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赵两人把雪莲带进一间阴惨惨的空屋,里面有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纸和笔,旁边有三张陈旧的靠背椅,墙上的最高处有两个通气孔,装着铁栅栏,微弱的阳光从气孔里射进来,在墙的高处还有一盏嵌在墙里的壁灯作晚间照明用,但灯的开关在外墙上,里面的犯人无权控制,门上有一个窥视孔,用作监视和送饭。由于这屋子不通风,屋内阴暗潮湿,有一股难闻的霉臭味。
朱达三凶巴巴地瞪起眼珠对雪莲吼叫:“小鬼丫头,方朝明是你什么人?”
“是我老师。我家和方家同住在葫芦街,十多年的邻居。”
“你是什么文化程度,能读报写信吗?”
“我读到高小五年级,能看报写信。”
“好,你给我听好了,就在这屋里给我写坦白自首材料,还要检举揭发方朝明,怎样指使陆宝花去杀日本将军!如果写得好就能得到宽大处理,如若避重就轻,就小命难保,你听清楚没有?”朱达三挥舞手臂,喷着唾沫星子,威势十足的对着小姑娘训话。
小姑娘无奈点了下头。朱达三见她不吭声,竟敢反抗抵制他的权威,顿时大怒,“砰!”的拍了一下桌子,把桌上的墨水瓶都震得一跳。他大吼一声,“听见没有?回答!”
“听见了!”雪莲忍住气响亮地回答。
“嘿嘿,小蜡烛不点不亮!”朱达三以为雪莲已经屈服,满意地咧了咧嘴,和赵阿二两人带着一脸的傲慢和得意锁上门走了,他们要赶紧向领导禀报这个特大的喜讯。雪莲悲愤交加,坐在小桌旁痛苦地沉思,现在她才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天真和鲁莽铸成了大错。她原来以为这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都说“有理走遍天下”。世界上只要是人,总能讲道理。自己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把那天的事讲清楚,方伯伯立即可以无罪释放。为了急于主持公道,解救老师,她听不进方莹,父亲和罗青峰的劝导,义无反顾的来到76号打探消息,伺机救人。没想到转眼之际自己竟成了阶下囚,还差点把父亲的命也搭上。如今在日寇统治下的社会真是暗无天日,没有公道和正义,老百姓的性命如同蝼蚁和野草一般的轻贱……“如今身陷魔窟,家里亲人一定在为我哭断肝肠!自己一直有个心愿,希望快点长大,能自食其力,赚钱养家,减轻父母的辛苦劳累。现在自己这一愿望不能实现了,说不定明天就是走到人生的尽头……”她想到这里悲痛欲绝,潸然泪下。
“自己要活下去也容易,就是用诬陷老师的卑鄙手法,用他的死来换取我的生,这样做太卑劣,太可耻,虽生犹死!自己一心要来为老师证明无罪的,怎能编造一套谎言骗人,到头来害人又害己!我最多拼上一条命,绝不能给白家丢脸,也不能辱没自己的品格。中国历史上,坚贞不屈的妇女多得很,现在我们葫芦街就有一个宝花姐,她不仅视死如归,而且还能勇敢的手刃强敌……”雪莲想到这里意志坚强起来,心情也渐渐安静下来,把今年2月27日下午3时左右宝花来葫芦街,在方家小坐谈话的情况详细如实作了书写。
可叹人类社会犹似一个万花筒,在纷乱的折光下,同一件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观感与结果。这里如方朝明,白雪莲等一些人正面临家破人亡,命悬一线的险境,而另一些人却为此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他们把真与假,是与非,正义与邪恶都随意颠倒过来,玩弄于股掌之中。
自从宝花奋起反抗刺杀花谷中将后,钱府大案受到日本东京的重视,责令驻上海梅机关亲自督办,委派上海日本宪兵司令部侦查。在盛伯义突然在火车上被杀后就断了线,随着春贺,木村等办案人员逐步撤离调动,案件就搁了下来。没想到这冷却的案子在四月底又起波澜,钱府被留用的三个老工人,一把大火将“百花苑”夷为平地,几十名日本军官葬身火海。此案使东京大本营十分震怒,所以上海的日本宪兵司令部,重新大张旗鼓要追缉钱万兴和钱府的余孽,甚至把与钱万兴一起合伙的股东,公司曾经雇用的职员,重要的客户,府里的佣工都统统抓起来查过,折腾了两个月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随着太平洋战事日益吃紧,梅机关已无力再去啃这块硬骨头了,想抽手又怕东京怪罪,所以就责成76号特工总部接手此案,要求“继续深挖!”
实际上,在76号,大家都知道这件大案已成死案,但又不敢不接,不敢不查。但特工总部里八处四室都不肯接手。总部主任丁默邨,副主任李士群商量后认为,钱府在毕勋路属于法租界,就责成负责法租界问题的第四处接手此案。第四处的处长潘建没法推脱,挑选狂妄自大,心黑手辣的朱达三和赵阿二来承办此案。
想不到朱达三却满心欢喜接下这只烫手山芋。因为他在76号里是个小角色,一直当别人的喽啰和跟班,平时出勤风险大,油水少,还得当受气包。现在处里把上头这件特大案子交到他的手里,认为这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极好机会。两人昏头昏脑看了一个星期的审讯笔录毫无线索,只有日本便衣特务刀疤眼庆野,提供的一条情报引起他俩的注意,经专人翻译后说:“钱府有两个年青得力的男女佣工,一个是汽车驾驶员叫三宝,一个是陆宝花的心腹女仆叫兰娣,现在不见踪影。我曾经跟踪他俩来到徐家汇,他们下车走进一条里弄就不见人影,我估计他俩的家就在徐家汇附近。”
朱达三想到自己曾经拜过徐家汇一霸,黑霸天詹云龙为老头子,他有徒弟上百人,求他布置这些徒弟作眼线,或许能在徐家汇找到重要线索。于是朱、赵二人备了礼物专程去詹家求教。当朱达三一提三宝和兰娣的事,詹云龙就记起,在处理葫芦街肖金斗的纠纷时,铁算盘曾经提过这两人的名字,于是詹云龙就把寄养在他家里的杜美琳叫来询问。杜美琳当然对三宝和兰娣知根知底,还主动谈到“听父亲说起,宝花生前最后曾去过葫芦街一次,可能在方朝明家里有密谋策划的嫌疑。”朱、赵两人得此线索,真是大喜过望,立即在詹家秘密约见杜达顺。
奸诈刻毒的铁算盘杜达顺早就恨透方朝明,特别在他霸占肖金斗的豆腐店一事中,方朝明召集葫芦街居民,到警察局为肖金斗鸣冤叫屈,使他颜面扫地,所以就一直耿耿于怀,蓄意报复。现在得到这个极好的机会岂肯放过,于是就加油添醋甚至把推测分析当作事实,写了一份揭发材料,指控方朝明“一直与陆家关系密切,一贯仇视皇军,在葫芦街发表抗日言论。在今年2月27日与来访的陆宝花在家里鬼鬼祟祟商量好久,有指使她杀害花谷中将的重大嫌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朱达三和赵阿二得到杜达顺这份检举材料如获至宝,心花怒放,吃准方朝明有作案的动机,作案的条件,作案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也符合教唆宝花刺杀花谷的时间点。所以朱达三暗下决心,不管方朝明是否真的参与指使,都要把这事坐实了,抓到这个“幕后指使人”就是大功一件。当天晚上两人就向处长禀报,潘建听了满心欢喜。因为真要是能抓到陆宝花的“幕后指使人”,上级来记功,当然“处长领导有方”是第一名功臣。他当场大大表扬了朱、赵两人。第二天一早,潘建立即去向丁、李正副主任报告。按李士群意见,立刻向驻76号的日本宪兵准尉涩谷禀报,“让他也高兴高兴”。但丁默邨却胸中的城府更深,他当然希望真能抓到一条“漏网大鱼”,但检举人并未亲历其中,其分析推论很难作证,如果上报涩谷后,再发现有假,就会自爆其丑,十分被动。所以三人商定,下午立即动手,先抄三宝和兰娣的家,查问两人的下落,同时抓捕方朝明,押到76号来审问口供。
朱达三带队,冒着大雨抄了耿薛两家,并逮捕了方朝明。朱达三以为这样一个瘦弱潦倒的老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想要的口供,没想到方朝明是个死硬的汉子,他咬紧牙关任你拳打脚踢,灌辣椒水,上老虎凳,被折磨得几次死去活来,就是不肯承认“指使”这一罪名。眼看他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再要加刑,说不定就会死在刑讯室了。整个第四处正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突然接到门卫来电说“葫芦街有人来投案自首”,无疑是喜从天降。所以处长潘建指示,明天上午他要亲自审问白雪莲。然后不管方朝明认不认罪,向丁、李两位主任禀报,并写出报告,分送总部、涩谷先生及梅机关请赏。
当朱、赵两人在潘处长那里接受指使后,就踌躇满志,神气十足来到审讯室看雪莲所写的口供。朱达三拿起桌上的纸一看,气得七窍生烟,差点背过气去。正想拔拳要打,但又顾虑她年幼胆小,出了事不好收场。但心中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就把那只桌子一脚踢得老远。赵阿二从地上拾起雪莲写的纸来看,也气得目瞪口呆。
朱达三用手指着雪莲骂:“你这小婊子,敢戏弄老子呀?在二道门前,你不是说要来坦白自首的吗?现在写些啥?都是证明方朝明没有罪,在为他鸣冤叫屈,我恨不得一枪蹦了你!”一脸奸相的赵阿二过来在雪莲脸上拧了一把,淫笑着说:“今朝我俩老鬼给你小鬼骗得团团转,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吗?带你去看场戏,再不识相,给你鼻里灌辣椒水!”
“好!”朱达三说着一把揪住雪莲一只耳朵就往走廊里拖。姑娘被揪得剧痛,快跟着他俩走到一间刑讯室。赵阿二推开门,朱达三就把雪莲推进屋里。雪莲站定,正见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打手,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青年男子,那人已昏死过去。一个凶恶壮汉从水缸里拎起一铅桶水,向受刑的男人兜头泼下去,那受刑人沉重地哼了一下恢复了知觉。主审官龇牙咧嘴吼叫:“你招还是不招?”那人呼呼喘着气说:“我没杀那日本人!”主审官又吼叫:“给他吃一块红烧排骨!”一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去戴了副石棉手套,从火光熊熊的炉子里拎出一把烧得殷红的小烙铁,朝那受刑人赤裸的胸廓上按去,随着一股青烟腾起,那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又昏死过去。这时屋子里顿时飘散出一股浓烈的焦臭味。雪莲这个柔弱,善良,纯洁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血腥、残酷、恐怖的场景?顿时脸色煞白,头晕目眩,倒了下去,被朱、赵两人架着回到审讯室。
雪莲从昏晕中悠悠醒来,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觉得那个受刑人就像是方伯伯,在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后,现在可能已经被他们弄死了。朱、赵两人以为雪莲害怕,见收到如期的效果,很是得意,就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由尖嘴猴腮的赵阿二开口劝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