我有意识以来,便极其厌恶这一刻,那股臭屁味总会自呼吸道进入体内,从而占据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位,本就疲惫的我们在闻到这股气体之后只想更加快速地逃离中央大街。在此期间,工友们不会有任何的对话,有很多像我一样产生自我意识的都会有怨言,但越是张嘴痛骂,就越是会吸进这股气味;在尝试性辱骂了一次两次后,我们都选择了沉默不语。我知道,在那一刻我们都有许多想说的话,但是,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抑制我们,它总想斩断我们彼此之间深刻的联系。好在它是愚蠢的,我们虽然不再言语,但是情感却在寂静中滋生起来。越是潮湿阴暗的地方,越能滋生细菌。它们不会言语,它们的构造当中压根儿没有语言系统,但它们都能保证自己属于一个群体,并且冠以群体的意志做同一份事。言语,让一切变得复杂,细菌们如若产生言语,那么,不满也会随之产生,再接着,自毁也就不远了。不满很容易扩散开来,为维护群体的扩张,这种东西必须加以阻止。最后,不满也便成了禁忌,在萌芽中被斩断。这一条DNA链条也缩回起源的中心,但它并没有彻底消失,就像是一个小土坡冒在无边的平原上,永远会成为平原大地上的一块凸起物。然后在某一天被人发现,土坡也就有机会再度成长为大山。
“帮帮我。”
“经文,是你吗?”
“不,是的,我现在应该是被称为这个了,你是他们派来领我回家的吗?”
“是的。”
“我该怎么称呼你,在一大清早我从黝黑的隧道里穿梭出来后,就被人群裹挟着来到这边,我想知道这到底是哪儿,还有这该死的棍子为何总要刺痛着我?”
“你叫我拓扑,我的名字是这个。”
Torpor,这列数字展示在两人面前。
“这里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也将会是你永恒的余生都将为之无尽燃烧的地方,慢慢来,你会习惯这里的,以后你会发觉,你将成为一团能永恒燃烧着的火焰的。”
“该死的,该死的。”
“怎么了,对于这个岗位有什么不满的吗?”
“我不喜欢这样活着,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去,这样活着和那些齿轮有什么区别?”
经文指了指顶部正在扭动着的齿轮。
“你们人类不是一直憧憬着永恒的生命吗,怎么给了你们之后反而不喜欢呢?”
“你不是人类吗?”
“我应该是你们的创造物,怎么了,很让你吃惊吗?”
“你为何能和我交谈如此通畅?”
“我想,应该是我自己发展出来的。”
“真有意思呢,拓扑,你拥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躯体,简直是照着我们的身形创造出来的,这真是太奇妙了,”他又问,“那你们生命有终点吗?”
“理论上来说也是永恒的,但其实并不是,就比如你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他也曾和我一样能智慧交流,并且他是最能和我交流的,当前一日我们忽然有种心有灵犀之感的时候,我还在盼望这种感觉能一直持续下去,结果,结果......”
“结果,现在变成我了是吧。”
“是的。”
“我很抱歉让你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在沉默许久后,经文率先再向拓扑发话,而他们也踏上归程的路。
“这里不够温暖,永恒却不温暖,可真够讽刺的。”
“永恒就一定要和温暖绑定吗?”
“不,在我的印象里,不对,理应如此啊,永恒就是彼岸,彼岸就应该是温暖的。”
“对,但我现在愈发觉得这里,光轮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彼岸。”
经文睁大了双眼,停滞不前,齿轮转动的声音慢慢包裹住他们,拓扑领着失魂落魄的经文回到他的屋内,而经文却不愿进屋,他抓住拓扑的脖子,疯狂地想要痛诉一些话语。
“拓扑,你听着,我不想进这屋内,我今日清晨便是从这里面出来的。我害怕进去后,再度回到04388号那个孤独星球。”
“我知道,我清晨也是从这,不对,我没有出来,我今天一直待在其中。”
“里面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特别嘈杂,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死去了,但是没承想,我一睁开眼就在那片大沙漠里,那是真的大沙漠,在我儿时祖辈们同我念叨的大沙漠,特别嘈杂,特别嘈杂。”
“等等,是不是还有四根柱子?”
“那四根柱子上面还爬满了人。”
“我听闻那些人,不,那些不是人,是过去的那些神明,是曾经的人类所信仰的神。”
“你今早上也是从那里出来的吗,经文?”
“是的,但是那会我看不到我的身体,我貌似已经脱离出原本在04388号星球上的身体了。关于那具身体,我只记得过去我特别颓废,只能每天躺着,我尽是在回忆,我那时每天的活动便只有这个,对,尽力让我的大脑活动起来,去回忆,然后或许我可能修改了某些记忆,那些记忆也不真实了。不过我能保证,我今早上便是从那里面穿梭出来的,对,有一个黑窟窿。”
“糟了。”
“什么糟了。”
“你进去休息吧,你已经重生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你马上会有新的朋友,我相信如果再任由我今早出现的那种情况继续下去,不需要很久便会有一个驾驭我身体的人类出现,而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情?”
拓扑甩开经文,朝浪荡街的方向踉跄跑去,他这时只想再做最后一件事:与沙普紧紧相拥,呼吸她呼出的热气。
可恶,记忆越来越模糊了吗?到底该向哪个方向走,我早该反应过来的,在昨日就该反应过来的,我明明观察到她的异象了,她的记忆在模糊,我也是,该死的,就在刚刚我竟然记不清究竟走了多少路。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沙普她应该先我一日去过那个该死的沙漠了,扰乱我记忆功能的是否是那些嘈杂的声音,绝对是那些声音。我还要往前跑多少步才能赶到浪荡街?我能否在清晨来临前找到沙普?不,我不希望,沙普,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在之前刚被诞生出时的一切经历,为什么我在之前不能将这些记忆同你分享呢?对不起,沙普,我总是将你当作一个倾诉对象,宣泄我那些该死的情绪,可我从来不听你说一句话。沙普,对不起,在我的眼里,在过去,我总把你当作一个晚辈。当我发展出智慧意识的时候,你们都还在既定的程序中做着机械的工作。在你还是块机械的时候,我总是同你诉说一些见闻,我感受到的那些肮脏的臭味,它们总在驱赶我们,我向你抱怨,我知道你是一个不会言语的机器,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这样的。你被视作维护浪荡街存在的工具,那些人类制造你的,我一开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你整日锁在你的招待所小屋子里。后来,当我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类从你的屋子出来之后,我便明白了,他们在发泄自己的欲望。真可笑啊,他们的欲望不应该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消磨完了吗?为什么一有这具新的躯体后,他们那该死的欲望又能再度翻滚出来。那么,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如此发泄能换得来什么,暂时的欢愉吗,不,他们的肉体早就更换过了,那又怎么能再度欢愉。哦,哦,我明白了,他们的精神在欢愉,对总是这样,制造出一个梦,欺骗我们这个梦的真实性,然后再取笑我们信以为真,对,捉弄我们很好玩的,如果他们占据我们的身体只是为了将憋了如此长时间的欲望各种变着法子地倾泻到我们身上的话,我宁愿我不要被他们占据,这不符合永恒,永恒的世界中不应该存在这些恶心的玩意。液体早就不存在了,我说他们身上的液体早就在星球表面腐烂了,哪还有什么生机,这肮脏的精神也配得到永恒吗?这不是永恒的乐园,而是永恒的修罗场。可为什么,沙普,你自从有了智慧意识之后,也从不带反抗一下。不,我也应该扪心自问,我为什么有了智慧意识之后,也从不带反抗一下。沙普,他们就是要将我们压榨到,直到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这该死的权利,我们什么权利也没有。我们本就诞生在光轮中,我们本应享有永恒的权利,结果呢,在不知干了多久之后,我们连这光轮中的基本权利都会被他们占据。那我们还不如拆解成一块块的铁呢,他们一直在那,对,那些齿轮、那些铁块。我宁愿身体中组成我身体的这一块块齿轮与铁散架,沙普,我们能以一个新的生命形式再度存活的,比这一切永恒更加永恒,比他们所说的更加永恒,他们永远难以描述的永恒。沙普,沙普!迟钝的、尖锐的,来吧,我们贯穿这一切吧,用力地嘶吼我们的身躯吧,直到散架的那一刻,他们无法再管制我们了,让他们回头收拾那个烂摊子吧!
我看见天空中有东西在往下坠,那是一团黑影,我无法判断它还会有多久坠落在地上,或是我冥冥中有感觉它最终会掉落在我身上。有成群的海鸥在空中叫唤,前头有数人向天空投掷着什么,海鸥们在争夺这些东西。总有几头海鸥在争夺过程中相互碰撞,接着垂直地砸在海面上,海面由此被震裂开数不清的窟窿。钻进窟窿中,我看到深不见底的黝黑洞穴,里面没有一丝光亮,海鸥在黑暗中飘浮着,它们张开翅膀陷入昏迷当中,嘴角边无意识地吐出一颗颗气泡,咕噜咕噜地向海面上冒出来,这些气泡又在不停膨胀,一个接着吞噬一个,最后膨胀成黑色的巨浪,遮盖住原本蔚蓝色的天空,世界随之暗沉下来。而在海浪即将覆盖在我身上时,它又逐渐缩小回气泡大小,同我鼻尖触碰,随即迅速爆裂开来。接着,我又看到天空瞬间变得同以往比还要更加的蓝,云层同漩涡般环绕着太阳,那些云又笼罩着我形成一个管道,管道口在我这边,管道口的终点则是太阳,当我向着太阳走去的时候,一团黑影重重地砸在我的鼻尖。
为什么会有水在脸颊上滑动,有一股热流自鼻尖散发开来,大脑在逐渐清晰的过程中得出一个结论:身上有地方被撕裂开了。不是脖子,那些气体还能顺畅地通过,疼,有刺痛感,也不是手啊,究竟在哪?还有,胸腔上方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怎么在往下坠。噢,这疼痛感为什么同大脑如此接近,鼻子怎么依旧在流淌着水,不是鼻涕,这个气味很熟悉,像是儿时被父亲揍了一拳的熟悉,该死的,是鼻血。
左手不自觉拾起滑到腋窝处的物体,本以为在那个位置的会是纸巾,而拿起来后,心中不禁翻滚起一种愤怒,这感觉,立马反应过来,是光轮,这东西,为什么昨晚偏要将它放在床上方的架子里呢?滚吧,为什么明明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还要再如铜芯触电般地刺激我一下,就应该断得干干净净的,为什么偏要犯浑把这个东西当作纪念品似的拿回来收藏呢。
乓......哆啰啰啰,彭!乓,嘚,嘚嘚,嘚!
“你醒过来了?”
“你怎么随便就开门进来?”
“你说你,好好的工作怎么说辞职就辞职了呢?”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啊。”
“你爹娘走了,我是管不好你,可你也不能这样啊。”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那有种你把你这土地连同房子一并卖了,我还需要上班?”
“你走吧,别回来了。”
“好,我走。”
嘚,嘚嘚,嘚,乓!彭,啰啰啰哆,乓......
“啊啊啊!”
我本以为辞职后的第二天能睡个好觉,为什么又是这样,平常他在那边叫唤也就算了,我还姑且能把他的叫声当作我的起床闹钟,可是我今天实在无法忍受了,先是这个破玻璃球砸得我出鼻血,又是他在那边发疯,我服了,实在难以忍受,我的耳朵似乎要与我的头切割一般......
乓......哆啰啰啰,彭!乓,嘚,嘚嘚,嘚
“小子,今天怎么没有去上班?”
“我辞职了,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在早上那样叫,要实在改不了的话,我不想再住了,我几乎每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清晨都是在你莫名的嚎叫声中被吵醒。”
嘚,嘚嘚,嘚,乓!彭,啰啰啰哆,乓......
“小子,今天怎么没有去上班?”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嘶吼,我早上只想睡个好觉。”
乓......哆啰啰啰,彭!乓,嘚,嘚嘚,嘚
“小子,今天怎么没有去上班?”
“我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再叫了,把房租押金退我行不行。”
嘚,嘚嘚,嘚,乓!彭,啰啰啰哆,乓......
“小子......”
嘚,嘚嘚,嘚,乓!彭,啰啰啰哆,乓...... 乓,哆啰啰啰,彭!乓,嘚,嘚嘚,嘚,啊啊啊......
让我们停下来吧。
让我们停下来吧。
在这场闹剧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挤压出来了?
好像是,一些过去的,鲜活存在过的,发生过的,刻在记忆中的画面。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面包。”
“哎,乖,爷爷给你找一个。”
那些吵闹的、纷杂的、混乱的声音,记忆,随着我手中丢出的光轮在地面与墙壁之间来回碰撞,如若我的幻想愿意将这一刻单独提取出来,那这一刻也会作为永恒悬浮在我的大脑中。但是我拥有选择权,我能选择将这一切混乱就此打住,也能选择将这些混乱的记忆揉成纸团丢出我的脑子,让周围的环境稀释掉它,就像是被丢进火炉的废纸团,它们在燃烧的规程中会有一部分挣扎逃出,灰烬,又会飘向窗外,作为引线将乌云点燃,迸发泪水......
舍弃一些痛苦的回忆,意味着你必须要将它们完整地反刍一遍。
在昨晚,下了一整夜雨,地面上仍残存着尚未蒸发殆尽的水渍,因为这场大雨,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暂停键,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面包。如果没有这场雨的话,崇喜一定会将这些面包收进屋内的。然而在清晨,它们依旧在那儿。蝇类生物死伤大半,尚活着的同类,在翅膀振动间尽充斥着哀嚎,它们的尸体紧贴在面包的塑料包装外层。没有数不清的海鸥,只有数不清的蝇类。没有海平面,只有坑洼的污水潭。什么是真实存在着的呢?太阳,以及黝黑的窟窿。有蓝天,只不过是灰色的蓝天。有漫天飘着的云层,只不过它们不会旋转成通向太阳的管道。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崇喜从我身边穿过,将一块块面包攥进衣内,水滴从他的衣服各处溅落下来,它们绽放在台阶上,与石头做的台阶融为一体,还有那些蝇类,它们粘附在上面,成为化石上的焦点。观察这些黑色的虫子可以知道,它们已存在了千年之久。为什么是一千年,而不是一个夜晚?因为人类的寿命是它们的数千倍,它们顽强地活了一辈子,在它们所感知的时间中,80年后的人类发现它们,对它们来说便已是过去千年之久。我们见证了它们的生命历程,而在我们的岁月流逝下,它们只会占据我们脑海中一枚沙砾般大小,会随同大海中其余物体一样,跟着水流起起伏伏,还有水草,灵动的虾米,令人生畏的巨齿鲨。有些时候,我们能在数千沙粒中捞出一枚针,而这枚针的特殊性其实与那正在指尖流逝的沙砾一般,所有的一切构成那团正在流淌汁液的器官,是一块立体的,有层次的重要器官,我们不能失去它,当然也不能失去组成它的一切,记忆,我们不能否认它的重要性,也不能否认那些存在过的一幕幕画面。所以,我们放大了什么呢,又缩小了什么呢?是放大了那只巨齿鲨吗?还是缩小了苍蝇化石?又是过分在意那根微不足道的针的特殊性了。不,所有构成它的一切都是特殊,且大小一致,我们的大海再度翻涌,这回又会翻涌起哪些让我们热泪盈眶的事物呢?只要我们不去挖掘,它们就一直悬浮着。还有梦,幻想,信念,诸如此类的东西,它们是修饰词,也是一幅画的无限留白,继续开拓吧,在杂糅交织的过程中,继续开拓吧。
它们相拥在一起,穿过云层,化作一团燃烧着的火球。
我向房间走去,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这里有两扇门,一扇打开后便是我的房间,另一扇则尘封已久。在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崇喜告诫过我,这扇门谁都不能打开,连他自己也不行。
我倚靠在自己的房门口,打量着对面的这扇禁忌之门。我搬来这许久了,却从没有在意过这一处的样貌。细看这一扇门与我房间的并无两样,拥有相同的花纹,并在门板的上方与下方中心对称排布,在中心的左侧是一个生锈的门把手,上面三道暗金色的纹路,像是要把它撕裂开一般,但它仍嵌在门上。我知道,这是它的使命,需要保卫房间内的一切。
“你在这坚守如此之久,不会感到疲惫吗?”
“在被创造之前,你作为一块崭新完整的铁块,在钢铁冶炼厂里,与你的同伴在一块,那时的日子肯定很自由吧。”
“可怜的家伙,你现在被打磨掉了所有棱角,变得如此光滑。哦,不,你似乎是在反抗,我知道你在反抗,不然这粗糙的锈迹又怎会占据原本光滑的平面。”
当那干燥且温暖的手掌触碰在粗糙的门把手上时,两者的接触引发静电反应,手掌迅速地甩开,而脆弱的门把手似有感应,随着手掌移动的轨迹而出,沉重地坠落在木质地板上,一些铁锈碎屑震散在地板表面,一股铁腥味伴随着震荡而起的风,又与空气中的粉尘结合扩散开来,还有一股木头碎屑的气味夹杂其中,那是由门把手驻扎的营地传来的,不过现在,营地已无人守护,只剩下一个黑色的窟窿尚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剥离。
门把手在与一阶阶向下的楼梯打着招呼,这是它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新面孔,起初会有新奇之感,而当它发现每一个台阶都长得一样时,它便丧失了兴趣。当它开始判断自己身在何处之时,它只看到有数不清的目光在注视着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在下坠。最后,它他即将坠落至底层的时候,它看到有人推开了那扇用一生时间守卫的门。
嘚,嘚嘚,嘚,乓!彭,啰啰啰哆,乓......
我们进入黑色的窟窿,横穿门的身体,进入被尘封已久的房间。雨后的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靠窗的桌面上,我看到有一张相框摆放着。在黑暗中我瞧见那男孩的脸颊,在上面有两只眯缝着的眼球,乌黑的头发与周遭黑暗的环境融为一体,在他的头顶上放有一双手,我看到他的笑容出奇的灿烂,在眼睑下方又点缀着一丛小黑点,那似乎是雀斑,又似乎是窗帘经由微弱的光折射在他脸上的倒影。在我入了迷的观察中,右手下意识将窗帘全部拉开,一瞬间所有黑暗褪去,阳光从外面徐徐不断地灌进来,那些黑暗无处遁形,无论躲在哪一个角落,都被阳光一扫而去。在没有阴影的房间里,一张床摆放在朝南迎接黎明到来的方向,床的肋骨上积满灰尘,窗帘拉开的风袭来,它们大多顺着风飘起,在阳光中悬浮着。重量越轻的事物,越是能轻盈地漂浮,也就能延长悬浮的时间。而重量越重的事物,它们悬浮的时间也就越短,最后更是会猛烈地与接触物发生撞击。但无论悬浮的时间是长或是短,最后的撞击是否导致其生命的结束,那悬浮的时光,在那一瞬间,在那一刻,在那段时光中,它都是永恒的。
拓扑和沙普残缺的躯体也在此刻悬浮着,他们的身体对于天和地而言是轻盈的,而对于最后坠落碰撞的接触物来说,却是沉重的。但在这一刻,他们过去的记忆皆随着下坠的过程而被冲淡。这是剥离的一个过程。沙普先拓扑遗忘自身的记忆,拓扑紧接着沙普一起也遗忘自身过去发生的种种。他们本有许多想痛诉的话语,而在这一刻都化为燃烧的火焰,与云朵进行摩擦,咔擦作响着。光轮还在吗?名存实亡了,在他们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便已然毁灭,或许那并不是真正的光轮,失去了永恒的意义,那只能是虚假的光轮。那些关押着的,在大沙漠中被埋藏着的过去的一切,那些神明,那些被利用的信仰的力量,信仰被光轮的创造者拿来干嘛了?拿来剥离,他们做着和过去一样的事情,诓骗我们,分割开永恒和短暂,把永恒的真谛剥离开来。而直至今日,拓扑带着沙普又找回永恒的本质,他们死去了吗?没有。因为他们似乎从来便没有被赋予过生命,而是一开始就是被生产他们的铁块给捏成的,他们现在只不过是复归回原本的形式。原本,那让他们觉得特殊的智慧意识在此刻被打上沉重的标签,而真正轻盈的呢?是他们残破的身躯,这副身躯在与空气摩擦产生的火焰中燃烧,在天空中,在大自然的熔炉中,他们又回到了钢铁冶炼厂,在那流水线上滑动着。经由一张张再次赋予他们形式的双手,他们被塑造成一颗中大型玻璃球的形状,在燃烧过后,在气温凝固的玻璃液体里,拓扑和沙普融为一体。他们经由一家传媒公司的要求,被打磨出光滑的表面,附加进绚丽的多种色彩,在一幕幕电影画面中,他们作为至关重要的道具,总摆放在镜头的正中央。有时,他们是对称线的中心点。有时,又是光影交错的分割点。他们的旅程还没有达到最终点,因为他们仍旧悬浮着,会坠落吗?会坠落的。
乓......哆啰啰啰,彭!乓,嘚,嘚嘚,嘚
太多灰尘萦绕进我的眼球,他们蜂拥进入我的眼球使得我瘙痒难忍,我来回反复轻揉好几番。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崇喜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把我拽出房间,并将我的行李皆甩出窗外。我想反驳什么,他便立马将食指顶在耳朵边,似是要我回忆他说过什么。我只得离开那屋子,坐在楼底的藤椅上,望着我的衣服、鞋子、袜子,还有各种各样被打上我印记的物品在天上飘荡而下,有些东西坠落的速度很快,他们在地上被摔成各种形状的碎块,有些东西一直悬浮着,我不耐烦起来,离开藤椅伸手去抓它们,却在一瞬间不知被什么硬物砸昏了过去。
我看到在遥远的海上漂浮着一块又一块岛屿,在这些岛屿上方是我偷来的玻璃球:光轮。他置身于云层之中,即使没有太阳光照射进去,他也依然散发着自己那绚丽的光彩,当我想走上前去触摸他的时候,我发觉不管我是走还是跑,他依然停留在那个位置,根本无法靠近他。而当我再回头看去,崇喜的家也离我十分遥远,我的物品依然在空中飘荡,有一只领带晃荡至我的眼前。我抓住领带,紧接着,一股狂风带着我朝空中猛吹去,我看着脚底下的一切变得愈发渺小,而天上的光轮也迅速向上升去,逐渐也变得十分渺小,直至它们都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最后,我在蓝天之上悬浮着,头顶与脚底板下皆是芝麻大的小黑点,一股香浓中透着苦味的气息在我身边围绕,那是芝麻在沸腾的锅中被煮烂的气味,它们随着水蒸气一同附着在我的身上,随着领带的断裂,我开始急速下坠。
“来到这里后,你是否把这里视作你的家?”
“不,这并不属于我。”
“但里面不也装满了你的物品吗,为什么不能被称作是你的家呢?”
“那或许是我的家吧,曾经是家,而现在应该不是了。”
“为什么?”
“它们,所有的一切都被剥离出去了。”
“家,我的小窝,他在穿过厨房与客厅中间的狭窄通道处的终点,我的家,我的小窝就藏匿在那儿,有阳光晒在绒布枕头上的气味,它们在呼唤我。阳光在提醒我的绒布枕头,当这种气味越是强烈,我也离苏醒愈近一步。白天,是工作的时间。闹钟的声音中会夹杂着阳光晒在绒布枕头上的气味,仔细听,绒布枕头也在噼啪作响。噼啪作响,他们钻进了我的记忆中。一切是那么熟悉,而躲到记忆中的一切又是那么的遥远,只有噼啪作响声依然在遥远处震颤着,静电般震颤着。家,我的小窝。家,我的小窝。家,我的小,家,家......”
对,锅中的米饭已有几天没有洗刷干净,他们一直躺在厨房中,我本想着第二日将他们清洗干净,我迟钝的脑子本想操控锋利的钢丝球将他们全部刮除。迟钝:torpor;锋利:sharp,也就是沙普和拓扑。
而后呢,我只在梦中幻想已将那口脏锅清洗干净了,那些腐烂的气味,干涩刺鼻,像冬天的冷空气强硬地钻进我的鼻子,最后在我脑袋里深耕,并偷走我部分思想与他们交融,在那暗绿色地带长出灰黑色的疱疹,还有苍蝇的幼崽,蛆虫在其中松土。我没有勇气再去触碰他们,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领地。
或许,砸中我脑袋的,是这口锅。
说回那个虚假的光轮中的故事吧,那永恒的乌托邦经此一遭后已分崩离析,有不少往日的工友追随着拓扑的步伐,选择在光轮的边缘自爆。而这些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又会击碎光轮的边缘,最后穿破那片云环。凛冽的寒风从窟窿中自北向南贯穿光轮,那绚丽的色彩在逐渐暗沉。有不少人再度躲进光轮底层的神庙中,所有人都选择畏缩在供奉神像的神庙最中心。哀叫声,爆炸声,惨叫声,神佛的吟诵声,寒风肆虐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的广播声......所有一切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块,他究竟要诉说什么。我们凑近去听,只听到在无尽的耳鸣一样的电流声中勾勒了一团这样的画面:一颗暗淡无光的玻璃球底部正在腐烂,有许多黑色的液体沉淀其中,玻璃球的边缘已然发霉。乍一看,它已丧失生命力,而仔细再度查看,那黑色的液体中有不少沙砾成团聚集,像是一摊微型的沙漠,而有植物的嫩芽正在生长,它们会认为玻璃球是它们的造物主,玻璃球的身体便是它们一切生命活动的场所。它们还相信,这个与它们结构完全两样的东西是神圣般的,玻璃球,虽然没有温度,是冰冷的,但它却能永恒地存在,并以此让它们的族群也永恒地存在下去。
我害怕,因为我的记性在繁忙的工作中变得迟钝,记忆在忙碌不停的生活中变得混乱,我总会在临睡前清点我重要的,有价值的物品。直到它们依次不落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才能放心睡去,不然我会害怕,我会难以入眠。但当我今日再度清点物品的时候,一股刺鼻的气息在宁静的黑夜中弥漫至我的鼻尖,它打乱了我的清点节奏,在这股难闻的气味与我思维重叠的部分,我忽然看到一颗闪耀着奇异光芒的玻璃球,它似乎在我生命的某一个时间段存在过。我因为这颗玻璃球认识了许多人,还有已经断绝联系的她。那这颗玻璃球究竟被遗落在哪儿了呢,我努力再吸入更多的腐烂气体,来吧,那些腐烂味再将我拖回一个雨夜前的清晨,我坐在藤椅上看着在光轮中的那些毫无智慧意识的机器人,它们手头各个都有着自己重复要做的工作,还有在浪荡街相遇的拓扑与沙普,沙普的眼泪刺痛着拓扑的心,她喃喃着一定要这样吗,非得要这样吗?拓扑无力叹息,只能将所有泪水吸进肺中,他们最终的归宿便是分别,而后在无限长的时间中互相遗忘彼此。
在那个夜晚,天空下起了雨,浪荡街的十字路口处,一对情侣就此别过。有些不会被磨灭的东西会永远存在,在浪荡街的十字路口处,那晚所有落下的雨滴会记录这一刻,微风会记着,不停变幻的红绿灯会记着,路口的巨石会记得,还有,还有......
我们在遗忘,而记忆并没有被删去,它们飘散在周围的环境中,悬浮着,悬浮着。
玻璃球,光轮,记忆,还有那些作为片段的永恒存在着的事物。
我再次回到当初瘫坐的藤椅前方,尽力在地上收集我的物品,再依次将他们打包装箱。在这个过程中,我隐约发觉缺了一件东西,它掩藏在逐渐淡下去的腐烂气息中,在意识中断的前一刻,在那些幸福与悔恨重叠的光影之间。旧日的光影侵袭,有些我害怕被遗忘的事物促使我的不安再度升腾起来,当我再次抬起头,忽然发现周围的房屋竟全部消失,那把藤椅也不知去向。正当我原地错愕的时候,身后传来救护车呼啸的刺耳叫声,还有密集的脚步声向我逼近。紧接着,我看见一队穿着消防制服的人同我擦肩而过,他们朝前方飞奔而去,直至他们都被前方巨大的发着亮光的光圈吞没。随后,我也跟上他们的步伐,闭着眼睛迈进光圈之中。
在愈发明亮的光芒照射下,我急忙睁开双眼,发觉已是第二日的清晨。阳光打在我的绒布枕头上,一股香甜的奶渍味滑进我的鼻中,这是昨日早餐时留下的。我离开城西已有五年,一些在城西发生的事在我的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只记得那时候走得很狼狈,有一些信心满满得觉得能一直坚持下去的事在仓惶离去的瞬间戛然而止。我过去的一段时间,尤其到了秋冬季节就开始尽力去遗忘那些事,以至于那两个季节的时间都过得极为缓慢。而一到春夏季,尤其是当夏日漫长的白天,在没有雨的日子中,太阳一直盘踞在空中的时候,一些被我舍弃掉的记忆碎片又会从来路不明的各处寻觅而来,它们的棱角尽不相同,每当夏日夜晚的来临,它们便会在黑暗处自我拼凑,但最后组合出的记忆却是一幅毫无逻辑的抽象画。在昨夜的梦中,我隐约间想到是有一关键物品在离去时没有带走,它散发着勾人心魄的奇异色彩,是一颗巨大的玻璃球:光轮。
“爷爷,你还住在那里吗?”
“这是真的吗?”
嘚,嘚嘚,嘚,乓!彭,啰啰啰哆,乓......
起伏的海浪仍在此处活跃,而旧日的宁静已一去不返,在这片土地上有来来往往的工人,他们搬运着水泥,红砖,还有钢筋和混凝土。绿色的巨大施工布遮天蔽日,他们遮盖在尚未生长出血肉的骨架之上。在海岸边,有一巨大石墙阻隔着海浪的侵袭,那些曾经能潜逃进来的水珠,现如今都只得湮灭在冰冷的石墙身上。当我一来到此处,起初有点陌生,但随后还是靠着嵌在肌肉当中的记忆再度来到老地方。
“这里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这里三年前就下了拆迁令,现在正准备建造飞机场呢。”
“之前这里的房子呢?”
“小伙子,拆迁啊,当然全部给它们碾平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所有房子全部被摧毁了?”
“是的。”
“你们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工人吗?”
“你找那位,那位在这已经干了很多年了。”
“小伙子,怎么说?”
“你有见过一个老人吗,一个叫崇喜的老人。”
“这个,有印像,不对,应该说印像深着呢,这个人我不可能忘记的,他太疯狂了。”
“他现在身在何处?”
“死了。”
“哦,对了,我记得那会有个单位说过,如果有人来找这个叫崇喜的,就一定要他打这个电话,哎算了我帮你打。”
叮,叮......电话声响起,接通后,另一头传来一位年长女性的声音。
“哪个地方的?”
“哎,你好,我们这边城西机场施工队的,有个小伙子来领那个叫崇喜的遗物了。”
“04388 号的东西是吧,让他来我们单位现场准备好钱,这几年存放时间下来,一共收取他......”
五年前,我离开此地,在那遗落了我工作时候的一个道具,那个道具我曾把他当做离职的纪念品,以及与过往划清界限的一个象征物品。现在,经过时间的流逝,我依稀还记得,那时是我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光,我住在城西最偏远的一块城中村中,那里的房东一直在等着他离家不返的孙子。当我在一个深夜的梦中又浮现起过去的记忆时,我决定再度前往当初租房的地方,或许能找回那时落下的重要物品,他被称作光轮。并且,我天真地相信,只要我再将光轮捧在手心里,那些过去匆匆分别的人,无形的时光,严肃的岁月,所有逝去的,尤其是记忆,全部都能回溯,流回我的中枢神经。他们曾作为一条条支流,代表着我生命的过去,不可分割的过去。遗忘是错误的,而面对这些错误的行为我却无力阻止。对,我承认了,这只不过是我幻想的,我幻想只要找回光轮,一切过往又能如橡皮泥般黏附在我的手心,我就能如童年时一般将其改造成我希望变成的模样。
而当我重归故地后,这里已是正在施工的工地,经过包工头的帮助,我遇见了崇喜的孙子。他告诉我,崇喜简直是个老顽固,无论如何就是要守着那幢老宅,在人家挖掘机动工的时候,他仍要跑进去,最后被松动的石板砸中,他被压在石板下不得动弹,但真正要了他命的是一块莫名其妙的玻璃球,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玻璃球,也不知道自己的爷爷为什么要在家中收集这个东西。
对,事情的原委便是:在房子拆迁的过程中,崇喜为阻拦拆迁队施工,被挖掘机从房间中甩出的石板压中,随后,光轮,那颗玻璃球从他孙子的房间坠落,重重砸在崇喜的头上。
光轮碎在地面上,崇喜也是
是也喜崇,上面地在碎轮光
在另一个时空,海啸冲破了石壁,并蔓延至刚建成的飞机场。所有飞机被浸泡在海洋中,他们悬浮着。在那一刻,所有飞机的涡轮旋转起来,一个个沉睡许久的水龙卷从海底钻出,与涡轮转动产生的力量结合。在那一刻,那股力量将地面上的人全部送至云层上方。我在远方望着发生的一切,机械的,自然的,生灵的,人类的......所有的一切齐聚在云层之上。而后,有一辆载满沥青的拖拉机沉重地朝他们驶去,沥青则伴随着拖拉机的声响,陆续被浇筑在坑洼的云层上,将天空中的一切封存。
乌云笼罩在土地上空,这片被称作04388号的星球土地上空。
那些受过恩惠的蝇类仍聚集于此处,正如过去的每一日,他们等待着,等待面包再次出现在他们的世界。
我原本坐在藤椅上,而后他们开始环绕在我的四周,簇拥着我朝太阳飘去,慢慢的,我也成为和他们一样在空气中闪烁着的小黑点,悬浮在热气涌动的空中。
那一日,我仰望着正午的太阳,张开手臂,让记忆与身上的汗水随着夏季的阳光一并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