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叔,雪莲,我知道钱府发生了两件惊天大案。一次是宝花杀了日本中将花谷,她当时也自杀了,钱府的人都跑了,只留下三个老工人;不久又发生第二起大案,这三个老工人毒死了几十个日本军官,还把钱府烧成一堆瓦砾。所以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一定要彻底追查余党,统统歼灭。当76号听到你们葫芦街里,有人在事前与陆宝花见过面,就捕风捉影,想抓一个来邀功请赏;或是装装门面,也算向日本人交了差。在这复杂的背景下,要救出方朝明恐怕是不可能的。雪莲你要以一己之力去76号作证,无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人犯昨天下午进去,肯定会连夜过堂,一顿刑罚,屈打成招,可能方朝明已签字画押做成铁案;或者他年老体衰已被打死也说不定。你此去再给他们添上一个活口,说你也是‘同谋犯’,他们这些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罗青峰只能诚恳坦率地好言劝阻。
雪莲一听就哭起来说:“难道这世界就这么黑暗?没有天理,没有王法?弄死一个人就像弄死一只蚂蚁那样的简单?那天宝花姐来葫芦街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们两人就说了这几句话,现在硬要同杀日本中将的事扯上关系,这不冤屈死人了吗?日本人要杀一个中国人原本不要任何理由的,为什么现在硬要给方伯伯加上这个罪名呢?我就不服气,因为我当天在场,就有责任把这事讲清楚。这样做的一切后果我都想过了,最严重的就是一个‘死’!反正穷人的命不值钱,可是只要死得有意义,我的命就有了价值!罗警官,麻烦你了,谢谢你的提醒!”雪莲哭着说着,说完就擦干眼泪站起来要走。
这一番震撼人心的话,从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子嘴里说出来,使自认为大男人的罗青峰羞得涨红了脸。自己去南京学习,约有一年不见,想不到在方朝明的培养下,如今已长成一个才貌双全,外表娇柔,内心坚毅的奇女子。他不能再婉言拒绝她的请求了,否则自己在她的眼里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于是他连忙站起来说:
“白叔,雪莲,你们不要误会,我刚才所说的话,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的风险,而不是我撒手不管。我会尽力去办,但不可能立时三刻就能解决问题。给我几天时间,我来想办法!”
白福根和雪莲想不到罗警官会如此爽快答应帮忙,不由十分感激,连忙道谢,告辞出来。罗青峰陪同父女俩来到门口时,雪莲看到那里站着一个摩登女郎,她烫着鸡窝一样的头发,描着墨黑的人工细眉,涂得血红的厚嘴唇,窄额,高颧骨,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既凶狠又愚蠢。她也在盯着雪莲看,忽然间她目露凶光,眉毛倒竖显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罗青峰见貌辨色连忙对她一笑说:“他们是来找我办事的。”说着目送父女俩离去。
这女人叫蔡玉娥,现年26岁,比罗青峰大三岁,是刑侦科的秘书。她仗着父亲蔡朴田的权势在科里颐指气使,科里众人心里都厌恶她,但又怕得罪她。这女人性情暴戾,为人奸诈,长得粗陋,但自视甚高,所以婚姻高不成,低不就而拖延下来,在那年代,这年龄已是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但她一心看中罗青峰,百般向他献媚讨好。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纷纷劝罗青峰早点找一个媳妇,否则弄上这个“母老虎”要苦一辈子。罗青峰当然不是傻子,但他自从见到雪莲后一直念念不忘,两人的年龄相差8岁,姑娘还是个孩子,所以他在痴心地等她,准备再等上二年去向白家求婚。对着“母老虎”的示爱,他只当看不见,听不懂,尽量远远地躲开,见面一本正经,从没给她一个笑脸。
现在蔡玉娥看到罗青峰向她一笑,不由心花怒放,连忙挨近他,用手攀着他的手臂做出一个媚眼笑着问:“这父女俩有啥事来求你呀?能讲给我听听吗?我想我能帮上你的忙!”
这一句话顿时触动了罗青峰的神经,他为了实现对雪莲的承诺,毫不迟疑的接口说:“好呀,我正要找蔡科长帮忙呢,有你在旁边撮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我帮上忙,你准备怎么谢我?”蔡玉娥赶紧又送上一个媚眼,扭着腰,撇着嘴美滋滋地说。
罗青峰也装出笑脸说:“事成之后,我请你吃西菜。”他没想到,为了雪莲,不幸吞下了这个鱼钩。
年青人办事都心急,雪莲哪里等得及几天的时间,当她听说方伯伯当夜就会动刑,如果再等几天,他肯定会死在刑讯室。所以她哭着求父亲“不能见死不救,现在就到76号去!”白福根无法说服爱女,只好想个权宜之计说:“我们先去76号打听案子进展情况,再作打算。”雪莲也只得同意。
由于没有直达的公共车辆,父女俩徒步走到极司非尔路(今万航渡路)。可能是白天,他们一路进来时,没有昨夜暗哨的盘查,只是在一些商店门口有些贼眉贼眼的摊贩,一看就不像是做买卖的正经人。
面前是幢高墙大院。雪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这被人形容得毛骨悚然的76号魔窟。它的门牌特别醒目,两边商店都是白底黑字小号门牌,而这里是蓝底白字的大号租界门牌。在大院前面非常冷清,没有闲杂人员,像是一道特制的幕景。大院黑漆的大铁门关着,旁边开着一扇小铁门,两个穿草绿色制服持枪的卫兵在站岗,他们已经对这父女俩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像两条凶狠的大狼狗,准备随时出击。
为了减少对方的紧张感,白福根俯身向女儿低声嘱咐了几句。雪莲一挺胸,走上几步来到这两名岗哨前,她柔声细气地说:
“大叔,我和阿爸来这里,是因为我们家邻居方朝明,他昨天下午被你们抓来了,现在我们想打听一下他的情况,请两位给联系一下好不好?多谢了!”
一个兵的脸部如块铁板,没有任何表情,另一个兵脸上浮起一丝蔑视的傲慢,嘴角往下拉着,然后用嘴向门里一努,示意他们进门去问。
“初生犊儿不怕虎。”雪莲第一步跨得顺利,不由信心大增,就满心欢喜过来牵着父亲的手,从小铁门进到一个大院里。她一看就傻了眼,院墙里竟有一个班的士兵,穿着一式草绿军装,有的持长枪,有的挎匣子手枪,都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父女俩。白福根昨夜来没见这么大的排场,心里十分不安,就想问了问情况就走。他急忙走进问讯处,里面坐着一个穿便衣长得尖嘴猴腮的年轻值班员。等他说明来意,那人问了些问题,就走出问讯处来看雪莲,他贼眼炯炯,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奸笑,就转身进去拨打电话。
院里的兵都像一群饿狼似的拉长着嘴巴,眼睛里闪着红光,贪婪地盯着雪莲看,看得她心惊肉跳,汗毛竖立,盼望父亲快点把事办完,好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时听到问讯处的人在电话里说:“是四处吗?你们处里谁管方朝明的案子?现在有人来投案自首!嗳,对,对,人就在我问讯处!怎么?好,好,你们赶快派人来领。”说完就挂上电话。
一句“投案自首”,使白福根听得跳起来,他急忙说:“先生,我刚才讲是来了解情况,你问我‘还有啥要求’,我说如果有可能,我女儿还想证明方朝明无罪。你怎么可以说是投案自首呢?”
“砰!”那人一拍桌子,扯起破嗓子叫骂:“老瘪三!你到这里来弄白相是吗?凡是抓进76号来的犯人,从来不能探监的,有罪没罪由我们说了算,要你来证明个屁?真是笑话奇谈!”
白福根一看这人用心险恶,惊觉到情况严重,有可能被无端扣押下来,也不再和他争辩,急忙伸手拉着雪莲返身向大门走去。问讯处那人就追出来大喊:“站住!站住!来人呀,不要放他们走!抓住这老瘪三!”几个满脸横肉,杀气腾腾的兵,立即围上来揪住白福根的衣领,强行给他戴上手铐。雪莲顿时大惊失色,拉住父亲急得大哭起来。
正在忙乱时,匆匆奔来两个穿便衣的壮汉,其中一个三十多岁,大脑袋,络腮胡子,粗鲁凶横的男人对白福根说:“我叫朱达三,他叫赵阿二,是负责方朝明案件的,你们要投案自首跟我进去谈!”白福根这时气得脸色煞白,手足冰凉,他跳着脚说:“我们是来打听方朝明情况,来证明他无罪,不是来投案自首的……”他话还未说完就挨了朱达三一记重重的耳光,鲜血瞬时从嘴角流出。这两人不再多说,就凶蛮的推搡着父女俩往二门走去。
76号的二门是新改建的,装饰着朱柱飞檐,是一座气派威严的大牌楼。牌楼的左右墙面上开了两个洞,里面架着两挺机枪,直接指向大门。大牌楼的正中有个大匾额,镌刻着蓝底白字“天下为公”四个大字,门口也有武装人员守卫着。严酷的现实,顿使雪莲感到父女两人马上要大祸临头,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当务之急一定要保全父亲,否则一家人都没有活路。她当机立断,连忙拉着猪头样的男人说:“大叔,大哥,你们留步,听我讲一句话好不好?”朱达三这时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竟是个绝色的小美女,气色马上和缓下来,站住脚听她说。
“我是方朝明这案子的见证人,是我来投案自首的,我因为不认识路,叫我爹陪我来的,你们怎么可以关押他呢?”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朱达三这时认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这件大案的活证人,真是满心欢喜。就和赵阿二商量一下,对白福根说:“现在我根据你女儿的要求放你回去,但你不能离开葫芦街,准备随叫随到!”说完就给他打开手铐。白福根哪里肯走,一把抱住爱女哭着说:“我不回去,爷和你死在一起吧!”气急攻心的白福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时在他心中只有一个“死”字,所以紧抱女儿不肯放手。
雪莲怕拖延下去,这两个狗特务要反悔,急得跳脚哭道:“阿爸,你好糊涂呀,如果你我两个人都关在76号,家里奶奶,妈妈不是要急死了吗?谁能想办法来救我呢?”
“救我”这句话惊醒白福根,他立即放手,一咬牙转身就走,来到小铁门旁也没人阻拦。回首望去,见女儿被朱、赵二特务推搡着往二道门走去。雪莲也在大声哭着回首去看父亲。这时白福根处在生离死别的情景中,犹似万箭钻心般的惨痛。他返身走出小铁门,急奔着去找罗警官。
一瞬间,雪莲好似坠入万丈深渊,被两个目露凶光,面貌狰狞的歹徒挟持着,踉跄走进二道门。这时她心里充满恐怖、痛苦和悔恨,唯一能宽慰的是,在紧急关头,从虎口里抢救出父亲,但也付出了代价,她被迫承认“投案自首”。
走进大牌楼又是一个院子,东首有新建的二十多间平房,门牌上写着“警卫总队”,西首有一幢三层楼房,他们走进一楼,在楼梯旁又是一道铁栅栏,那里也站着两个持枪的武装警卫。朱、赵两人验过身份后,说明雪莲情况,警卫要他们签名登记,然后放行。穿过这道铁栅门,进去又是一个大院,中间有一排平房,是个临时看守所,里面专门关押和刑讯刚被抓进来的人,其中有几间屋关着女犯人。